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0 阿无和它娘

乔央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大云寺后山方向,人才刚下葬,尸骨还未寒呢,这胎投得……会不会太着急,太草率了?

这投胎的速度,简直比吃饭还赶趟!

乔央脑子里一时乱糟糟的,王氏回过神,低声嗔道:“绵绵,这种话不许胡说……”

说着,王氏也下意识地看去。

简直胡闹,一条刚从狗肚子里掏出来的狗崽,怎么就像无绝大师了?那,那要这么一瞧的话,抛开功德来说,的确……的确是怪像的?

看着那张嘴叫唤着的白胖狗崽,王氏也略微惊了一惊,人和狗,竟也能这般像的吗?

但作为大云寺虔诚的香客,王氏还是觉得这种揣测过于不尊重无绝大师了:“……无绝大师乃是得道高僧,纵是入轮回,又岂会,岂会投生到它身上来呢?”

“不,夫人……”乔祭酒抬手打断了夫人的话,神情几分郑重,思索低语:“夫人有所不知……”

什么得道高僧,那只是人设罢了。

实际上的无绝,佛门清规,一条不守;贪嗔痴懒,样样都犯。

他从前便不止一次地替无绝感到犯愁,这般做和尚,佛祖不怪罪才怪。

故而,他此刻完全可以合理地怀疑,无绝十之八九……是被罚入畜生道了!

但俗话说,死者为大,纵然乔央有此怀疑,却也不好当着小辈们的面说出这等不敬死者的话来,他选择了另一种相对温情的说法——

“兴许,他是因急着来见我,以至于慌不择路了……”乔央微红的眼圈并非作假,他小心翼翼地从女儿手中接过那狗崽。

乔玉柏心情复杂,投胎这种事,也有慌不择路的说法吗?慌不择路到一头扎进了狗肚子里?

“阿爹,这无非是巧合罢了,您……”乔玉柏刚要往下说,却被妹妹拿手中刀柄轻轻捅了捅。

谁会不知是巧合呢,这世上哪儿来那么多离奇的玄妙之事?但若是一桩巧合的出现,能给生者带来一丝慰藉,又何妨去信一信呢?

且这桩巧合实在过于巧合,未必不是无绝大师在天之灵的指引。

乔央将那只狗崽托在怀里,红着眼睛叹道:“是,就当它是个巧合吧。绵绵今日能在此救下它,只当它与我们乔家有缘……如此,不妨就带它回去吧。”

横竖也不过是多双筷子,不,多只奶壶的事。

想到这里,乔央又看向那躺在草丛中的大狗:“他……它娘,还活不活得成了?”

“应当可以。”乔玉绵忙转过身去:“我现在便帮它缝合。”

乔央点头:“好,那便缝一缝,一同带回去吧……”

听得这个“缝”字,乔玉柏甚是惊讶,也跟着蹲身下去:“绵绵……难道皮肉与衣物一般,也是可拿针线来缝合吗?”

“当然,缝合之术自前朝便有了,只是未有得到广泛发扬——这其中一个缘故,便是因为许多人和阿兄一样,认为皮肉和衣物不同,乍然听来不可接受。”乔玉绵说话间,已经熟练地穿好了银针。

这期间,小秋一直在为那只大狗止血。

看着双手皆是血淋淋的主仆二人合作默契,分明都还是小姑娘的模样,处理起这血腥可怖的一幕,却不见惊惧慌乱,远比他要冷静得多……乔玉柏第一次真正因“学医”二字,而对他心中那个柔弱胆怯的妹妹有了深刻的改观。

看着妹妹一层层将狗腹缝起,选用的却是不同的线,乔玉柏不由问起其中的区别。

“外伤选用银丝钱,更牢固,暑天也不易化脓。”乔玉绵解释道:“内里所用乃是桑皮线,桑皮本为药,可促进内伤愈合,且不必拆除。”

