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5 隔行如隔山……山呢

金副将未曾错过常阔的神态,结合此前“上门做客礼到即可,人来作何”的心得,往下推理,金副将便觉自家大将军此时的心情大约是——昏了两日,一睁眼却见客人竟还在家中未走,这一顿饭竟是在劫难逃。

但金副将细品了品,又觉得不太对劲。

他害怕客人亲自登门,是因为需要自己做饭招待,可大将军又不需要亲自为宣安大长公主洗手作羹汤……

且大将军为人,一向也称得上热情好客,眼下这般态度,究竟是为哪般?

常阔是何想法金副将不得而知,但面对前来探望的李潼,常阔的态度并无可挑剔之处,有着恰到好处的客气,和身为长辈的和气,并不曾冷脸或摆出严肃模样。

常阔私心觉着,李潼这个女娃倒是不错,生得讨喜,性子也大方爽利,最关键的是擅说阳间话,不像某些人张嘴就是阴阳怪气,黑白无常见了都得给她磕头喊老师!

但常阔也很快发现,这女娃说话好听归好听,但话好像太稠了些……

李潼关切罢常阔伤势,又敬佩不已地说起这两日听到的事迹,一口一个“常大将军大义”,“常妹妹勇猛无双”,嘴巴根本停不下来,且语气神态颇觉与有荣焉。

就此话题,李潼看起来似乎能说上三天三夜不止。

为了这女娃的嘴皮子考虑,也为了自己的耳朵着想,常阔笑着扯开话题,提起了他那“岌岌可危”的儿子:“……不知犬子可曾给贵府添麻烦?”

“自是不曾有的,常大将军太见外了。”提到常岁安,李潼颊边笑意更甚,“此次常郎君本想要一同过来和州的,但母亲说如今还当以养伤为主,便劝下了。”

常阔听得无声捏拳。

劝下?

这分明是软禁!

李舒这女人,行事霸道向来不顾他人意愿,从前待他如此,如今又要照搬到他儿子身上!

想他常阔一生行事不拘小节,为人大方豪爽,按说左不过一个儿子而已,他也不是舍不出去,但唯独她,想都别想!

他纵是把儿子捣粪坑里,也绝不便宜那女人!

常阔暗存宁可玉碎不能瓦全的决心。

他这厢满脑子装着玉碎的想法,李潼的心思却与他截然相反,二人一碎一合,南辕北辙。

李潼有意营造出和美氛围,便眉飞色舞地说起常岁安在宣州的趣事。

常阔抱守着“祸不及这女娃”的底线,表面强颜欢笑,内心盘算着如何才能将儿子拿回来。

常岁宁在旁喝茶静观,手中无瓜却似有瓜,啃得津津有味。

不多时,宣安大长公主差人过来传话,让李潼回去。

李潼头皮一紧,便知此行回去怕得挨骂,赶忙行礼退去:“晚辈得空再来看望常大将军。”

常阔假笑着点头。

金副将送走了李潼,常岁宁转头打量常阔,常阔不自在地坐直了身子:“……怎么了吗?”

常岁宁朝他眨眨眼:“阿爹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常阔听得黑脸一红:“哪里的话!”

常岁宁刚要往下探问,却听又有士兵来通传,说是云二郎来了。

云回听闻常阔醒转,便来探望并道谢。

同来的还有云归,他的伤已养了十多日,今日才被允许下床走动。

男孩子刚跟着兄长进来,便朝着常阔跪下行大礼道谢:“云归多谢常大将军相救之恩!常大将军不仅救了我们云家,更救了整个和州,往后您就是云归最大的恩人!”

说着,便将头磕了下去。

眼看弟弟凭一己之力拔高了道谢的标准,云回觉得自己若不跪倒显得诚意不足,于是也跟着跪下磕头。

常阔让金副将将兄弟二人扶起来。

然而云归刚被扯起来,一个转身,就扑通一下朝着常岁宁跪下了。

“还有常娘子,恩人在上,请受云归一拜!”

