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不曾回来?”
一名与崔洐同辈的族人皱眉问。
一旁有须发皆白的老人冷笑一声:“大郎忙于玄策府公事,自返京后便少见其回坊内,今日不过是场小小寿宴而已,他顾不上也是正常。”
崔琅听得头皮发麻。
论起阴阳怪气,他崔氏族中向来人才辈出。
坐于父亲崔据下首的崔洐听得这些话,面色愈发难看——他非但约束不了长子,甚至还要因这逆子而在自己的寿宴上丢尽颜面!
想到此处,崔洐皱眉看向次子。
而女席方向,卢氏亦瞪了儿子一眼。
崔琅于心中叫苦不迭——长兄回不回来,他本也没那么关心,可此前母亲让他去探长兄口风,长兄于大云寺内分明答应了今日会回来的
于是他便同母亲父亲邀功……不,是传达!
可他话都放出去了,此时却迟迟不见长兄人影——长兄今日若不出现,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头一个遭殃的必然是他!
怕是要被按在条凳上拿棍子抽屁股的那一种!
想到此处,崔琅只觉双臀已有隐隐作痛之感。
家主崔据面色严正,始终不见异色,只看了眼时辰,平静道:“都入席吧。”
他的声音让四下安静下来,众人皆施礼应“是”,各自入座。
此时,一名仆从入得厅内行礼:“禀家主,大郎君回来了。”
崔据颔首:“让人进来吧。”
崔琅眼睛一亮,连忙转身迎出去:“长兄回来了!”
太好了,他的屁股保住了!
厅内两侧众族人皆看向那走进来的人影。
青年着蓝袍,束玉冠,未着甲佩剑,如此场合下,似有意敛藏了那一身极寒煞气,又因本就生得一副极上乘的好样貌,此时便显现出了几分士族子弟的风仪。
越是如此,越叫一干族人看得心中不平。
谁能想到这瞧着上好的皮囊之下,装着的竟全是离经叛道?
大郎自幼已显不凡,天资早早显露,本是众族人目光聚集之所在,可偏偏中邪一般突然行叛逆之举,且不听劝阻,一意孤行至今仍不肯回头。
族中谁人暗中不说,若大郎肯依照族中安排以文入仕,其天资不输那连中三元的魏侍郎,论家世又有崔氏作后盾,假以时日,朝堂之上将无第二人!
可偏偏,可偏偏……
众人于心底叹息。
放着这天资不用,能不能给其他有需要的子弟!
众族人每见一次崔璟,那怒其不争之感便有冲冠之势,是饭也不必吃,酒也不必喝了,气都气饱了。
崔琅看向元祥手中捧着的长形锦盒,好奇问:“这应是长兄为父亲准备的寿礼吧?”
崔璟已行礼罢,此时点了头:“正是。”
“快给我吧!”或因屁股逃过一劫,崔琅此时十分殷勤,自元祥手中接过锦盒,满眼期待地道:“让我瞧瞧兄长为父亲准备了什么贺礼——”
说着,在仆从的帮忙下打开锦盒,取出了其内之物。
卷轴以缎带系起,崔琅解开来,将其展开,只见是一副山水画,入目满眼青绿,崔琅定睛一瞧,眼睛便亮起:“竟是展子虔的画!”
“展子虔一画难寻,乃父亲心头爱,难怪长兄早早便为父亲寿礼去做准备,原是花了这般心思!”崔琅叹道:“倒显得我与阿棠备下的寿礼过于敷衍拿不出手了,阿棠,你说是吧?”
崔棠:“……”
他自个儿的拿不出且罢了,毕竟的确敷衍,但突然拉她下水作甚?
但气氛使然,她便也点头。
崔据面上有了淡淡笑意,赞许点头:“令安的确上心了。”
崔洐的脸色也逐渐缓和不少。
崔琅已拿着那幅画来到了他身侧:“父亲快看看!”
崔洐不赞成地看了举止过于跳脱的次子一眼,但双手还是很诚实地接过了那幅画。
初看时尚有一丝淡淡愉色——
“这便是传闻中的展子虔游春图啊……”崔琅赞叹着:“果然不负开金碧山水之先河盛名。”
那画卷之上青山叠翠,湖水潋滟,士人于蜿蜒山径间行马,而画幅居中处,则是仕女泛舟春游之景——
崔洐的视线正定在了那游湖的仕女之上。
他握着画轴边沿的手指渐用力。
片刻后,他抬眼定定地看向立在厅内的崔璟,一字一顿道:“此画寻来不易,可见你的确花了诸多心思。”
崔琅听得有些莫名——怎觉得父亲这话不像是什么好话?