少女说着,又替大狗清理了伤口,仔细上药。

做完一切之后,乔玉柏和小厮一起,将尚未转醒的大狗抬上了马车。

乔玉柏回过头时,只见妹妹和小秋在草丛里刨了只小坑,将那两只不幸死在了腹中,尝试之下仍未能救活的狗崽就地掩埋。

一路上,乔祭酒抱着那只小狗崽,始终没舍得撒手。

接下来数日,乔祭酒每日下值后,头一件事就是察看狗崽的情况,每日哺喂羊奶,亲力亲为。拿棉巾擦脸擦脚,无不细致。并给狗崽取了个名字,叫做阿无。

出于孝道考虑,乔祭酒待阿无的阿娘也很尽心,每日早晚各去请安一次……不,请安是祭酒夫人的说法,用乔祭酒的话来说,那叫嘘寒问暖,除此外,并又精心配制了适合养伤的月子餐。

阿无它娘怎么也没料到,昏迷醒来之后突然有了这般待遇,戒备中又有一丝茫然。

这一日,乔玉绵替阿无它娘换罢药,恰值乔玉柏放课回来,也来看大狗恢复的情况,兄妹二人说着话离开此处,路上,乔玉柏认真问:“绵绵,你拿刀拿针时,当真不怕吗?”

“不怕。”乔玉绵回答的也很认真:“人之所以怕刀,怕血,不外乎是因为它们意味着危险和伤亡。而我拿起刀时,我自清楚地知晓我是在救,而非在杀,我想要它活,而非想要它死——这般一想,便只想握稳手中的刀,做好想做的事。至于其它的,都顾不得去想了。”

说着,她转头朝乔玉柏一笑:“阿兄,其实我之前也没想到,我竟能这般大胆的。”

“这必是我们绵绵这些年来积攒下来的胆量。”乔玉柏看着面前依旧柔和如水的妹妹,心中颇觉触动:“我们绵绵被迫胆小了这么多年,如今也该补回来了。”

乔玉绵笑着点头:“我也这样觉得。”

“对了,你不是要去见彭医官吗,我陪你一同去。”乔玉柏道。

乔玉绵忙再点头,彭医官是国子监医堂中的掌事医官,乔玉绵如今最缺实践的机会,故而想去医堂中打一打下手。

但国子监的医堂中历来没有女医,乔玉绵还须说服彭医官让她留下。

彭医官在国子监多年,对乔家兄妹都很熟悉了,听闻乔玉绵来意,又考问了乔玉绵一番,虽说考问的结果出人意料的满意,但彭医官仍旧有些迟疑。

乔玉柏在旁适时地道:“彭医官放心,此事家父已经准允了。”

彭医官意外之余,又免不了再问乔玉绵一句:“乔小娘子自身也当真考虑清楚了?”

国子监内不比旁处,前来看病治伤的监生全是男子,而乔小娘子眼疾得愈,这般年纪,正是该挑一门好亲事的时候……

彭医官担心乔玉绵留在此处,对名声会有妨碍。

“我既来求彭医官,便是思虑清楚了。”乔玉绵眼神恳切地道:“求彭医官让我留下吧。”

其实,她心中藏着一个大胆的想法。

剖腹取犬既行得通,那么……不知人可否?

从古至今,女子生育等同要跨过鬼门关,难产而亡的妇人每年比比皆是……

这个过于大胆的想法,她尚且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她很清楚自己还有太多不足,她那寡言恐言的师父虽夸过她一句“天资聪颖”,但她至今都未有在活人身上真正动过几次刀子,拿出过几次针线——

人与犬,还是有很多不同的。

她不会在国子监医堂内停留太久,只是在追逐那个大胆的想法之前,她务必先要攒下足够扎实的基础。

乔玉绵也清楚彭医官的犹豫源于何处,不外乎名节,嫁人这些。

可这些于她而言,同她心中的那团火比较起来,实在没有半点吸引力。

若她想嫁之人,也觉得她这么做是错的,那么他便也不值得她嫁了,更何况,她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相反,他在信中每每总在热切地鼓励着她。

况且,这天底下如她这般幸运的女子,统共有几人呢?

——她有阿爹阿娘阿兄的陪伴与理解,他们从不曾试图以世俗目光禁锢于她。且她还有宁宁,宁宁给她做了这样庞大而隆重的榜样。

占据了这样的天时地利与人和的她,若都不敢迈出这一步,其他女郎们又怎么敢?

