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那道目光扫视而来,两名内侍中的一人两股颤颤,几乎被吓得三魂七魄离体,口齿不清道:“杀……杀人了……”
另一名年长些的内侍猛地拽着他跪了下去。
“奴等并不知密旨内容……”那名年长些的内侍伏低身形,颤声道:“想来……想来是有……假传的可能!”
此内侍虽强自镇定,但声音里也带上了恐惧到极致的哭意。
余光看到那蓝袍内侍死不瞑目的面孔,他颤颤闭上眼睛,咬紧了牙关——他早就觉得这位为首的公公太过张狂了!
此人仗着与司宫台掌事的关系,平日里在宫中作威作福惯了,又认定了宫中就该是这天下最尊贵之处……乍一出宫,便露出不知死活的猖獗来!
但这里是江都啊!
是什么让他觉得凭借战功立足的淮南道常岁宁会是个喜欢看人脸色的善茬?
这下好了,总算是彻底闭嘴了!
那名年轻内侍跪在那里,浑身抖若筛糠,就连撑伏在地上的手指都在剧烈颤抖着,见常岁宁脚下微转,似面向了他们,那内侍吓得更是哭求起来,不停地磕头:“别杀奴,别杀奴……”
磕头间,他自恍惚的视线中看到,那青袍女子手中提着剑,一滴血珠从剑尖滴落。
她拿平静的声音自顾说道:“洛阳之变,我亦有耳闻——”
听她开口,那两名内侍皆颤颤伏在地上,不敢再发出分毫求饶声音打乱她的话语。
“圣人为大局虑,想来是该让淮南道出兵驰援的,此一点在情理之中。”常岁宁“推断”着说道:“所以,圣人让尔等传旨是真,只是那密旨的内容遭到有心之人篡改……”
“我便说,圣人如此英明,又岂会值此关头行此毫无道理的昏聩之举,试图逼反臣子呢。”那清亮无波的声音拿下结论的语气说道:“所以,圣人原本的旨意必是令我率兵相助洛阳。”
末了,她认真问:“两位公公以为呢?”
年长的内侍听得头皮发麻战栗,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此时不过是她一句话的事,只看她需要与否了!
上首降下的威压叫他根本不敢说出任何违背对方心意之言,只有道:“是……是!想来正是如此了!”
那名年轻的内侍也赶忙叩首,连声道“是”,并拿颤哑的声音道:“常节使目光如炬……”
“既如此,常岁宁没有不遵旨之理。”常岁宁转身面向厅外,与肃立候命的部将们道:“传令下来,即刻点兵十万,随我驰援洛阳,平范阳王之乱!”
“属下遵命!”
那七八名部将面容肃然而振奋地领命下来,快步退了下去。
那两名内侍俨然已经不敢发出一点动静,一颗心如同坠入万丈寒渊之中——以遵旨之名行抗旨之举,这分明是反了……反了!
而于他们而言,不幸中的万幸大概是面前之人无意对他们大开杀戒。
只听“噌”地一声响,那青袍女子手中长剑归鞘,同样利落的声音伴随着响起:“劳二位回京转达圣上,我此行必将洛阳安然取回,请朝中放心。”
那两名内侍闻言,一人颤声应“是”,另一人神智错乱口不择言道:“谢常节使不杀之恩……谢常节使不杀之恩!”
常岁宁抬脚往堂外走去,未再回头地道:“阿妮,让人送二位公公出府。”
“是,大人!”康芷目光炯炯地应下。
始终未曾开口说过话的常阔,拄着拐跟在常岁宁身后,一同离开了前堂。
见那两名内侍已无法自行起身,康芷便让人将他们拖了出去。
见二人方才所跪之处留有一滩不明的浑浊水渍,康芷嫌弃地皱了皱鼻子,正要抬脚离开,去跟上自家大人时,却忽然被人抓住了衣角。
康芷回头看去,只见一张煞白的脸,那脸的主人仍旧跪在原处,此际向她颤声哀求道:“康校尉……快让人将剩下的那个也拖下去吧……”
康芷的捡豆子处罚结束后,便按功行赏,升任了校尉之职。
见那青年一脸哭意,康芷出言嘲讽道:“顾二郎负责迎待之事,怎还怕这个?”
