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4 榴火快来

常岁宁与崔璟一同出了前堂,初行至廊下,便听得长廊的那端有脚步声和散漫的马蹄声传近。

很快,常岁宁便得以看到,是两名崔璟的近随,正牵着几匹马走来。

常岁宁脚下顿住,借着廊下稀疏的灯火去分辨着。

那两名近随见了崔璟,便会意地解下了那三匹马的缰绳与衔铁。

刚得了自由,最年青的那匹马儿便立刻抖了抖皮毛,不安分地甩了甩马嘴,“笃笃”地喷出热汽。

它甩着马蹄想往前走,却见前头自家阿爹不知因何忽然一动不动,不确定地盯着前方。

咦,瞧什么呢?

它好奇地凑上前,和呆子阿爹一起往前看去。

前方站在两个人,此刻其中一人试探发出声音:“榴火?”

听得这声唤,那匹棕红大马眼睛瞪圆,耳朵立时竖起,忽然扬起前蹄跳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马鸣。

常岁宁这下确定了,笑着再喊:“榴火!”

榴火再无迟疑,扬蹄朝她奔去,一路蹦蹦跶跶,兴奋地摇头甩蹄,好似舞狮。

见此一幕,归期瞪着眼睛,耳边似又响起每次它被阿爹撅蹄子狂揍时,阿娘拿来劝它服软认错的话——你知道的,你爹它从小征战沙场,为马骄傲,性子深沉,不苟言笑,从不低头。

可此刻的阿爹分明却像一条不值钱的傻狗!

归期难以接受,哒哒跟上前去,想要一探究竟。

榴火奔到常岁宁面前,收着劲儿拿马头抵向她的肩膀。

常岁宁双手抱住它的脖子。

榴火口中发出呜呜叫声。

紧跟而来的归期脖子一梗,大大的眼睛中流露出惊恐之色——它听到了什么?它一把年纪的阿爹为啥夹着嗓子叫唤?!

它又上前两步,见到常岁宁的一瞬,顿觉了然,噢,原来是这个人呀。

那个人朝它也伸出手来,想要摸它脑袋。

可它才不像阿爹这么不值钱哩。

归期昂着头,骄傲地后退两步。

下一刻,它骄傲的马屁股却忽然被大力猛地一抵,将它生生又抵上前去,脑袋便落在了那个人的魔爪之下。

归期的马鼻子不满地出气,拿尾巴甩着在身后忽然抵着它的阿娘。

“小归期,又见面了。”常岁宁揉了揉它的脑袋,笑着道。

归期鼻孔里发出“嗤嗤”的喷响。

常岁宁称赞:“好威风啊,和你阿爹当年一样威风。”

归期好似听懂了什么,马脖子抬得更高了些。

榴火看不惯这幅逆子嘴脸,一蹄子踹了过去——殿下不摸它,改摸这逆子,本来就烦!偏这逆子还不知惜福,找打!

归期叫唤起来。

常岁宁拦在父子中间,从中劝说榴火,借机卖了把人情:“虽说是棍棒底下出孝子,但孩子大了,在外还是要给它留些面子的。”

榴火哼哧两声,转而拿头去蹭她的掌心。

常岁宁又看向那匹骨骼健壮,但眼睛温顺漂亮的枣红母马,不禁问崔璟:“……全是监守自盗来的吗?”

崔璟“嗯”了一声:“当盗即盗。”

这自然是顺着常岁宁的玩笑话,他为玄策军统领,几匹马的归属自然还是做得了主的,倒不至于沦落到做偷马贼的地步。

常岁宁:“全都送我?”

崔璟:“要拒绝吗?”

榴火眼巴巴地看着常岁宁——你知道的,我从小离开了母亲,跟着你出生入死……

“看来不好拒绝啊。”常岁宁抬手,拿衣袖替榴火擦去泛白的眼睫上沾着的雨雾,榴火闭上眼睛,舒服的耳朵都往后压去,像只兔子,由着她擦。

“可我如今很穷的。”常岁宁道:“跟着我是要吃苦的。”

“无妨,我这些年也替它们略攒下了些许家资,来日一并送到你手中,是以不必为它们吃的吃穿嚼用发愁。”崔璟煞有其事地道。

“却还要随我四处奔波。”常岁宁看着已显老态的榴火,道:“我本打算待我安定下来,再将榴火偷来的。”

