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7 一介武夫崔令安

视线中,那人身穿广袖文官袍服,玉冠束发,生着一张春山拂晓般的面孔,本是令人心旷神怡的长相,然而此刻落在崔璟眼中,却有莫名碍眼之感——

而那“碍眼之人”已经笑着抬手,与他施礼道贺:“恭贺崔大都督大军凯旋。”

这不是旁人,正是自东罗折返的魏叔易了。

很快,另有七八名身穿不同品级袍服的官员出现,皆上前来,与崔璟道贺。

崔璟抬手还礼,面上没有情绪:“崔璟不知诸位大人来此,或有慢待之处,还请包涵。”

吴寺卿连忙摆手,道:“是我等于途中听闻崔大都督大败靺鞨铁骑的喜讯,是以便擅作主张,来此叨扰恭贺……”

魏叔易含笑颔首:“正是,是我等不请自来,需请崔大都督见谅才是。”

他们于正月十二,从东罗启程返回大盛,自安东都护府处得知康定山已死,蓟州与营州均已平定的战况之后,魏叔易便选择换了条路走。

途中,闻听崔璟大胜,在魏叔易的提议下,一行使臣便干脆在幽州多停留了数日,半是歇整,半是道贺与道谢。

谢的自然是当初崔璟派兵相援之事。

“崔某未曾帮得上什么忙。”崔璟说话间,看向一旁正听常岁安低声说话的常岁宁。

亦有官员难掩赞叹之色地道:“此番崔大都督未费一兵一卒,便取回了蓟州与营州,并使平卢叛军及时回头,不单是大功一件,更是恩德无量啊。”

崔璟依旧看向常岁宁,一丝不苟地道:“此事全凭常刺史不远千里前来相助,崔某一介武夫,不过是依从常刺史之策行事而已。”

常岁宁闻言抬首看向他:“?”

她固然是有些厉害的,但怎么这厉害,全成她一人的了?

魏叔易则默然咂舌——好一个“一介武夫崔令安”啊。

不远处的长吉也嘴角一抽——这与他家郎君那句“人老珠黄魏叔易”有何区别?

得崔璟此言,众官员们自然而然地便将赞叹奉承的中心转移到了常岁宁身上。

谭离真心实意地赞叹道:“原来蓟州城中之计,竟出自常刺史!这数日来,竟也未曾听常刺史提起过……如此环环相扣,兵不血刃之妙计,实乃谋道奇才也!”

常岁安听得这“奇才”二字,不禁眼睛一亮,看向谭离——知己!

常岁安与有荣焉地道:“妹妹倘若不做将军,做个军师也是一等一的奇才!”

常岁宁从善如流地点头:“嗯,哪日若不打仗了,我便改行做个军师。”

“如此军师,出世必引四方争夺!”

“岂非大材小用了?”

众官员们打趣说笑起来,气氛是别样的融洽。

大盛文臣与武将之间历来算不上和谐,但此时此处此境,却造就了这不同的气氛。

于吴寺卿一众官员而言,他们得常岁宁与崔璟搭救在先,而此时又逢大捷,且是这样难得的大捷——

他们此番身处关东之境,这场胜仗也直接保障了他们的安危,否则若幽州失守,任由靺鞨铁骑踏入内境,他们想要折返京师都是难事。

国朝利益固然是一方面,但更加容易使人心生感激庆幸的,还是眼前自身的安危,这是最切实的人性使然。

再者,他们这一路来,见到了太多战乱之下的悲惨之象,愈发能够体会到残暴的战事对国力及百姓民生的摧残之重,此番能够如此安稳地收复蓟州与营州,便显得实在可贵。

此次,除了击退驱逐靺鞨异族,这一遭不得不战的对外战事,对内,的确当得起兵不血刃四字。

魏叔易看向了常岁宁。

所以,她那时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竟是为这兵不血刃而来吗?

在心中念着这沉甸甸的四字,再加上此刻在一众佩甲将士们的围绕下,他似乎看到她“从前”领军时的模样了。

去岁一整年里,他曾多次翻阅过她煊赫的战绩,却终究只是翻看而已,直至此时,看着这样一个人站在她昔日创立的军中,那一切记载的文字有了实形,从那些功绩册中走了出来,成为了她的刀,她的甲,她的战马,她的意气风发与不拔之志,同时也终于凝成了一个真切而完整的“她”。

魏叔易忽然觉得,他好像,终于真正认识“她”了。

世人惧鬼,惧的是恶鬼与怨鬼,可这样一个“她”,何曾示之世间以怨,又何曾示之世人以恶?

