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队伍,自冰雪中策马而来。
比他们的面容更早出现在人前的,是浑厚的马蹄声,及挟带着山中寒意的利箭。
一眼望去即可知,外沿皆为叛军,禁军和使臣皆被围堵在其中。
这一阵箭雨攻势,为得是打乱叛军刀下的攻击。
身后突如其来的利箭,让叛军队伍陷入短暂的混乱,有人倒下,有人惊怒转身回望,禁军趁此时机举剑反杀。
很快,滚滚马蹄声已至眼前,雪雾飞扬间,可见来者队伍甚大,一眼望去,在蜿蜒而不算宽广的山道之间一时看不到尽头。
他们所驭马匹大多格外高大矫健,不似当下常见的中原战马,反而与室韦马匹相似,但又有所不同。
可他们的装束样貌却显然并非室韦族人,他们皆在衣外着轻便甲衣,外罩御寒的披风,样貌特征则是极常见的盛人模样。
但洪郴一眼便断定他们并非安东都护府的兵卒,他紧紧攥着缰绳,控制着因那些人的逼近,而躁动不安的马匹,喝问道:“来者何人!我乃康节使部下副将洪郴!”
康定山的名号,在这片地域上,是极具威慑的存在。
但洪郴并未从那些人脸上看到半分退缩或异色。
随着靠近,那些人的马匹慢了下来,洪郴定睛看向那为首之人。
被一名禁军扶起的魏叔易,视线也越过混乱的情形,一眼看到了那支队伍最前方的身影。
出乎洪郴意料,那是一张很年少的脸庞,即便她大半面容都藏在狐毛披风的风帽之下。
魏叔易看不清那张脸,但已足以他将人认出。
那少女着玄色披风,边沿处镶着白色狐毛,身下是一匹品相上乘的白马,身后是千军铁骑。
风帽御寒,却遮挡左右视线,于此情形下,她停马之际,遂抬手将狐毛风帽往后褪去,露出了完整的面容。
洪郴心中惊惑——看起来竟是个少年女子!
但她虽为女子,且年岁稚少,周身却有着在战事中洗礼而出的杀伐气势,她如一把出鞘的剑,光华满目,而剑气凛冽惊人。
她并未答他的话,而是径直下令:“叛军来犯,一概就地诛杀。”
“是!”
得其令,其身后左右部将,立时拔刀策马冲上前来。
一马当先的是何武虎和荠菜,元祥旋即也带兵疾驰而上。
“……扬之,快看!那是常刺史!”
被几名禁军护着退到一辆马车前的谭离,冲宋显的方向激动地大声喊道。
“常刺史?……江都那位常刺史?!”吴寺卿刚爬坐起身,提着官袍,脚步踉跄地来到女儿身旁:“春白,果真是那位常刺史?”
吴春白的身形犹在无声震颤,此刻她望着那马上之人,眼眶倏然有些泛红地点头:“……是,是常娘子。”
吴寺卿闻言险些热泪盈眶,颤声喊道:“各位大人,我等有救了!”
“常刺史”三字很快在人群中传开,也传到了那些叛军的耳朵里,令他们吃惊至极——常刺史?江都的常岁宁?!
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地!
常岁宁在东罗停留之事并非人尽皆知,至少在这些寻常兵卒间如此。
但他们都听说过她的战绩,远的不提,单说抗倭之战,十余万倭军竟在她手中全军覆没!
战功与杀名,会赋予人超出人本身的煌煌威势。
想着那些传闻,有叛军一时陷入惶然不安当中。
洪郴眼神沉下,策马向正前方的少女杀去:“今日便让我洪郴来领教领教江都常刺史的本领!”
要稳住军心,他得先杀了这小女娘!
若他今日能取其性命,那他洪郴之名,便将无人不晓!
策马掠上前之际,他已执起手中利剑。
但他尚未能近得那少女跟前,便有一人一骑从侧方持剑将他拦下。
“巧了,唐某也惯用长剑,不如这位将军先向我讨教一二!”唐醒笑着道:“也好叫我试一试,阁下是否有让我家大人拔剑的资格!”