崔璟也看向榴火:“榴火征战半生,并不习惯被圈养。且它性烈,不认二主,旁人轻易无法约束它,这些年来它虽被照料得很好,但却远不比此刻这般怡悦。”

“故我想,于它而言,能跟随你左右,方是真正的安定。”

榴火年迈,见一日则少一日,世事莫测,如错失最后的相处时光,于榴火,于她,便皆是遗憾。

榴火低着头,去蹭常岁宁手中的曜日剑,剑在,它在,殿下在,一切似又回到了从前,令它感到无比安定满足。

常岁宁看着这一幕,微微弯起嘴角:“说得对,我已让榴火等太久了。”

但是,要更上进才行啊。

看着榴火一家,常岁宁深觉自己如今也是拖家带口之人了。

作为一家之主,她要早日为她战功赫赫的榴火大人抢来一处安定的养老之地才行。

“还不知道归期阿娘如何称呼,可也有名字?”

“有,四时。”崔璟答。

“四时……”常岁宁念了一遍,四时,归期——四时盼归期吗?

听得她这声念,“四时”也走到了她跟前。

常岁宁笑着去摸它的耳朵,看着整整齐齐的榴火一家,常岁宁的心情甚是愉悦飞扬。

今晚见了许多旧友,此刻她很富有,也很开心。

以往她很开心,或者很不开心时,或要痛快饮酒,或要与人痛快打一架。

如今酒是沾不得的。

她转头,看向崔璟:“可带剑了没有?”

崔璟点头。

“那可否帮我试一试曜日?”常岁宁向他抬起握剑的那只手,眉间带着飞扬笑意:“恰好我也想领教一二如今玄策府上将军的剑法——”

崔璟取下披风下的佩剑,握于手中,与她抱拳:“那便请殿下赐教。”

时隔十数年,她手中曜日再次出鞘,是为他而来,这是他的荣幸。

片刻,二人相对而立,同时拔剑。

曜日剑身雪亮。

崔璟手中长剑剑身如墨。

廊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雨珠成线。

二人皆着青袍,一浅青,一深青。

浅青少女如青竹,手中剑光如雪,切碎雨珠,带起雨雾向青年掠去。

深青青年如青柏,剑光沉暗如渊,持剑格挡间,双方激起凌冽剑气。

廊下剑影交缠,剑声如风啸,二人身法一巧一稳,相辅相克,一时难分胜负。

榴火已领着妻儿避到堂门处,并强迫儿子认真观战。

此一战,两刻钟方休。

常岁宁收剑,额角处蒙了层细汗,散落的几缕发丝贴在脸颊上:“此次算你赢了。”

“不算。”崔璟将剑收回鞘中:“并未分出胜负。”

只是她气力不足,身体耐力不如他而已。

“再打下去肯定会输。”常岁宁气息有些喘,提着剑在一旁的廊栏上坐下歇息:“力气不足也是不足,我又不是那等输不起的人。”

“才一年而已,已经极难得了。”崔璟走来,接过她手中剑,捡起一旁的剑鞘,替她收入鞘中,再递还给她。

边与她道:“下次,你定能赢我。”

常岁宁抬眉:“我也这么觉得。”

雨水斜斜吹入廊中,带着春泥的芬芳,与花草舒展生长的蓬勃之气。

待到雨停时,常岁宁与崔璟离开了这座别院。

出别院的路上,榴火一直在儿子耳边念叨着,大意是让儿子有些眼色,好好把握机会。

归期恨不能将耳朵捂住才好。

出了别院,元祥替崔璟和常岁宁牵了马来。

常岁宁刚接过缰绳,欲上马时,归期忽然上前来,将那匹马生生挤开,很是霸道。

好好说话,它完全不带听的。

但若有马要与它抢,那它可就上劲了!

凡是匹烈马,谁还没点儿贱脾气了?

