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2 先人所留

江都刺史府,常岁宁平日用以单独料理公务的内书房中,此刻,元祥听罢上首常岁宁的交待,甚觉意外。

所以……常娘子竟是让他去给大都督送银子?

且听常娘子话中之意,这必然不是个小数目……可常娘子如今何来如此大数目的闲钱?纵然大都督此前也曾以数百万贯家底相赠,但常娘子建无二院,又大开作坊——如此诸多摆在明面上的花销已经十分惊人了,想必是根本剩不下什么来的。

坐于书案后的常岁宁,继续往下详说道:“这七百万贯钱,除了八万戍边的玄策军之外,另外再募十万兵,若无意外,应可支撑至少两年军饷耗用——”

元祥愣了一下之后,因太过震惊,声音都有些磕绊:“七……七百万贯?”

震惊过后,元祥旋即觉得不安,这只怕是要倾尽整个江都之力了吧?

他刚要再说话,只听常岁宁道:“放心,此乃我私库所出。”

很平静的语气,却叫元祥愈发震惊了。

——私库?!

花钱这样大方,一心贴补江都的常娘子,竟然还有私库吗?

他记得上回常娘子得到得赏赐,分明也悉数分赏给军中将士了,这七百万贯总不能是……

元祥下意识地联想到“贪污”二字,但即便是在心里,也未有揣测出口——且不说处处为江都思虑的常娘子不会是这样的人,单说如今不过是刚完成重建状态的江都,哪里又有如此丰厚的油水可以去贪?

这可是七百万贯……比起他家大都督攒了十多年的家底,且还多了足足一倍!

分寸感让元祥未有冒昧追问这巨款的来源,但他那双犹如正在经历地动般的眼中,却写满了求知的渴望。

见他神情,常岁宁笑了一下,语气如常地道:“放心,并非什么不义之财,不过是先人所留而已。”

这是常岁宁早已想好的说辞,之后这个问题也势必是避不开的,总要有个说法。

而这个说法,也是有它的深意和用处在的。

元祥神情惊惑:“不知大人所言先人是……”

常岁宁坦然道:“家中已故之人。”

这话中有点到即止的意思,元祥便也未有继续追问,只在心底掀起一阵又一阵的狂澜。

显而易见的是,常娘子话中所指,并非是常家先人,那么便只能是……

元祥莫名跟着激动起来:“属下便知道,大人如此天纵奇才……祖上必然也是极了不得的人物!”

显然,常娘子必然是查明自己的身世了!

且这身世定有不凡之处,毕竟哪个寻常人家能随随便便留下七百万贯的家资?甚至未必只有七百万贯!

此言在心中坠地,元祥觉得自己实在膨胀了,在此之前,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在【七百万贯】这个数目之前,用上【只有】二字。

元祥兀自激动间,常岁宁已继续交待道:“沿途中,可从这七百万贯里拿一部分出来,尽可能地多买一些粮食和药材,以及其它军中所用之物——”

北境地处边缘,来回采买运送太过耗时,且战事不知哪日便会彻底爆发,不如在途中尽可能地置办妥当,以备不测发生。

但如此大量地购入粮物,必会引起各方及朝廷注意,这是无法避免之事,也无需刻意回避:“如遇监察,只管配合行事,实言告知各处,此为淮南道常岁宁资助北境戍边军饷之举。如仍旧有人刻意阻挠拦截,不必留情周旋,只管以妨碍北境固边大计为名,将一切拦路者就地诛杀——务必要将钱粮稳妥地送到崔大都督手中。”

这世道乱得厉害,多得是腹怀恶胆之人。

元祥神情一正,抱拳肃容应“是”。

“时下不比从前,采买军粮暗中亦涉及各方利益,并非寻常易事。”常岁宁道:“为保证此行顺利,我令一人与你同行前往。”

不多时,元祥见着来人,再次意外了一下:“……孟东家?”

元祥之后已知这头发花白的“蒙先生”,便是京师登泰楼孟东家本人,而非长相相似的失散叔侄之类……

但得知此事后,元祥又不免琢磨,京师的孟东家为何会来江都,私下帮常娘子打理事务呢?