话至此处,彭医官终是点了头。

乔玉绵露出欣喜笑意,乔玉柏也笑着向彭医官道谢。

当晚,乔玉绵写了两封信,第一封送往江都,第二封则送往清河。

比乔玉绵的信更快抵达江都的,是京师兴宁坊常家派去江都报信的仆从。

那风尘仆仆的家仆在江都刺史府外下马时,常岁宁正在前头和一众属官们议事。

听得那家仆亮明身份,又说明来意,王长史犹豫了一瞬,却到底没敢耽搁,亲自带着那家仆去见了常岁宁。

常岁宁听得京师来人,便知大致是为何事而来了,便未曾刻意回避,只坐在原处见了那名仆从。

那仆从入得堂中,便朝常岁宁跪了下去,张口是沙哑的报丧之言:“……女郎,无绝大师于十日前病故圆寂了!”

常岁宁一时做出怔然之色。

堂内此刻大约有十来名官员在,其中大多数人并不知这位“无绝大师”同他们刺史大人是什么关系,但见这常家仆从特意前来报丧之举,想来其中牵扯不浅——

众人一时不敢擅作反应,便看向王长史。

王长史拿感慨缅怀的语气道:“这位无绝大师,乃是大云寺的住持方丈,曾是先太子殿下麾下谋士,为人心怀宽广,和善慈悲,生平致力于以佛法普度众生,是极受世人景仰的得道高僧……”

常岁宁:“……”

王长史这一番因经过美化而失真的生前评语,换来了众官员们的一致钦佩惋惜。

接着,又听王长史道明关键处,说是这位高僧和忠勇侯一样,亦算得上是他们刺史大人的养父之一,众人便又立即加强了情绪波动——

同时观望着左右同僚,第一次现场撞见上峰家中报丧死爹的,相对缺乏经验,眼下这种情况,需要直接哭吗?

一般来说,是不必如此浮夸流于表面的,可他们刺史大人年轻气盛,行事一贯奉行张扬热闹……眼下便不太好拿捏分寸啊。

众人暗觉为难间,只听上首的少女拿平静中带有一丝极淡的遗憾,但更多却是豁达之感的语气说道:“诸位不必为此感到哀痛,我这位二爹非是俗世中人,此番亦算得上功德圆满,超脱而去。”

堂内反被她宽慰的官员们短暂地反应了一下……刺史大人,年纪这般轻,却看得这般开的吗?

如此说来……倒是喜丧了?

当然,即便如此,也无人选择发癫道出恭贺之言,大家都会意地保持着淡淡的遗憾之色,不再多言。

常岁宁让人领了那位报信的家仆下去歇息后,便示意众人接着议事。

一旁执笔抄记的骆观临,不禁多看了常岁宁一眼,情绪稳定至此,是当真看得开,还是感情足够淡?或是在人前装出来的?

方才正议到江都户籍统算之事,负责此事的官员提到,因战事伤亡之故,而今江都现存的有籍者当中,女子占比明显更重,比男子多了两至三成。

于是有官员提议:“战后增户生育乃是大事……当下还当设法鼓励婚嫁、再嫁、纳妾续弦等。”

说着,奉上了一则文书,其上记载着如今江都正值婚育之龄的女子数目。

自十四岁起,到三十五岁止,凡是如今未曾婚配或是守寡的女子,皆被录在其上。

常岁宁翻看间,几名官员先后献上促进婚嫁生育的办法,有软有硬,有奖有罚,减税增税,条条框框,皆有先例可循,于是他们言辞间多有着“历来如此”之感。

常岁宁已翻至最后一页,点头认可道:“十四岁至三十五岁……的确是好年纪啊。”

便有官员附和道:“是,正是生育的好年纪。”

“非但是生育的好年纪。”常岁宁合上文书,“这般年纪,正值康健有力气,头脑也清晰,做什么不是最好的年纪呢?”

那名官员微微一怔,一时拿不准常岁宁话中之意,只能迟疑着应声“是”。

“常刺史说的是。”另一名更年轻的官员开口,笑着道:“刺史大人,下官也有一个提议,只是不知可行否……”

常岁宁含笑看向他:“齐大人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