“我迎待活人自是在行……”顾二郎快哭了:“可如今这是死的呀!”
他这辈子,连杀鸡都不曾见过!
节使大人生得那样好看,怎一言不合便拔剑削人脑袋啊!
这里也不是战场啊,他完全没有任何准备好吗!
康芷撇撇嘴:“果然是江南世家里养出来的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中看还不够吗……”顾二郎虽哭但不忘捍卫自己的美色事实:“这世上如我这般中看者,试问又有几个?”
康芷翻了个白眼,将衣角从他手中拽出来,随手点了两个人进来:“将尸体带下去!”
“校尉,这尸首如何处理?”
康芷:“烧了便是!”
士兵看向那被鲜血浸透的明黄布帛:“那这道圣旨……”
“既然是假的,一并烧了就是!”康芷说话间,大步走了出去,足下生风,眉眼间神采飞扬。
常岁宁出了前堂后,一路往外书房的方向而去。
常阔跟在她身后,一反常态地始终没有说话,常岁宁只听得到他的脚步声和拐杖点地的声音。
“今日好歹算个大日子,怎都不说话的?”
经过一条游廊时,常岁宁脚下未停,随口问了一句。
片刻,她才听身后的常阔开口,声音却是微哑:“属下是觉着高兴。”
“高兴到话都说不出来了?”常岁宁笑道:“倒还未见你这样过。”
“属下也未见殿下这样过。”常阔也笑了一声,却似带着两分苦涩:“殿下今日这一剑,拔得甚好。”
殿下常拔剑,但今日拔剑,斩下的并不只是那内侍的颈骨,更斩断了那试图绑缚殿下的傀儡丝线。
他恍惚间不由地想,若是当年去往北狄之前,殿下亦能做到挥剑斩断一切,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三年了。
“老常,从前不一样。”常岁宁似窥得了常阔心中所想,道:“我从未因从前之事而后悔过,我所行之事皆很值得,你亦不必为我抱憾什么。”
此刻已出了长廊,她说话间一直未有停下脚步,也不曾回头看,仿佛一切往昔都不值得她驻足神伤,她的目光始终只在前方。
那名为亲情的牢笼困不住她,那些遍体鳞伤的前尘过往也困不住她。
她从不苦大仇恨,永远一往无前。
看着那道轻盈的背影,常阔眼眶几分酸涩,心中却也随之一同变得轻盈许多,似卸下了诸多心结心伤。
今日这一剑,无关正邪对错,但他觉得当真不能再好了——常阔在心中重复说着。
“我此去洛阳,短时日内无法折返。”常岁宁边走边道:“江都与淮南道便交给阿爹了。”
“放心!”常阔拍拍胸脯:“都交在我身上!”
“对了,还有宣州。”常岁宁停下脚下,回头笑道:“阿爹也记得代我多加关照着。”
对上那双笑眼,常阔轻咳一声,尽量正色点头:“你只管放心……”
常岁宁一笑,也不再多言,继续往前走去,边玩笑般道一句:“阿爹且去外书房同长史他们议事,我先去见一见两位仙师,请他们为我卜上一卜。”
常岁宁口中两位仙师,指得自然是无绝和天镜。
常岁宁直接去寻了二人,待她到时,只见院中一丛泛黄的修竹旁,铺了一张草席,席上置棋盘,无绝正与天镜盘坐对弈,无绝嘴里骂骂咧咧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见常岁宁至,二人连忙起身相迎。
无绝将天镜挤到一旁,自己先凑上前去,问:“大人亲至,可是有要事交待?”
常岁宁随意地在一旁的藤编摇椅中坐下,往后一靠,笑着说:“不急,你们先下完此局。”
她是连夜从军中骑马赶回来的,难免有些疲乏。而在回城之前,一切都已安排就绪,此刻不必她再去亲自忙活,正好在此处放松歇息片刻。
见少女躺在藤椅中,已安然放松地闭上眼睛,无绝便也随她,拽着天镜重新坐回席上厮杀。
无绝是个碎嘴,又总爱挑剔天镜,此刻因不想搅扰自家殿下歇息,便努力压低声音,将骂骂咧咧改为了絮絮叨叨。
两刻钟后,胜负分晓,天镜捋着银白胡须笑道:“是贫道输了。”
“早说过了,你不如我。”无绝一语双关,嘿地一笑,挪了挪屁股,面向自家殿下,抢先问道:“大人,咱们这是要出兵了吧?”