这两日他已听兄长说了很多遍关于常家女郎之事,便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被这位常娘子救下的。

面对恩人,云归将头磕得很是实在。

听着弟弟过于懂事的磕头声,看着那比自己还矮半头的少女,云回莫名有些不自在,他在内心小小挣扎了一下,就在撩袍准备也跪下冲常岁宁磕头时,常岁宁已将云归扶起。

常阔则及时抬手制止了云回:“好了,都带着伤呢,回头再将头给磕坏了!”

云回便改为抬手朝常岁宁深深行了一礼:“常娘子大恩,云回必当铭记,日后若有用得上云回之处,云回定赴汤蹈火绝无推辞。”

他要谢对方的太多了。

对方救了他不止一次,更是他全家的恩人,亦不遗余力救和州于水火。

的再有,他能杀季晞替父兄报仇,也是得她相助。

他的赴汤蹈火之诺,绝非随口之言。

他满怀诚意道谢,那少女也不曾推辞,而是很少见地道:“那你要好好上进,说不得日后我当真要与你讨这份恩情的。”

云回闻言直起身抬头看她,与她郑重点头:“放心,我一定会的。”

常岁宁欣慰颔首。

“……”云回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个乖巧懂事的学生。

见此一幕,一旁的金副将觉得自己又懂了。

他很清楚战争带给人的摧残之深,许多人战时坚硬如钢,战事一毕,纵是打了胜仗,却也会很快颓废下去,就如同绷着的一口气泄下,瞬间滑入悲痛的深渊,就此断送生机与希望。

云家二郎这般经历,很容易走上这条路。

女郎身为恩人有此图报之言,则是给对方一个往上走往前看的目标,而避免其长久回首沉溺悲伤无法自拔。

女郎当真聪敏又心善。

金副将甚觉动容,再次被少女折服,始于能力,忠于人品,大约便是如此吧。

殊不知,如此高尚品德,纵连常岁宁本人听了也要愣上一下。

在她看来,施恩图不图回报这种事,且要看她需不需要。

云回此番为守和州立下大功,又有其父兄忠烈之魂在前,满门英雄,自然配得上一个大好前程。

她往后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大家既结下了这段善缘,若能有来有往,互帮互助,何乐不为呢?

说到前程二字,云回取出一折奏书,双手递向常阔。

有宣安大长公主当日之言,徐正业已然退守江宁,和州之战暂时了结,便需将战事损耗伤亡及诸多详细上禀京师,呈达天听。

“……此乃晚辈与彭参军等人暂拟,请常大将军过目,如有不妥或遗漏之处,晚辈再行补改。”

常阔下意识便道:“让岁宁来看。”

为了更自然,又笑着补上一句:“让岁宁替我来看!”

云回应声“是”,便将奏书交给常岁宁。

常岁宁接过,在身后的鼓凳上坐下。

她是寻常少女的骨骼身量,坐在矮矮的鼓凳上,此刻认真捧着奏书来看,无端显出几分乖巧。

云回莫名走神一瞬,忽然有些好奇她若换上女子襦裙会是什么模样,他竟完全想象不得。

很快,他便见少女将奏书递还给他,含笑与他道:“很好,多谢。”

很好在于此上所表客观中肯,且有风骨,不曾有夸大其词以求得更多朝廷抚恤之言。

多谢则是因为这上面再三细表了她与常阔所行,又着重说明了常阔处境之艰,选择出兵援救和州的可贵之处,与李逸之举。

守城有功者名单之中,常岁宁与常阔的名字,也是写在最前面。

此中可见云回及参与草拟的和州官员诚意。

面对这份诚意,常岁宁依旧没有推辞,当初她与常阔选择奔赴和州,虽不为名利,但该是他们的,也不必拒绝。

且她如今需要“名”,“名”之一字,可以用来做很多事。

少女言辞简洁明了,干脆坦然,云回与她点头:“理应如此,不必言谢。”

见常阔看也未看便跟着点头,云回便将奏书收起,准备回去后便让人送呈京师。

只又道:“云回不才,另还有些事,想请教常大将军。”

常阔示意他开口。

少年神情几分惭愧:“战后城中许多事需要决策,刺史府事务从前多是父兄料理……且有关战后主张,城中官员也缺少经验,为此意见不一,争执不下,诸声嘈杂,晚辈也不知该如何甄辨可行之策……”