面对这样无比粲然生辉的灵魂,他若只有畏惧,似乎过于愚昧浅薄了,不是吗?

“魏侍郎?”

一声轻唤,让魏叔易迟迟得以回神。

谭离一笑,并不深究这位魏侍郎何故会在这热闹中走神,只道:“魏侍郎,咱们也走吧。”

魏叔易这才留意到,众人已跟随着崔璟,往帐走而去。

大多官员只是将崔璟送至帐内,寒暄数句后,便适时告辞了,未有过多占用崔璟归营后的时间。

崔璟邀他们再留两日,待军中庆功宴结束之后,再动身不迟。

吴寺卿等人欣然应下。

待一众官员都先后离开后,帐内只剩下了几名相熟的武将,常岁安再忍不住,同妹妹大肆说起了自己此番战绩,他杀敌勇猛,甚至还杀了一名靺鞨军中有些名姓的将领。

常岁安形容狼狈,却不耽误他绘声绘色地复原当时的情形:“……用得正是京中咱们对练过的那套枪法!”

“宁宁,我待上了战场才知,昔日你与我对练时所使那些枪法,看似无太多出奇处,却胜在实用,制敌狠准!”

站在常岁宁身侧的康芷听得神情振荡,满脸向往之色。

听常岁安不知疲倦地一口气说完,其他几名部将也赞不绝口,常岁宁才笑着点头:“如此听来,阿兄着实勇猛,此行斩获不俗战功。”

“女郎。”这时,剑童突然开口,冲常岁宁抱拳间,目不斜视地道:“属下要揭发郎君罪状有三——”

脸上笑意未消的常岁安不可思议地看向剑童:“?”

怎么就要揭发他了?

剑童拿刚正不阿的神态道:“一是郎君不听劝阻,曾擅自离队一次。二是郎君无视危险,横冲直闯入敌军阵中。三是中途休整之际,郎君仍偷偷练枪彻夜,全然不知保存体力。”

常岁安听得瞠目结舌:“剑童,你……”

他竟不知剑童何时记下了他这么多黑账!

好一个战场判官!

常岁宁叹了口气,她就知道,她这阿兄身上脸上的伤,总有那么几块是自找的。

原先她还觉得,岁安的性情相较老常远要平和得多,可这一上战场,不正是老常年轻时的冲动做派吗?

真乃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没错了。

听得妹妹这声叹气,常岁安心虚起来:“宁宁,我……”

察觉到气氛变化,虞副将轻咳一声,找了借口告退离去,其他几名部将也连忙跟随,方才齐声称赞常岁安的热闹景象不复存在。

这气氛,就跟抱孩子似得,笑嘎嘎的孩子大家都乐意抢着抱,但若这孩子瞧着想哭,那还是有多远赶紧抱多远吧。

见人都走了,常岁安愈发心慌了。

常岁宁盘坐在那里,看向那不安的少年人:“我固然也说过阿兄肖似阿爹,很有将才之相,可将才也是磨砺出来的,若磨砺到一半,人便没了,还谈何为将呢?”

“阿兄此次平安回来,除了同袍相护,亦有诸多侥幸在。但阿兄万不可将这侥幸,视作自己真正的能力。”

听常岁宁语气和缓,常岁安的神情由不安,慢慢变成了自省。

“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无论身居何位,皆没有退却的道理,但殉身之法,却分高低。身为将士,死在强敌刀下,是为死得其所。可若折在自己的狂妄大意之下,却是毫无价值。”

“阿兄能明白吗?”

常岁安惭愧而郑重地点头:“宁宁,我记下了。”

实际上,数次同死亡擦肩而过之时,他也是恐惧的,但胜利和军功的喜悦很快让他将那份恐惧抛之脑后,甚至顾不上去回想反思。

但妹妹真好,并不生他的气,或责怪他,只是这样循循善诱地劝诫他。

常岁安感动间,只见妹妹转头看向了上首:“崔大都督——”

听得这道声音,崔璟点头:“我也记下了。”

常岁宁:“……崔大都督记这作甚?”

这与已经连中三元的状元郎,来听她讲蒙学有何区别?