直到此时,元祥方才生出大彻大悟之感。

他知道了……孟东家必然与常娘子口中的“先人”,有着极深的渊源在。

甚至孟东家有可能便是那位“先人”暗中为常娘子留下的助力之一……如此思虑长远,很符合他对大人物的刻板印象!

元祥“知道了”之际,孟列也“知道了”——

他总算知道那个让自家殿下“情愿相欠”之人是何方神圣了。

原是昔日被常阔揍了一顿,之后执掌玄策军,于去年被崔氏除族,如今率兵镇守玉门关的那位崔大都督。

除了这笔军饷之外,常岁宁要元祥一并带给崔璟的,还有一只箱子,那里面有她对北狄内部及作战之道的了解,虽多为旧时所知,但不止是旧时所知,自重活而来,常岁宁便未曾乐观看待过北境外的这头恶狼,因此未敢停下过对它的“知己知彼”。

如今她虽未必有崔璟对北狄了解得细致,但她好歹也是打退过北狄的人,昔日胜者的建议总归是值得一听的——在“打架”这件事上,常岁宁向来有着异于常人的自信。

除此外,常岁宁还有句话,想让元祥向崔璟转达。

重修北境边防,是崔璟未雨绸缪的提议,他为此上书数年,才终于得到朝廷应允,得以率兵去往北境,投身戍边大事。但想要重固边防,不仅需要巨大的财力人力,还要有足够的时间——而局面的衰败速度,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而今国力难支,可以拿来筹谋应对的时间所剩无几,财力供应也成了足以致命的问题。

诚然,七百万贯,即便对自认富有的常岁宁而言,也绝不是个小数目,但如此关头,又怎能再一味指望朝廷?

常岁宁深知崔璟对大盛江山、对她的“不藏私”——先前崔璟认为她有难处,于是便将自己所有毫无保留地送来江都。而今她知北境与他处境艰难,自然也会是一样的做法。

“替我转告崔大都督,此次我并非是为了偿还抵消他此前雪中送炭之举——”常岁宁道:“这七百万贯,不是给崔璟的,是给北境将士的。”

元祥反应了一瞬后,明晰了此中差别,心中忽而生出一股难言的感动。

常娘子此番相助不是为了偿还抵消。

常娘子与崔都督互为彼此砥柱支撑,也互为大盛江山之支撑。

此中自有大义,而非只局限于二人之间的那方天地。

而那句“是给北境将士的”,恍惚间,竟叫元祥生出几分常娘子向大都督“托付大局”之感。

因此,虽“不是给崔璟的”,但此中也自有对崔璟的绝对信任。

因为信任,才有托付。

元祥心内动容之感难以言表,只忽而抱拳单膝跪谢:“属下替北境同袍将士,多谢大人相援之恩!”

七百万贯,已足够在如今这世道间招兵买马造势,但面前之人,却选择将它送到距离淮南道数千里外的北境,用以戍边固防——

这一瞬间,元祥站在只属于崔元祥的角度,真真正正地将常岁宁和其他怀揣野心者彻底区分了开来。

他这一跪,非是因为大都督的关系,非是因为上下之分,只是发自内心。

从这座鲜有人踏足的内书房离开后,元祥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才逐渐找回了几分“本我”。

他脑子里开始有两道声音盘旋,一是常娘子这般信任自家大都督,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都督是否也算是“妾身已然分明了”呢?

二是常娘子她究竟拥有怎样惊人的身世呢?

元祥悄悄看向了身边同行的孟列。

虽说如今这样满脸公事公办之气的孟东家,看起来远不如在京中登泰楼时那般平易近人,但却也无法浇灭元祥炽热的好奇心。

元祥试着拿闲谈的语气,笑着迂回问道:“不知孟东家祖籍何处,原是何方人氏?”