应是父亲阴阳怪气惯了,一时没收住吧?
毕竟他实在想不出长兄这份贵重与心意皆俱的寿礼,有任何值得挑剔之处。
崔据道:“令安入座吧。”
“是。”崔璟上前,在空位上落座。
很快有女使手捧朱漆托盘鱼贯而入,奉来了佳肴与美酒。
雅乐声起,众人举盏。
酒过三巡,或是崔璟那幅画难得送出了几分孝子的觉悟,使人勉强欣慰几分,席间便有族人说起了崔璟之事——
“如今正是多事之际,族中诸事需人料理……大郎也该回族中学着理事了。”
“正是此理。”
“此外,大郎的亲事也决不可再拖延下去了——”
听着这些话,崔璟不置可否。..
他未有应声,也未曾反驳,今日是父亲寿宴,他纵有棱角,却也不必时刻显现——那是年少时所为了。
如今的他,避不开时,便只会静静听着。
但无人能改变他的坚守。
看着不曾做声的长孙日渐如不语高山,静水流深,这些年来沉着与固执同生同长,崔据眼底浮现一抹叹息之色。
寿宴散后,崔据单独叫了崔璟去书房。
崔据命人摆上棋盘,祖孙二人静静对弈不语。
一局终了,崔璟道:“孙儿输了。”
“看来我老了。”崔据看着那棋盘上的走势,笑道:“竟须得你这小辈刻意相让,以此来哄我这老翁开心了。”
崔璟:“孙儿尚瞒不过祖父,足见祖父未老。”
崔据摇了摇头,语气无可奈何:“你行事若也能如这盘棋一般知退让妥协……”
余下的话未再说下去。
崔璟垂眸:“是孙儿令祖父失望了。”
崔据再次摇头。
老人于灯下看着那出色的青年,缓声道:“怪责是有,不遂所望也自免不得生出心结,但纵如此,祖父却从不曾对你感到失望。”
崔璟一时微怔。
崔据又道:“交还兵权之事,你既自有思量,祖父便也不再逼迫于你。”
“祖父——”崔璟有些意外,但又有所预感:“祖父如今可是有了不同的打算?”
“局势已定,何谈不同。”崔据看向窗外一轮明月,语气沉定如一棵飓风过境而纹丝未动的大树:“裴氏之祸,又岂是他们不知变通,不知另做打算?所谓树大根深,看似牢固之下,亦有难以移换之不得已处——士族与圣人之争,无可避免,惟有一输一赢,一存一亡。”
他道:“崔氏历经数百年风雨,见了多少帝王权势更迭……这数百年来,崔氏世代屹立相传,便不曾输过。”
他身上有着士族家主的傲骨,但一双已显老态的眼睛却始终清醒:“因未曾输过,习惯了赢,许多人免不得便觉得不会有输的可能——你父亲,便是其中一个。”
“但数百年煊赫,说来长久,看似屹立,若放眼千万年间,却不过沧海一粟,一粒微尘而已……”
崔据最后道:“凡世间物,皆有荣枯时。”
他语气清明沉稳,并无叹息,却字字叹息。
一直静静听着的崔璟,此时才道:“荣枯虽自有定数,纵有野火过原,付之一炬,但若能保存根须,待来年春日,便有重来时。”
崔据看着孙儿,缓一颔首。
“那便重来一局吧,且让祖父看看你如今是否有精进处……”
灯烛轻动,室内光影织晃,祖孙对坐,所隔棋盘黑白错落。
……
崔璟自崔据书房中出来后,刚行数步,便有一名管事迎了上来:“郎主请郎君移步一叙。”
……
同一刻,卢氏房中也坐着几个散宴后跟着过来说话的族中女眷。
几人口中所谈,正是崔璟的亲事。
“我母家侄女已至婚嫁之龄,长嫂也是见过的……”
见卢氏掩口打了个呵欠,很是漫不经心,其中一名妇人便道:“大郎此番时隔两年方才回京,说句不中听的,若再有战事,又不知要离家多久,这亲事当真是不能再耽误了,长嫂也该上上心抓紧一些了。”
“三弟妹这话说的,竟好似我不愿替大郎上心一般?”
