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副将来到常阔住处,没有意外地被常刃拦在了门外:“……大将军此时正在见客。”
金副将从善如流地一笑:“没事,我不着急,等着就是!”
说着,自觉往一侧的廊下走去,走近了才瞧见,好么,廊下已站着好些人了!
他那几名眼熟的同袍就不说了,本就跟他一个德性,看热闹的心思写在了脸上,可……王长史怎么也在这儿站着?
迎上金副将困惑的眼神,王长史从容自若地捋了捋胡须。
听闻常大将军醒来,今日又逢如此大捷,他前来探望一下,也在情理之中。
再者,就算退一万步说,他乃刺史府长史,管的就是这座刺史府里的大小内务,是为刺史大人的第一属官……在其位谋其政,他关心一下刺史大人阿爹的私事,也是称职的表现嘛。
府里来了这样要紧的贵客,他不得安排招待之事?不亲自过来了解一下情况,要如何招待呢?
王长史借公谋私的嫌疑固然很重,但金副将心知自己也并不干净,于是很有眼色地将话咽了回去,默默选了个位置站定。
然而没多久,又有一人前来“求见看望大将军”——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只瓷瓶来,砸到常阔榻上:“关大夫来之前,若疼得厉害,就先吃着这个。”
老康定睛瞧了瞧,看着那背影,轻“嘶”了一声,低声自语道:“看起来怎么有些像是那位……”
于是,她昔日最易遭人诟病的狂妄自大,此刻也变得合情合理,无人可以借此指责分毫,至少此时如此。
她被咒得愣是头疼了好几日,一口饭都没吃下去,越想越觉得晦气!
面对这位大债主,王长史的态度很是客气,驻足之下,连连施礼。
这厢,宣安大长公主刚走出去,立时就有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朝她看了过来。
此刻,王长史已经察觉到了宣安大长公主的身份。
也有官员在心中开始重新审视常岁宁。
眼看着人越走越远,而王长史仗着长史的身份,直接跟了上去,金副将只能向老康打听。
这些年来,那位关大夫,常折腾出一些新药来,专治他的腿疾。
第七封捷报,经快马送至京师之际,将南边的大雪也一并带去了。
几名武将拿“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随便说点啥”的语气,猜测起房中那位容姓来客的身份。
关于出使的人选,褚太傅给出了最佳提议——东台侍郎,魏叔易。
察觉到外面站着的人越来越多,宣安大长公主拧起了眉:“……你们江都刺史府里的人,怎个个如此好事?”
“如此怎么能行?”宣安大长公主皮笑肉不笑地道:“我非但要替你收尸,还要风风光光给你大办一场,否则怎叫礼尚往来呢?”
被常阔这么盯着瞧,大长公主只觉浑身不自在,此刻任凭外头是刀山火海,她在此也呆不住了。
二是,康定山勾结靺鞨造反,逼向幽州之困局……
王妻认真答了,矜持地说了三四种,却无一种与王长史本人沾边,王长史气结,背过身去,气闷彻夜。
“……”宣安大长公主刚缓和下来的脸色一黑,快步走了出去。
王长史对摇金印象深刻,毕竟既是金山又是债主来着。
“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是我不想要?当初我为何不能留下他,你心里不清楚吗!休要得了便宜卖乖!”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双喜临门,见着活的金山了!
“骑马啊,够累的……”常阔道:“那就在府上歇几日吧。”
又补一句:“好让马儿歇歇脚。”
想着这一茬,常阔的语气无声变得和气了些,捡起那瓷瓶,随口嘟囔着问了一句:“……一同来的,怎么还分两路到?”
京师比江都更冷些,早朝时,大殿里摆了好些炭盆取暖。
常阔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得,扭头看向她。
宣安大长公主还欲再说,却见常阔捂着胸口剧烈咳嗽了起来,原本蜡黄的脸色呛咳得涨红起来。
当年她只是让他将孩子抱走,可他倒好,转头就给“她”大办了一场丧仪!