孟列目不斜视地答道:“大盛人氏。”

元祥面上笑意一滞后,“哈”地笑了一声:“……好巧,在下也是。”

孟列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不仅没能缓解尴尬,反而助长了尴尬的元祥,只有讪讪收起了笑容。

“不必多作打听。”孟列依旧拿没有任何波动的口吻说道:“该知晓时,自然会知晓的。”

被戳破内心想法的元祥神情尴尬地点头,内心却不听使唤,忍不住更加好奇了。

次日,元祥和孟列,带上常岁宁安排好的一千精锐离开了江都城。

比这一千人更早一步动身的是昨日快马赶往北境的信兵,一千人尚不够稳妥,崔璟接到信后,会派出玄策军于中途接应,以防变故发生。

常岁宁可断然不想让这割肉拿出的七百万贯,反成了他人起事的资本。

紧接着,各州刺史也陆续离开江都,返回治下。

他们带走的不单有常岁宁的威吓,还有常岁宁描画出的大饼。

云回向常岁宁辞别之际,整个人都鼓足了干劲,并力争上游地向常岁宁保证,和州必将是十二州中新政施行最为顺利,财政收入最为可观的一州。

刚花了好大一笔钱的常岁宁,闻言心中慰藉,很欣慰地点头。

云回离开后的次日,常岁宁去了一趟市舶司,见到了韩铮,以及市舶司内已逐渐井然有序的景象。

午后,在韩铮的恭送下上马离开的常岁宁,带人去了趟正准备试船的海边。

“长宁号”已经踏上了远洋之旅,如今准备试水的五六艘船只看起来要小得多,这些船乃是由之前的旧商船修造而来。

那些旧商船空闲多年,但就此弃了实在可惜,沈三猫便想着修一修,改一改,不用于远洋之行,拿来用在往返东罗、耽罗岛之间却是足够的。

过日子嘛,就得精打细算。

但沈三猫精打细算的远不止“缝缝补补又三年”——

常岁宁拿手挡在眉毛上方,眯眼看向其中一艘船上飘动着的旗布,只见竖起最高的那面旗上,是个大大的“常”字。

沈三猫在旁笑着解释:“有大人威名,在海上便能更加畅通无阻……”

自家大人打出来的威名自然要擅用,且看那“常”字旗,迎风一展,叫人心里多有底气啊。

“那一面呢?”常岁宁看向稍低些的那面缀着彩条的旗,定睛辨认了片刻,念道:“……蒋氏……商行?”

沈三猫“嘿”地一笑:“回大人,蒋海蒋东家为市舶司重建,及开通海路捐银二十万两……小人想着,如此善义之举,理应广而告之。”

常岁宁在心中轻“嘶”了一声,对沈三猫此举升起一股惊艳之感,赞叹地点头:“重开市舶司利国利民,我江都商贾心有大义,如此上下一心,着实大善也。”

说话间,她看向余下几艘船,只觉其上赫然写着一排大字——空位招租,有意者从速。

这些船是要开往异邦的,对外贸易是一条金灿灿的财路,以如此方式将自家商号广而告之,无疑是一种打开销路的绝佳手段。

果然,不出三日,余下几艘船上的“挂旗权”,很快便被各大商行以捐赠的名义抢占一空。

这些船只试水成功后,便带上了满满当当的货物,乘着平静的海风,驶向了东罗及倭岛的方向。

不同于海风的清凉,江都城的屋宅内,已显出几分夏日闷热来。

江都刺史府,一名负责探讯的女兵从外面回来,向常岁宁禀明了岳州的战况:“……十余日前,肖旻将军已令人成功截获了卞军运往岳州的军粮,岳州城内卞军因为缺粮,还闹了几场内乱,出现了逃兵之事,但都被卞春梁镇压了。”

常岁宁便问:“肖将军还没有出兵收回岳州吗?”

十余日前便有截下军粮的消息了,按说该趁着卞军人心动荡,下次军粮补给尚无着落时尽快出兵,先前在汉水畔相叙时,肖旻也是这样安排的。

女兵摇头:“尚未探听到,前方仍在继续打探。”

常岁宁点头,江都在淮南道的最东面,相隔千里之下,消息总是具有滞后性的,或许此时肖旻已经兵临岳州城下了也未可知。

但她还是让人多加留意岳州那边的消息,一旦有新的消息传回,便立即报于她听。

而千里外的肖旻,此刻却陷入了与李献的争执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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