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道声音,一道高大的身影扑向崔璟,将崔璟结结实实地抱住,拿厚实的手掌重重地拍了拍崔璟的背。
胡刺史等人瞧的胆战心惊,这若换个单薄些的,怕是得拍出二两血来。
阿点很快松开崔璟,雀跃地问:“小璟,你怎么会在这里!是来找我和小阿鲤的吗?”
崔璟看了一眼常岁宁的方向,点头,声音温和:“是。”
“那你来迟了,小阿鲤刚带我们打完一场好大的胜仗!”阿点眼睛亮亮,拿炫耀的口吻说道。
“嗯,我听说了。”崔璟认真称赞他:“前辈很厉害。”
阿点的神情不由更得意了,但也很有礼尚往来,照顾他人心情的自觉:“小璟,你也很厉害的!”
他拿“你也不必失望”的神情与崔璟道:“若有下回,我们将你也带上!”
浑然一副“再有厉害的机会,大家一起厉害”的贴心模样。
崔璟露出一丝笑意:“好,多谢前辈。”
肖旻等人不禁笑起来。
常岁宁则是开口询问:“金副将现下如何了?”
“金副将已经不流血了!”阿点换上正色:“军医说,那一刀险些刺在心口处,还好当时船晃啊晃,不稳当,所以刺的偏了些!”
想到那名内奸,又握着拳忿忿道:“是船帮忙,人坏,船好!”
他说起话来表述不够清晰,胡刺史便在旁补充道:“宁远将军放心,金副将暂时应无性命之危。”
言毕,胡粼又提议,待金副将转醒后,可将人送往汴州城刺史府治伤,以便请医术高明的郎中,用最对症的药材。
当然,这不仅仅是只给予金副将一人的特权,胡粼话中之意,是让受伤的将士皆去汴州医治休养。
胡刺史谦虚地表示,他们汴州城别的没有,钱有一些。
毕竟汴州也算是粮食大户,不缺钱粮。
想到朝廷拨给的军饷钱粮一直都紧紧巴巴,每每催要,总要遭来京师官员冷言与质疑的肖旻,此刻闻言,嘴角险些流下羡慕的泪水。
心动归心动,肖主帅还是下意识地看向常岁宁,等她拿主意。
常岁宁含蓄地询问了“是否会太过麻烦汴州”,得胡粼连连摆手之后,即欣然点头,并再三道谢。
有人管药管饭,当然是值得开心的事。
肖旻也跟着她一起道谢。
胡粼叹息道:“是胡某当替汴州百姓多谢二位将军,及众将士,正因有诸位在,才使汴州免于此难。”
他离城前,曾交待剩余的部下死守汴州城,同时也让百姓们做好了自后城门出城逃走的准备。
徐军毫无军纪可言,进城必行烧杀抢掠之举,将士们有职责与汴州共存亡,然百姓无辜。
而现下,汴州城的百姓们不必被迫离家,沦为无家可归的流民了,他也能有幸再次回到家中,再抱一抱他冰雪可爱的小女儿。
他是幸运的。
而那些不幸的将士们,却注定再无法回到家中。他们的英魂,只能就此长留这片汴水之上。
尸体先后被打捞上来,被抬上来,摆放在河岸边,一眼望去,便尤为触目惊心。
天气渐暖,如此多的尸体,只能选择在附近就地掩埋。
崔璟让部下帮着一同掘土,何武虎等人也主动帮忙,让那些早已疲惫不堪的将士们去歇息。
何武虎挥着铁锹,满头大汗时,荠菜走了过来,客气地问他:“我们将军让我来问问,你们身上有酒没有?能不能借些给我们将军?”
行军之际不允饮酒,军中便也不曾备下酒水之物。
“有的!”何武虎立时吩咐兄弟,将带来的酒壶都取了过来,朝荠菜挤出一个略显谄媚却又真挚的笑:“弟兄们带来的酒都在这儿了,全部孝敬给咱宁远将军!”
听得这目的性略强的“孝敬”二字,及那声“咱宁远将军”,荠菜将他上下打量了两眼,才拎起两只酒壶:“这就够了,余下的恁们收起来吧!”