而今,此战了结,抛来那些个人情绪不提,朝堂上下的气氛还是十分热烈的。
“我呸。”宣安大长公主也没好气地道:“你有几分几两的名节,还值得我亲自来坏?我若不使人通传,哪里进得来你这座戒备森严的刺史府?”
但这不耽搁他深夜冒雪前来,随后也往廊下一站。
“这算什么。”常阔站着说话不腰疼,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你得庆幸岁宁未归,倘若她手下那些个人也跟着回来,我怕你今日挤都挤不出去。”
这封捷报,如一副及时的良药,抚慰着朝堂上下因战乱频发而躁乱不安的人心。
王长史眼睛一亮,还真是啊!
他怕进去见到大将军后,大将军想起来玉佩之事,会就此收回去!
王长史很快将大长公主在府上的住处安排妥当,之后,又私下向摇金询问大长公主的饮食喜好等等。
常阔瞪眼:“我纵然死,也轮不着你来替我收尸!”
金副将定睛一瞧,只觉离谱……不是,老康怎么也来了?
金副将辗转数步之后,干脆也直接离开了。
“儿子是我独自一人辛辛苦苦拉扯大的,你倒是说说,我得了哪门子便宜!”
那位?
看着她气冲冲往外走的背影,常阔倍感舒心地哈哈笑了两声。
老康先前遭倭军俘虏,被剁下了一只手,之后跟随常阔一同回到刺史府养伤,如今那只光秃秃的手腕上还缠着厚厚的伤布。
“此乃我家大长公主殿下。”事先有过大长公主的准允,此刻察觉到这位长史已经有所猜测,摇金便也不再隐瞒。
大雪纷纷扬扬,一夜未休,次日醒来,即见天与地,与江南山水,俱已合为一白。
于是此刻二人又翻起陈年旧账来,翻着翻着便吵了起来。
“若早知你没死成,我也不必白白跑这一趟!”
他是未曾见过这位大长公主的,但他见过摇金——先前常岁宁刚上任时,摇金曾代表宣安大长公主府,来此送过贺礼,以及商谈通商之事。
这枚玉佩,是他在这桩秘事中所拥有的唯一资本了!
“……儿子当初是你不要的,现如今又来扮什么慈母?”
为此,王长史辗转彻夜,上半夜,他拉着与宣安大长公主年纪相仿的妻子一同合计,问曰:【若换作夫人,更喜欢瞧何等模样的男子?】
此次常阔险些命丧藤原麻吕之手,之后大局,皆由她一人主持,这次再没人能说她是凭借父亲的庇护和谋划,才能打赢这场仗。
回去的路上,王长史还在琢磨着此事,饮食起居,这些都是最基础的,体现不出太多刺史府的待客诚意……
但他们同时又十分清楚,越是如此动荡关头,便越是不能吝啬于对武将功勋的封赏,否则何人还甘愿赶赴战场为朝廷效力?
但她气势在此,又戴着幂篱,表面看不出异样,面对那些朝她行礼的武将们,尚能气态如常地微一点头。
哦,是她赶路赶得急……把关大夫甩在后头了吧?
而捷报上有言,她已在东罗新任国主的陪同下,巡往倭国,亲自商议和谈条件——
金副将下意识地想多捂一捂。
虽未有言语,但气质上也足以叫人一眼看出不同寻常之处……这身气度,绝不可能是寻常人家的娘子。
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王长史恍然之下,满意点头。
她未有急着与众臣商榷此事,阿尚还未能返回江都,封赏之事不着急,黄水洋抗倭大捷,固然令人欣喜,但此刻摆在眼前的,还有另外两桩极紧要的战事。
百官之间,对那位抗倭元帅,再没有半句或明或暗的指摘之言。
荆州,幽州,二地皆为至关重要的屏障,二者破其一,都将是滔天大患。
和上个年节挂心徐正业之乱一样,这个年节,京中官员仍注定在忙乱中度过,乃至更甚去年。
饶是大长公主一贯从容自若,此刻也不禁觉得有两分局促。
圣册帝也在思量着这个问题。
大长公主的气焰一下子灭了:“懒得与你计较……”
这般胜者姿态,固然透露出嚣张立威之气,但她代表着大盛,而如今的大盛,正需要这样的胜者姿态,耀威于异域。
她从椅中站起身来,看着靠坐在那里、瘦了一大圈的常阔,眉间这才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你的腿……医士是怎么说的?”