洪郴仿佛受到奇耻大辱,脸色难看至极,咬牙向唐醒挥剑。
唐醒身形高大,但他的剑风却并不强悍杀伐,反倒给人以飘逸豪迈之感。
他游历多年,到处拜师,剑法集各家所长之后又得自我悟化,初次过招,对手便很难分辨他的路数。
洪郴看似勇猛老辣,但数十招之后,却被唐醒一剑划破手臂,躲避间,仰身落下马去。
唐醒亦飞身下马,剑尖掠过雪地,雪屑飞舞。
洪郴翻身滚避间,拄着剑快速撑起身来。
见他不敌,他的两名心腹迅速上前,攻向唐醒。
而此际,洪郴又听到了马蹄声响,这一次,是来自后方。
马蹄声震动之下,似连山坡上的积雪都跟着簌簌而动。
元祥挥刀解决了一名叛军之际,抬头看去,看到熟悉的装束,立时眼睛大亮。
他惊喜地大声道:“是我们玄策军的人!”
四下被禁军保护起来的官员们,几欲落泪——玄策军也来了,他们的脑袋,总算可以安安稳稳在脖子上呆着过年了!
见到熟悉的同袍,原本甚是欢喜的元祥,却突然拧眉。
虞副将身边怎有个碍眼的魏长吉在?
冤家见面,分外挺胸。
元祥已不自觉地挺起胸脯,但长吉尚未能分神留意到他,暂时未能回应。
“……郎君!”
方才远远听到这边的打斗声,长吉吓得半死。
下船之后,郎君便遣他前去接应玄策军,以便能够及时会合。
他很快顺利接应上了急赶而来的一千玄策军,他们一路疾驰,没想到还是险些晚了一步!
好在有其他援军先他们赶到!
长吉纵马上前,在后外沿的叛军中杀出一条血路后,下马奔到自家郎君面前,惊魂不定地道:“郎君,您没事吧!”
他已处处不如崔元祥,绝不能再失去郎君了!
否则,那崔元祥有朝一日岂不是要得意地冲他道:【我有主人,你没有!】
长吉不敢想那滋味会有多么绝望,此时见得郎君未受重伤,只觉万分庆幸。
这时,他才顾得上去留意那支更先他们一步赶到的援军是什么来路。
谁知甫一转头,便瞧见了对战中,仍不忘以睥睨得意的神情望向他这边的元祥。
长吉愣了一下,旋即提剑杀上前去。
他虽迟来一步,但杀敌人数上,他绝不能输!
玄策军的乌甲很好辨认,再加上元祥方才已经喊明身份,那些本就已有不敌迹象的叛军,顿时乱作一团。
眼看局势如此,洪郴在一队心腹的护卫下,上了马,快速往左侧的山道上疾驰而去。
唐醒率人策马追去。
常岁宁向一侧伸出手去,郝浣立时递上弓箭。
少女在马上侧转过上半身,眯起一只眼睛,搭箭,拉弓。
“——咻!”
利箭穿过空气中飞舞飘荡着的雪屑,刺入马上之人的后背。
“扑通!”
洪郴猛地往前趴去,几乎是一头倒摔下了马。
这个变故让他身侧左右心腹也急忙勒马,马匹狂躁间,唐醒等人急追而上。
常岁宁已再次搭箭,身形却微微转了转,箭头瞄向了山下的那座密林。
常岁宁未至时,康八郎的部下,将他从禁军手中救了下来。
他在这支叛军中,虽远远比不上洪郴的威望,但他也携带了几名自己的近随。
此刻,他便在两名近随的相护之下,欲逃进一旁的山林中。
他们很熟悉这附近的地形,只要能进入这片林中,他们便可以借着林中地势藏身!
然而,当康八郎刚要迈进林中之时,他左侧的近随却忽然倒了下去。
他转头看去,只见那近随背后赫然中了一箭。
就在这瞬间,他右侧的近随也扑倒在了雪中!
康八郎不敢有片刻停留,更不敢回望,拔腿便往林中跑去。
但箭比人快,一支利箭几乎穿透了他的左臂。
他闷哼一声,扶住树干,勉强支撑身形,再要往林中走去时,却听得马蹄声迅速靠近,同时有一道微微扬高的声音,提醒他:“再敢乱动的话,下一箭,我怕会不小心射偏。”
康八郎脚下猛地一顿,惊惶地转回头去。
常岁宁带着数十名部下已经逼近山林前。
康八郎脸色煞白,摸出身上的短刀,横在身前,做出戒备姿态。
常岁宁跃下马背,将手中长弓丢给部下,朝他走来。
“你……你休要过来!”康八郎面容凶狠,却不受控制地想要后退。
“你这人怎这般费嘴!说了不让你乱动!”