荠菜拎着酒壶跑去了河边。
常岁宁拧开酒壶,将酒水缓缓倒洒在汴水河岸。
她看着隐没在夜色中的河流,听着河水缓缓流动的声响,感受着拂面而来的夜风,提着空了的酒壶,在此静立许久。
崔璟站在不远处,与她一同静静望着广阔的汴水,眼底有着幽深宁静的敬畏。
战时厮杀,最是惨烈,但真正将人推向名为悲沉的深渊中的那只大手,却往往出现在战事彻底结束之后。
尤其是身为一名将领,所背负的除了悲沉,更有无法与自我和解的愧责。
接下来很长的时间里,常岁宁都未有怎么说话。
崔璟和肖旻胡粼等人一同料理接下来的事务,从伤兵的安置,到缴获兵器钱粮的清点,再到损毁战船的后续修缮事宜,事无巨细。
知他经验丰富,处理这些战后事项的能力并不比自己差,不用白不用,疲惫的常岁宁便容许自己坐在火堆前躲懒发呆片刻。
夜色已深,星月高悬。
将士们都很累了,三三两两地围在一处歇息着。
阿点坐在常岁宁身边,替她拨着火堆,嘴巴里说说这个,说说那个,常岁宁双腿屈起,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下巴抵在手背上,望着火堆,静静听着。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缕乐声传入她耳中。
常岁宁微扭头,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不远处,崔璟席地而坐,修长的手指间持着一片绿叶,横贴于唇边。
青年静坐吹叶,其声清震悠远,在夜风中荡开。
此乐音如天外之音,似取自湖海雪山,广阔而洁净,飘飘扬扬间,与月色一同涤荡着这片天地间残存的血腥之气,抚慰着疲惫沉痛的生者,也为那些不必再分敌我立场的英魂亡灵引铺出一条回家的路。
四下的将士们静静听着,有人遥望家乡的方向,也有人望向埋葬同袍之处,抬手在伤痕累累的脸上,悄悄抹起了眼泪。.
常岁宁静听,也静望着坐在那里的崔璟。
青年一向冷冽的眉眼间,此刻于月色下格外平静,这平静中,有一位武将不曾诉诸于口的悲悯,亦有对太平之象的固执追逐。
阿点也掉了两串泪珠子,他不通乐声好坏高低,不知清河崔氏子弟自幼即精通乐理,此音是为上上之品,但他听得出这乐声在说什么。
它们对醒着的人说,别再难过了,要往前走,会好起来的。
它们对沉眠的人说,一切苦痛都结束了,走吧,带你们回家去。
崔璟放下那片树叶时,起身向常岁宁走去,只见她已靠着阿点的肩膀睡去了。
少女疲惫的睡颜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尤为恬静无害,同白日里提枪杀敌的将军判若两人。
崔璟未搅扰她,正欲令元祥去取一件厚实的披风过来时,只见姚冉走来,将一张毯子轻轻盖披在常岁宁身上。
见她睡得这样沉,连阿点都有些不放心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确定她未曾发烧,才放下心来,屏着呼吸抿紧嘴巴,不发出一丝声音,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肩膀,让她躺在自己的腿上睡。
殿下如今成了女孩子,变得更瘦小了,他要好好保护殿下才行呢。
抱着一视同仁的态度,阿点又朝崔璟招手,轻轻拍了拍自己闲着的另一条腿,邀请他也来躺。
崔璟却未曾躺,而是在火堆旁坐下。
他低声道:“前辈睡吧,我来守着。”
阿点也已快困得迷糊了,闻言便打着呵欠,乖乖点头,靠着身后的大树睡去了。
崔璟遂静坐,不时往火堆里添树枝,用以给常岁宁和阿点取暖。
……
大军在此休整了两日,才将一应战后事宜料理完毕。
而这两日间,此处战报已经传回了汴州城。
汴州刺史府中,刺史夫人听得大捷的消息,只觉不可置信,面对前来传话,一脸狂喜之下显出了几分癫狂之感的家仆,万千震惊化为一句:“……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夫人……当真是大捷啊!”