归期冲着常岁宁的方向踢了两下蹄子,向她示意。

常岁宁笑着跃上马背。

归期立时如离弦之箭,往前奔去。

被它挤开的那匹马茫然站在原处。

直到崔璟带着一众下属上马,它才跟着一起跑。

榴火也跟着空跑着,去追常岁宁。

它很快跑过了崔璟等人骑着的马,看着前方那一人一骑,它好似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威风凛凛的自己。

却它却又很快发现,自己竟跑不快了,竟然要追不上那逆子了,不愧是它亲生的啊。

马蹄溅起雨雾,眼看前方那一人一骑就要消失不见,榴火有些茫然地慢了下来,它果然是老了,追不上逆子,却也追不上殿下了。

然而片刻后,它忽见前方那一人一骑忽然又折返回来,朝它跑近。

常岁宁勒马,笑着看向它。

“榴火,快来!”她道。

榴火立时精神百倍地抖了抖皮毛,疾奔上前。

方才那一段路疯跑下来,常岁宁已能大致控御住归期,接下来的路,她与归期,一路同榴火并行。

一行人马回到刺史府时,已是子时。

与崔璟分开后,常岁宁亲自将榴火一家交到阿澈手中,让他好生照看。

泡了个热水浴之后,常岁宁换上干净柔软的中衣,上了床榻,放下床帐,赶忙掀开被褥。

被褥下,藏着她的曜日剑。

此一夜,常岁宁抱剑而眠,一夜好梦。

……

数日后,京师有圣谕送达汴州。

圣谕之上,可见龙颜大悦,先褒扬了常岁宁肖旻等将士之功,着重褒扬了常岁宁斩杀徐正业之举。

其后有言,令李献彻查清理洛阳城中的徐正业余党,命崔璟率玄策军随守洛阳,以确保此期间洛阳城的安定。

另外,使肖旻大军休整完毕,战船修缮出足够的数量后,即与宁远将军常岁宁一同率军折返淮南道,与常阔会合,共同收服扬州,江宁等各城各道,尽快清剿江南之地的徐正业残部。

待此事终了,即可率大军由淮南道归京,届时朝廷必论功封赏一众有功将士。

常岁宁,崔璟,肖旻,及李献一同接旨。

按说,接下这道圣谕后,常岁宁便该尽快与肖旻一同率军离开汴州,赶赴淮南道,常岁宁也有意尽快回江南料理余下之事,这本也是她计划之内的安排——

但意外却发生了。

汴州一连数日大雨,大军根本无法动身。

这场大雨起初尚且只是阻途,令人心中焦急。

常岁宁站在廊下,望着如盆泼般的雨幕,渐拢起了眉心。

这时,姚冉快步走来,虽打了雨伞,但身上的衣袍还是湿了大半。

她将护在衣襟内的一封书信取出来,递给常岁宁:“将军,京师来的密信,刃叔送来的。”

常岁宁连忙拆开来看。

是无绝的笔迹。

其上短短几行字,是道他这些时日观星象风向变幻,估算中原一带或现洪涝之灾,知晓她此刻人在汴州,遂来信先行提醒。

信尾处有日期,是六日前送出的信,彼时这场大雨不过初现端倪。

常岁宁拧眉,立即去见了胡刺史,提醒催促他为接下来有可能出现的洪涝早做准备。

连日雨水之下,胡粼已令下属略做应对,查看过城内外的老旧房屋或易发生滑坡的山道,但也仅止于此。此刻见常岁宁亲自寻来,又郑重与他交待,胡粼不禁问起其中缘由。

“有精通卜测气象的高人来信提醒。”常岁宁也未瞒他,道:“其人所卜,虽不敢说从无差错,但十中之六七皆得应验,此等事可大可小,早做准备,只当有备无患也好。”

胡粼想了想,点头。

事关百姓安危,他宁可信其有。

于是,立时下令,让各处准备防洪事宜,亲自去各处粮仓查看。

很快,在官府的安排告知下,城中百姓也接到了提醒。

起初尚有百姓不以为意,直到又待两日,大雨仍未休止,且越下越大,城中开始有房屋被冲毁倒塌。

同样受灾的还有洛阳荥阳等地,谷水、洛水皆暴涨漫溢,甚至冲垮了洛阳宫城中奉圣册帝旨意正在修建的奉仙宫,致使十余名宫人死伤。

奉仙宫修建已有一年半之久,是圣册帝受天镜国师提议令人于洛阳宫城之内修建,是为大盛祈福之用,事关国运风水,此刻忽被冲毁,洛阳城官员因此备感恐慌。

谣言的兴起,只在一夕之间,尤其是洛阳城中本就藏着与圣册帝敌对的士族势力——

很快,民间便有传言,道是圣册帝不得天意,遂上天降下天罚,冲毁奉仙宫。

已抓捕了一些洛阳士族中人,正在暗中审讯的李献闻知此言,为尽快平息谣言,与军师及惶惶不安的洛阳官员商议之后,做出了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