常阔了然,旋即看向闺女殿下。

厚颜道:“这些年来,我已将我所知如数教给了岁宁……若有拿不定主意之处,让岁宁为你解惑,也是一样的。”

想到自家殿下所能,常阔心虚却又觉来日光彩无限……这就是他甘冒祖坟被炸的风险也要追求的虚荣感没错了。

常岁宁会意,看向云回:“在何处议事?若需要多一个人参谋,我可与你同去。”

得常阔此言,云回并不质疑任何,他点头道谢,便立即使人召了官僚去往前衙议事。

常岁宁与他同去的路上,遇到了荠菜娘子。

听说常岁宁要去同那些官员们议事,荠菜娘子自荐同往——那些个官员多任文职,满口酸腐之言,其中不乏不要脸的,对待她们这些娘子军,战时战后竟有两幅面孔,而常娘子到底是个小姑娘,对付这些人没经验,说不定会被欺负!

常岁宁先看向云回,得了他点头,才将人带上。

待到了议事堂,众人已至,云回请常岁宁坐在了上首之位。

底下刚有些许声音响起,站在常岁宁身边的荠菜娘子似嫌火盆太旺,将身上斗篷解下,露出了粗壮的腰间别着的砍菜刀。

“……”

这斗篷解得很奏效,堂中果然立即清凉许多。

接下来整场议事,相对之前,大家也都相对客气谦让许多。

但气氛之所以相对和缓,并不全是因为那把砍菜刀。

起初见常岁宁,众人尚是有些质疑在的,这些时日他们都或见或听过这个小姑娘,也知晓她为练兵布防之事出谋划策颇多,甚至就连葛宗也是死于她手,虽为女儿身,却实在不容小觑。

他们也很感激这位女郎。

但武将人家出身的女郎,擅长与战事兵事相关之道,也很可以理解,毕竟耳濡目染,家学传承嘛。

可现如今他们所议却是城中内务,多为文官所领,这小姑娘哪里又能插得上手?

恩人归恩人,可隔行如隔山!

那小姑娘坐在那里,起初并不插言,偶尔喝口茶,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待他们都将各自意见阐述了一遍之后,那小姑娘才开口,先将他们所言归总了一番,提炼出需要解决之处,及有争议之处,竟无一处遗漏。

四下不自觉静下。

旋即,又替他们一一梳理,将难题拎出来逐个商议,集众人所议,再结合城中现状,敲定最适合的解决之策。

她所言并不武断冒犯,很尊重他们每个人的看法,纵有驳回,也会先给予肯定,说出可取之处,再言明不妥之处在哪里。

行事作风,竟半点也没有他们刻板印象中的武夫气。

且她对一城事务似很熟知,也很懂得治理之道该有的章程,并不天马行空,一味脱离实际。却又非纸上谈兵照搬套用,而是精准的对症下药,守章程之余又可见灵活变通。

两个时辰议下来,堂中几乎已无争议。

众人心头只尚存一处疑惑,隔行如隔山啊……山呢?

众人施礼散去后,有人结伴同行,压低声音交谈:“……你们说,常大将军养出这么一个女儿来,是怎么个打算?”

既是教出来了,必是想过用武之地吧?

若是嫁人相夫教子,那便暴殄天物了。

用来打仗吗?仍也有些屈才。

众人议论着离去。

常岁宁也与云回出了议事堂。

外面天色已暗,积雪融化了大半,冷意袭身。

二人边走边说着话。

云回看向身侧少女的眼神又有了变化:“……我若遇到难题,还能再来请教你吗?”

“请教谈不上,我所言也未必都是对的。”常岁宁道:“但多个人多条思路,许多答案都是在碰撞之后得出来的,在我离开和州之前,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云回一怔后,问:“你和常大将军要走了吗?”

“嗯,应就是这几日。”

常岁宁转头看向他,最后道:“其实你不必太过彷徨,只需记住一点,值此关头,城中情形特殊,一切规矩皆是死的,城是活的。你以此念治城,和州城自然会活起来的。”

云回望着她,受用地点头。

……

当晚,云回在灵堂中为父兄守灵。

常阔与常岁宁前去吊唁上香。

待上罢香,父女二人要离去时,忽听下人通传,道是宣安大长公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