荠菜嫌弃地上前,以狂风骤雨之势挥刀,两下便将康八郎手中短刀扫落离手。
同时,她身侧的两名娘子军飞快上前,将手臂中箭的康八郎按跪在了雪中。
常岁宁在他面前,屈一膝蹲身下来,随手拔出旁侧一名康家近随后背中着的箭。
那名近随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声。
常岁宁左手搭在右膝上,右手持箭羽,拿滴着血的锋利箭头,抵在康八郎的下颌处,迫使他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棱角过于分明,眼窝深邃,很有几分异域气息的年轻脸庞。
此刻这张脸上写满了压抑着的愤怒与不甘,以及不易被察觉的恐惧。
箭头冰凉锋利,似乎下一刻便能送入他的喉结中,贯穿他的脖颈,夺走他的性命。
而那手执箭羽的少女,在认真打量了他片刻之后,却是问:“你是康定山第八子,康丛?”
康八郎眼神微变,有一丝惊惑之色溢出:“你认得我?”
是,她固然可以从那些人口中,知晓他康家八郎的身份,但她除此外,眼中有印证之色,且还能准确说出他的名字,他分明……在父亲的九个儿子中,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那少女未答他的话,只视线下移,道:“方才远远看你这件狐裘便很不一般,还好这一箭不曾射偏。”
康丛忽一皱眉——“不曾射偏”?
换而言之,她是故意错开了要害处,不欲伤他性命?
“跟我做个交易如何?”常岁宁拿很随意的语气问道。
被利箭抵着下颌的康丛一动也不敢动,但他听到这“交易”二字,便不禁咬牙——那该死的魏叔易,便说要与他做交易!
但眼前之人,显然比魏叔易可怕得多,他只能被迫接话:“常刺史想同在下做什么交易?”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你若肯答应,我便放你离开。”
康丛眼神顿变,将信将疑地问:“常刺史想让我答应何事?”
见他配合,常岁宁随手丢开了那支利箭:“很简单——”
康丛心中戒备,通常以这三字作为开头的条件,往往一点都不“简单”!
“之后,你若想求一线生机或是更好的出路,记得让人传信与我,或是玄策军上将军崔璟。”
“……?”康丛听得几乎糊涂了。
她在说些什么?
她是朝廷命官武将,崔璟是他们康家眼前的死敌,他为何要向这二人求助?
且这叫什么条件?放他离开,并告诉他,日后记得向她求助?!
总不能,她也想倒戈他们康家吧?
可若是如此,她大可以明言,而不是说这些不清不楚的话。
若非眼前情形所迫,他只怕会忍不住放声嘲笑她言辞疯癫。
但他不能笑,非但不能笑,还不能流露出疑惑之色,对方言语虽癫,却半点惹不得。
康丛甚至努力露出理解的神情,他点头,应下此事。
常岁宁目露满意之色,示意部下放人。
并道:“给他一匹马。”
立即有一名娘子军牵了一匹马上前。
从地上起身时,康丛仍有不切实际之感——当真就这样放他离开?
但他不敢迟疑,顾不上手臂疼痛,很快爬上马背。
这个过程,他几乎不敢喘气,也不敢与常岁宁等人对视,唯恐她改变主意。
直到他策马奔向山林,越来越远,在他的闯入之下,两侧树枝上的积雪不停地砸在他的头上身上,砸得他浑身冰冷,视线模糊,心底仍觉不可置信——对方竟然真的放他离开了!
他终于敢大口呼吸,并回头看上一眼,却见身后早已看不到那些人的踪迹。
“今日此处之事,不得对任何人提起。”常岁宁转身间,交待了一句。
“是!”荠菜等人齐齐应下。
常岁宁牵着马,自山林折返而出之际,情形已大致得到控制,一群人朝她围了上来。
“常刺史!”
谭离快步走在最前头,然后是宋显等官员。
他们先后向常岁宁行礼,有形容狼狈的官员感激涕零地施礼:“多谢常刺史今日相救之恩!”
常岁宁很友善地朝他们一笑:“诸位大人不必言谢,举手之劳而已。”
她说着,视线越过众人看去。
魏叔易呢,吓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