常岁宁不知他是卜到了什么,还是将近来刺史府的动静看在眼里,笑着“嗯”了一声,依旧靠在藤椅内,道:“所以特意来找二位为我卜一卜。”
行军前卜上一卦,这都是很常见之事,但天镜却含笑摇头,道:“此次若是大人带兵,那便无从卜算。”
他直言道:“大人乃方外来者,凡大人参与之事,走向皆是未知。”
常岁宁:“我不为卜战事胜负。”
一战之胜败,她更相信是掌握在自己手中。
天镜:“哦?那不知大人是要卜什么?”
“我想让二位为我这方外者,卜一个方内的生辰八字。”常岁宁轻晃着摇椅,道:“此去洛阳,我用得上。”
先前她曾在无绝那里诓了一个十分凶猛贵重的生辰八字,本欲换上合适的年岁为己所用。但之后她与无绝相认罢,偶然说起此事,无绝笑着提醒她,所谓生辰八字之命格,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挪换,便会截然不同。
要么说,行内之事还得交给行内之人来做,竟险些闹了笑话出来。
“大人具体想要哪一种?”无绝询问起常岁宁的要求,颇具量身定做的待遇:“贵重些的?”
“越贵越好。”常岁宁很认真地提起要求:“让人见之便觉国泰民安,国运昌隆。最好是内行人瞧了,便要惊觉吾乃天定之人的那种。”
“寻常人还真受不住……”无绝下意识地想擦冷汗,转念一想,还好自家主公她不是人。
一旁的天镜提醒道:“常节使此举,等同伪造天意……”
常岁宁不以为意地点头,微眯着眼睛仰头看向苍穹,道:“既已走在篡改天意的路上了,造个生辰八字来用,应也没什么妨碍。”
她颇有种虱子多了不愁痒的乐观。
天镜闻言笑起来,捋须颔首,道了个“善”字,从袖中取出一小把蓍草:“今晨得见蓍草,便随手折摘了些,原来是要用在此处……”
以蓍草问卦的起源,更早于铜钱、竹板等物,天镜寻常时也很少用到蓍草,除非涉及到真正的大事。
此刻天镜取出蓍草摆卦,可见重视。
但他还未来得及摆好,便被无绝伸手挠乱了:“有你什么事?此事自有我来……”
他便知道,这老货欲与他争宠之心不死!
而天镜接下来的一句话,更坐实了无绝的疑心:“不如你我各给出一生辰八字,交由大人挑选,如何?”
面对如此挑衅,无绝岂肯服输:“有何不可,怕你不成?”
无绝说着,爬坐起身,跑去取自己的家伙什去了。
天镜也取过拂尘,往书房的方向而去。
眼见二人这架势,一时半刻是不能有什么结果了,常岁宁遂起身来,冲二人的背影说道:“我明日晨早动身,在那之前给我即可。”
殊不知,此一夜,无绝与天镜俱是彻夜未眠。
而常岁宁自此处离开后,便去了外书房中。
外书房内,王岳等人知晓了自家大人在前堂拔剑杀传旨内侍之事,每个人心中都有着不小的震动。
王岳压低声音道:“……大人这是抗旨了?!”
姚冉一脸信服地道:“分明是旨意有假,何来抗旨之说?”
王岳回过神,神情颇精彩地点头,大人这旨抗得很有些门道,甚至细思之下,竟还透着一种大义和体贴……
毕竟公然抗旨可不是什么好事,动兵时那是很影响行军速度的,毕竟你都公然嚷嚷着抗旨了,经过各处时,当地官员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余地都没有,那人家拦是不拦呢?拦的话,打了起来,算谁的呢?
这旨意大人分明可以直接抗,但她偏偏拐了个弯儿,以便能以最快的速度驰援洛阳……这不是大义,不是体贴,又是什么呢?
不愧是大人啊,就算是造反,竟也能如此地顾全大局……
王岳不禁在心底高呼明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