刺史夫人瞠目:“怎么捷的?”
胡粼的一名姨娘也觉不可思议:“就是啊,郎主何来这般本事!”
言毕不禁掩口,连忙补救:“我是说……一万人怎么可能打得赢徐正业那十万大军呢?”
这时报信的士兵也走了进来,完整地解释道:“……此次是宁远将军,和肖主帅在汴水提早设下了埋伏!”
“宁远将军?”
“肖主帅……”
宁远将军和肖主帅,怎会突然出现在汴水,不是说一直在后方追击,迟迟未能追得上吗?!
“……怎会如此?”
消息也很快传回洛阳,李献帐中的军师,闻言意外至极,不禁色变。
守在洛阳城外的玄策军,已开始庆贺汴水大捷的消息,哪怕这功劳不是他们的,但他们对赢下此战的将士们,也丝毫不吝于惊艳称赞之辞。
打胜仗是好事,汴州城安然无恙,便是对不被允许出兵相援的他们最大的宽慰。
他们并不在意功劳,或者说,身为玄策军,何时缺过功劳?
他们固然不缺,但有人缺。
李献坐在帐中许久,再三确认了消息无误之后,眼神终于沉了两分。
他还在等着汴州支撑不住,求他出兵的消息,可谁知等来的却是徐军大败的“捷报”……
肖旻和那位常家女郎,竟然提早在汴水设下了埋伏,只等着徐正业自投罗网……而如此紧要的计划,他却一无所知,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
“属下已确认过了……”军师返回帐中,低声道:“徐军并非是被击退,而是悉数降了。”
“那徐正业呢?”李献抬眼看向军师。
“徐正业已被击杀。”军师垂眼道:“据闻,正是那位宁远将军亲手斩杀,此事已经传开了。”
李献微微眯起眸子,发出一声喜怒难辨的笑。
“好一个宁远将军,真乃英雄出少年……”他低声道:“被百官视作满纸狂妄大话的那篇檄文……竟然成真了。”
这样狂妄到不切实际的大话都可以成真,这下,她怕是要被百姓视作真正的将星了。
如此一举肃清徐贼的奇功,朝堂之上也断没人敢笑话她,也没人有资格妄议她的过错了。
而他,却注定要成为一个笑话了。
徐正业不是被短暂击退,而是被一举彻底灭除……
所以,他甚至连追击的机会都没有,他从始至终在洛阳按兵不动之举,便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李献坐在那里,面上看不出太多情绪。
帐外那些谈论庆贺声,落在他耳中格外刺耳,仿佛是在嘲讽他此行一无所得。
军师适时道:“……将军奉旨守洛阳,而今洛阳无恙,将军此行便算圆满……之后将军若能顺利执掌玄策军,立功之机尚在日后,实不必在意此一时得失。”
李献回过神,笑了笑:“军师所言在理。”
他是不必在意眼前一时之功的。
他只是……不明白为何好运气全是那些人的,而他始终难有一展抱负,被世人看到的机会。
他等了太多年了,终于等到这个机会,计划却再次落空,便难免生出被世事捉弄之感。
但军师说得对,只要他能执掌玄策军,成为新任玄策军上将军,便不愁没有大展身手的机会。
崔璟出事的消息已经暗中在京师传开,不久后,圣人必会下旨令人接任玄策军上将军之位,而他是圣人唯一信得过的人选。
思及此,李献平复了心绪。
他含笑道:“令人备酒,我与将士们同贺汴水大捷。”
军师笑着应下。
李献身边的蓝衣女子跪坐研磨,李献亲笔写了封贺捷书,准备令人送去给肖旻及常岁宁。
然而信刚装进信封,便听闻虞副将归营,在外求见。
李献眼神微动,笑意不减:“速速请进来。”
虞副将此前率一千轻骑,以巡逻之名离营多日。
但李献此刻并不打算怪罪,只待听对方稍作解释一二即可——作为未来的玄策军统领,他此时何妨大度一些?
很快,入得帐中行礼的虞副将,的确给出了解释。
但这个解释,全然不在李献的预料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