这段时日,他们每每早朝,都要被其捷报支配至少一刻钟,这对此前百般不看好抗倭之战的官员而言,个中滋味,实在难以言表。
金副将:“……”可恶,揣着这么大一个秘密不与人分享,睡得着吗?
哪位?
自江都传回的第七封捷报,经内侍高声宣读,传入每一位大臣耳中。
“容姓来客”此刻很是焦灼。
就是不知道,这位宣安大长公主,更喜欢哪一款的?
宣安大长公主脚下一顿:“骑马!”
王长史立时会意:“是,下官明白。”
又道:“谁让你就大摇大摆地过来了,还有模有样地叫人通传,又是这深更半夜的,不是摆明了招人过来看热闹吗?”
养在宣安大长公主府上多年的关大夫是哪个,常阔是最清楚不过的。
从众官员大多憔悴疲惫的缩影上亦可知,一年过去,大盛的局面变得更糟糕了。
见她抓起幂篱,转身往外走,常阔忙问了一句:“等等……你是怎么来的?”
一是韩国公李献于荆州,抵御卞春梁之事。
言下之意,这是看女儿来了,看望常阔,只是捎带着的。也意在表明,此行不宜声张。
而后,他从那瓷瓶中倒出了两粒药丸,塞到嘴里,顿时脸色大苦,五官皱作一团——这女人,存心想苦死他是吧!
不出意外的话,这应当是他们过年之前,所能听到的最大的一封捷报了。
大长公主没答话。
但该做的事仍要一件件去做,譬如遣使者去往东罗,贺东罗新王登基,以彰大盛不计前嫌之气度,亦可进一步查探东罗态度,商榷今后两国互往之事。此举在当下时局,是很有必要的邦交手段。
王长史表面应下,但心中却不敢这样想,如此贵客,他若招待不周,岂不显得江都刺史府太过失礼?
“怎么就废了!”大长公主拧眉道:“回头让关大夫来看,人我带来了,明日午后便能进江都城了。”
她让摇金追去京师质问,他却阴阳怪气地说什么——【我只是想给孩子一个正经名分,我有什么错?】
哪怕有文臣听闻倭军几近全军覆没之际,为她的“杀伐之心太重”而稍感心惊,但他们也绝对清楚,这种杀伐,于当下而言,利远远大于弊。
老康却一副嘴巴死严的模样,只朝金副将摆摆手,兀自揣着秘密离开了,也没再提进去看望大将军的事。
“长史不必多礼。”宣安大长公主道:“此番我不过是来瞧一瞧那只不着家的皮猴儿,无意惊动太多人。”
“你还知道问一句我的腿!”常阔咳罢,声音有些哑:“还能怎么着,伤了大腿骨,新伤叠旧伤,废了!”
常阔说着,警醒地质问道:“你这毒妇,怕不是存心坏我名节吧?”
金副将恨不能化身一阵飓风,将那幂篱掀翻去,好叫他一睹真容。
或许,他该叫人物色几个长相漂亮、干净清白的适龄男子,前来侍奉贵客……
摇金大致答了些,笑着道:“殿下说了,贵府事忙,不必为此太过费心,余下的我们自行安排即可。”
此女,是真正不可小觑的存在。
现下,他们唯一需要考虑的,是要以何等封赏,才足以匹配她立下的如此奇勋。而待封赏之后,只恐她会变得更加难以掌控……
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一来倭军终于被彻底击溃,海上将迎来长久的平定,二来,他们总算不用再听来自那常岁宁的第八、第九封捷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