偏那人甚认真:“讲得很有道理。”

见他表情半点不见虚伪奉承,常岁宁无言片刻,才说出想说的话:“既是崔大都督麾下的兵,此番功与过,还要劳烦崔大都督来定夺赏罚。”

崔璟看向常岁安,点头:“好,我来罚。”

常岁安一瞬间面露苦色,但自知有过,也没有怨言,拱手道:“属下甘愿领罚。”

崔璟便让元祥带常岁安去寻虞副将。

常岁安便带着判官剑童去了。

战场之上局面瞬息万变,更讲究因时制宜,常岁安固有过,但到底功大于过,纵然责罚也绝不到动军棍的地步。至多事后围着演兵场跑一跑,负沙袋扎一扎马步,小惩大诫,只求长个记性而已。

常岁宁也要离开时,正逢方才落队的魏叔易单独找了过来。

魏叔易单独又与崔璟道了谢,当初是他写信求援,崔璟没有片刻迟疑便答应相助,对此他感激之余,又表达了感动之情。

见崔璟一副漠然之色,魏叔易叹气:“此处又没有外人,崔令安,你纵是承认你与我莫逆于心,自有厚谊在,又能如何?”

崔璟面色不改:“如何没有外人,你不正是吗。”

魏叔易不觉受伤,反而一笑:“非也,我非外人,而是贼人也。”

说话间,视线似有若无地看向坐在对面的常岁宁。

常岁宁一头雾水,何为贼人?何故望向她?

她下意识地拿疑惑的眼神看向崔璟,却见崔璟虽正襟危坐,却有不大自在之感。

下一刻,崔璟已开始开口赶人:“崔某赶路疲乏,魏侍郎若无要事,还请自便。”

魏叔易点头,目露两分同情:“是,看得出来崔大都督的确疲乏得厉害,满身风尘仆仆,不见往日风仪,可见实在辛劳。”

“……”崔璟下意识地垂首,透过面前茶碗中的茶汤,见得自己风尘仆仆,面生胡须的模样,忽然身形微僵。

他行军打仗多年,已习惯了军中生活,一年到头也不会照一次镜子,视外貌于无物,甚至为了威慑敌人,时常刻意令自己显得粗糙一些——

这时,魏叔易已站起身来,仪态无可挑剔地抬手施礼,从头到脚似乎都写着风雅二字。

崔璟自认不是个在意自身外貌的人,甚至一度因为脸生得过于好看,而感到十分麻烦。

自然,他也决不是一个浅薄无聊到会与人攀比外貌的人……

但是……

此刻……

当着常岁宁的面,看着这样刻意之下愈显风度翩翩的魏叔易,他很难不觉得自己好似一个刚从深山里打猎回来的一等糙人,乃至野人。

平生以来,头一次因此时的外貌形象而感到坐立不安。

魏叔易目的达成,又转而含笑向常岁宁道:“常刺史,崔大都督既疲乏,那你我便不多作叨扰了吧?”

常岁宁本就要离开的,此刻便也点头起身,与崔璟道:“那你先行歇息,有事晚些再说不迟。”

崔璟唯有点头:“……也好。”

目送着那二人一同离开,崔璟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道:“来人——”

很快一名士兵上前:“大都督有何吩咐?”

崔璟:“备水,与我洗尘之用。”

士兵愣了一下,现在?

大白天的,大都督竟然要一反常态即刻沐浴?

士兵应声下来,照办去了。

折返的元祥闻听此事,心下明镜一般——他早看在眼中了,那魏侍郎每日花枝招展出入常刺史面前,居心可见一斑!

不甘落于长吉之后的元祥赶忙揽下此事,并为自家大都督捧来崭新衣袍,又逮住刚好寻来的曹医士,询问快速养颜回春之法。

曹医士精神一振,欣慰到无以复加,天爷,终于!他终于等到崔大都督愿意善用其脸的一日了!

因有元祥和曹医士的掺和,崔璟被迫沐浴近半个时辰之久。

刚穿衣整齐,将发束起,却闻帐外有人自缚双手,请罪而来。

来的是石满,及平卢军中数名部将。

石满几人皆绑缚住上半身,双手背缚在身后,入得帐内,先后跪了下去:“罪人石满,前来请罪。”

但当他们抬起头来,看到那在上首落座的青年之时,却是忍不住齐齐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