老皇帝沿着嘉陵水谷道西行入蜀的路上,嘉陵江与白水江合流处,有一处长满桔柏的渡口。他需在此渡江去益昌县城。渡河的时候,有双鱼夹舟而跃,编纂《旧唐书》的史官们写这一节的时候已经知道,唐王朝的命运并没有终结在这场元气大伤的动乱里,便埋下伏笔,说跃起的并不是鱼,是龙。
是吉兆。
史官们只负责对国家命运的预告,正常情况下,国家的命运也就是皇帝的命运。但在老皇帝逃亡的旅途上,他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渐渐分道扬镳。书写这段历史的史官们心照不宣地对此表示沉默。
面对儿子自立为皇帝的“噩耗”,捧着灵武送来尊他“上皇”的册命,老皇帝不愿接受,也不能扔,一连三天沉默不语。按着玄宗一向的脾气,任何觊觎他皇位的念想都会遭到最残酷的镇压。老皇帝心里知道,稍微一点儿姑息,都是把自己的命运拱手让人,哪怕是让给儿子:他的家族里,提前退休上演过许多次,都是被逼——当时还是秦王的唐太宗李世民在玄武门杀了太子李建成,老皇帝唐高祖李渊被逼退位,迁往太极宫。李隆基自己年轻的时候,在与太平公主的争权夺利中胜出,立刻逼迫父亲唐睿宗李旦让出了皇位。皇帝是一个必须干到死的工作,提前退休,换来的只有怀疑、监视,抑郁而终。哪怕继任的是自己的儿子。
老皇帝年纪大了,有时糊涂,有时过分自信。但此时,使国家陷入动乱的责任一直将“愧疚”二字压在他心上。离开长安的那天,杨国忠请示:府库里的丝绸财货,安禄山攻打进来,也是被贼所得,不如烧了吧?玄宗摇了摇头:叛军得到了财货,大约会对城里的百姓好一些,留着吧。通过渭水上的便桥时,杨国忠又问:为防叛军追上来,把桥烧了吧?玄宗又摇头:我们仓促离开长安,许多朝臣都不知情,等他们知道了,也许要经过这条路来找朝廷,还是留着吧。
太子的继位,缺乏法理和程序。老皇帝还有在外领兵的儿子,按着他的脾气,总要调集兵马狠狠给太子吃个教训。但太子在灵武正指挥平叛,老皇帝的“愧疚”让他再次退让——拿到新皇帝“册命”的第四天,老皇帝临轩授册,发布作为皇帝的最后一道诏令:
从今天起,改制敕为诰。给老皇帝的表、疏改称他作上皇。四海军国大事,先让皇帝决定,然后告诉老皇帝。等长安收复,老皇帝就彻底退休。
发布诰命之后,老皇帝立刻命令身边代表朝廷的朝臣韦见素、房琯、崔涣带着传国宝玺、玉册到灵武去,替新皇帝把这个空口白话的皇位坐实。
没想到,老皇帝的每一次让步都把自己陷于更逼仄的境地。现在,他替太子坐实了皇位。太子收回帝京,立刻问他:您赶紧回到长安来,我把皇帝位置还给您,我还是做我的太子。
成都其实很像长安。郫(pí)江和检江绕城而过,城内有摩诃池,如同长安曲江。东西南三市货贸繁华,榆柳交荫下市肆里蜀锦、药材、香料应有尽有。城内道路两旁遍植芙蓉,在芙蓉花重重叠叠掩映下是五十七佛寺、二十一宫观高耸的佛塔与朱漆阙门。河南河北在安禄山叛军铁蹄下成为废墟,成都还算繁华安静。少不入蜀,老不出川,老皇帝可以在此安度晚年了。
在这场仓促逃亡发生之前,老皇帝已经在长安住了七十多年。他熟悉秋天长安城朱雀大街沿途槐树结实的气味,他居住的兴庆宫有“花萼相辉楼”临街,登楼便可以望见往东市赶集的子民。哪怕越到年老,去骊山华清宫的时间越来越长,回到长安,也是如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而然的事情。但现在,老皇帝只能决定老死他乡,叫新皇帝安心。老皇帝招来使者,给新皇帝回了一封信:长安,我不回去了。你把剑南道划拨给我,我就在此终老。
没过几天,老皇帝很快收到了来自长安的第二封信:我十分想念您,请赶快回到长安来,让我尽人子的孝道。
新皇帝在智囊团的点拨下很快发现自己上一封书信里对父亲觊觎皇权的担忧过于直白,不体面。亡羊补牢,为老皇帝规划线路,并亲自到咸阳望贤宫备下天子法驾迎接父亲。
老皇帝没有拒绝的权利,新皇帝递出怎样的招,他也只能接着。不能翻脸,不能生气,不能父子不和。都城之外,安史之乱远未平息,不能叫天下观望战局的人看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