方才正打呵欠的卢氏倏地红了眼眶,苦涩自嘲一笑:“果然与人做后母不是一件容易事,阿母诚不欺我……可谁叫我命苦呢,彼时族中姊妹未嫁的只我一个,我虽自认比不得诸位弟妹擅操持族中事务,但这些年来也算尽心尽力,怎到头来仍是落得一个不上心之名呢?”
说着,眼泪已掉了下来。
她为崔洐之妻,虽为续弦,却也是正正经经的宗妇,见她如此,那崔氏三房的夫人便有些慌神:“都怪我关心则乱一时胡言,竟叫长嫂误会了!”
“是啊,长嫂这些年来为族中操劳,我们皆是看在眼中的……”
托腮坐在内室中的崔棠听得外面传来的安抚声,不禁啧叹一声——这下不就没人顾得上关心长兄的亲事了吗?
见卢氏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便有两名劝得口干舌燥的妇人告辞而去。
这下便只剩下了崔氏二房的夫人。
她的路子和先前两位不太一样:“……大郎素来不听劝,管得多了,反倒成了恶人,长嫂由他折腾便是。”
她虽唤卢氏一句长嫂,但进门比卢氏早数年,年岁也长卢氏一些。
此时语含暗示地劝道:“大郎不懂事,也不得宗子喜爱……可家主年事已高,这两年已有让宗子承继家主之位之心,届时便要选出新宗子,既大郎不争气,那长嫂你为族中而虑,纵是另做打算,那也是应当的。”
卢氏一愣:“可……宗子之位若不传给大郎,那还能给谁?”
听得她这句好似别无选择之言,二夫人也是一愣,一句“你没儿子吗”险些脱口而出。
她只能说得更白一些:“依族中之制,若大郎不成,自然是该轮到次子……”
卢氏讶然:“这怎至于?大郎只是固执了些,他的天资才干族人还是认可的……”
二夫人压低了声音:“可宗子不喜大郎……只一条不孝,便够压死人了。”
卢氏掩口:“弟妹的意思是让我挑拨他们父子之情?”
二夫人神情一颤:“……绝无此意!”
卢氏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倏地瞪大了眼睛,惊骇无比地喃喃道:“压死人……死人……弟妹总不能是在暗示我对大郎下手吧?”
二夫人这下彻底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来:“长嫂说的都是什么话呀!这传了出去,叫我怎么活?”
自己琢磨着不就好了,怎还尽拿出来说!
天爷,卢家怎养了这么个不走寻常路的憨货!
意识到这条路不仅行不通,竟还扎脚,二夫人再待不下去,忙寻了借口,心惊胆战地离去了。
崔棠这才从内室出来。
“母亲这就将她们都打发了?”
卢氏吃了半盏茶润喉,便招手让女儿来给自己按肩。
“你二叔母想拿我当刀使呢……若咱们长房没了你长兄,只剩你次兄这么个百年不遇的废物,好处不全是他们二房的了?想坐收渔利,她算盘打得倒是响亮。”
崔棠听得嘴角一抽,庆幸次兄不在,不然非得坐地大哭一场。
“你长兄虽瞧着不近人情,但骨子里就不是个坏的,不管你父亲怎么作闹,只要咱们娘仨儿安安分分的,不管日后出了什么事,想来你长兄都会护着咱们的。”提到此处,卢氏很是欣慰,感叹道:“能生出你长兄这么个儿子,你父亲这辈子总算是没白活。”
她这些年来思量着,丈夫唯一的用处,大抵都在生下长子时用光了。
崔棠嘴角再次一抽,好在父亲也不在,否则怕也得坐地大哭。
……
此时的崔洐,正看着走进来行礼的长子。
书房中没了第三人在,他脸上再不复寿宴上的平静,此刻只剩下了冷意。
崔璟垂眸行礼时,便看到了被丢在地上的画卷——不是别的,正是他此行所献寿礼,那幅游春图。
崔璟静静看了片刻,未开口问缘由。
他在父亲面前习惯了沉默,或者说只能沉默。
见他不语,崔洐冷笑着沉声道:“看来你心知肚明……果然是刻意为之!”
崔洐抬手指着那幅被丢在地上的画,说出了怒气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