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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陪审团程序结束后半个小时,忍在海伦的陪伴下坐在了检察官莫利亚迪的办公室里。这是一间朝北的小房间,尽管开着暖气,冷风仍然从破旧的窗口漏进来。

“你说你没有杀死被害人?”莫利亚迪皱着眉毛,“那你为什么自首?”

“因为我妻子不相信我,无论如何要求我自首。我一时觉得气愤,就来了。”忍沉着地说。

莫利亚迪笑起来:“李忍先生,你给我们出了很大一个难题。说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只能说我确实没有杀人。”

莫利亚迪脸色沉下来,说:“李忍先生,大陪审团已经同意起诉,我不可能因为你一句话就放弃起诉。”

“你知道这个案子警方没有多少证据,陪审团很有可能不定罪。”

莫利亚迪脸色越发阴沉,但过了一会儿,突然笑着说:“我从事检察官职业已经有二十几年了,比这个证据少得多的案子都打赢过。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以过失杀人认罪,我向法官推荐八年刑期。”

李忍摇摇头。

海伦插嘴说:“莫利亚迪先生,让我和当事人说几句好吗?”

莫利亚迪点点头,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海伦站起来,走出莫利亚迪的办公室,忍也跟着出来。

“李忍先生,你说你心里有数。我暂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以自己的经验告诉你,莫利亚迪是马里兰州诸多检察官中,我最尊敬的一个。他确实打赢过看起来很棘手的案子。不管事实真相如何,你毕竟已经自首,到时候他们会把这个作为证据呈现给陪审团,陪审团肯定会作出极为不利于你的推测。作为你的律师,我给你的建议是,或者把事实真相告诉莫利亚迪,或者接受过失杀人罪名。”

李忍坚定地说:“我没有杀人,不可能承认不存在的罪名。我现在也不能把发生了什么告诉他,因为我要做无罪辩护。”

“你的意思是,你确实是有罪的,只是出于辩护策略的需要,不适合告诉检察官?”

“我只能说,我要做无罪辩护。如果你觉得在这个案子上不能够胜任协助我,我会找别的律师。”

海伦诚恳地说:“你能请得起更好的律师吗?我是公共辩护人,并不会像私人律师一样急于把每一个案子留在自己手里。如果你能请得起更富于经验的律师,我会建议你这么做。因为如果你坚持要做无罪辩护,我对自己没有十足把握。”

忍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我没有钱请律师。不用担心,我会和你一起工作的。”

“那么,”海伦踌躇着说,“我是否应该做好心理准备,也就是你不会告诉我案件的真相?我是说,我通常假定我的当事人都不会对我说实话,我也宁可不要知道真相,否则我的职业道德准则不允许我在法庭上撒谎,只能在情势要求我必须说实话的时候请求法庭允许我辞任你的辩护人。”

忍淡淡笑了一下,说:“我会和你一起准备辩护材料的,不用你说谎。”

说完,他就重新走进莫利亚迪的办公室。

“想清楚了吗?”莫利亚迪等忍和海伦坐下好久,才从桌面上堆积如山的案卷中抬起头来,用倦怠而冷淡的口吻问道。

海伦说:“我的当事人坚持他是无罪的。莫利亚迪先生,我请求您撤销对他的控诉,因为证据不足。”

莫利亚迪慢吞吞地说:“证据是否足够充分起诉,大陪审团已经做出了判断。既然你们不接受我的好意,那就只能法庭上见了。”

说完,莫利亚迪拿起话筒,说了几句。过了一两分钟,站在走廊上的两个狱警走进办公室,给忍戴上手铐,把他押回拘留所。

二○○四年一月四日,新年假期一过,忍就被转到马里兰州立监狱,正式开始等待下一步的刑事诉讼程序。这一天,也是他的儿子李柯出生一百天的日子。忍只匆匆见过儿子一面,这是个非常漂亮好动的男孩,继承了父亲的浓眉毛和高鼻子,以及母亲黑亮的大眼睛。

在喧嚣散去之后,忍开始了漫长的刑事辩护准备工作。他去年这个时候所做的无数刑事诉讼法的准备都用上了。海伦一次次以辩方未准备好为由要求延后开庭,这一方面是忍的要求,另一方面,作为公共辩护人,她确实也没有太多的时间消耗在这个案子上。

此外,毛米和母亲被要求离开美国。毛米起初不相信,求飘飘和陈也找律师帮她。飘飘反复向她解释移民法,说明忍一旦被捕,就失去身份,不能再带亲属留在美国。毛米受不了现实的冲击,大病了一场。此后毛米的爸爸请假来美国,和毛米妈妈一起把精神恍惚的女儿带回南京。

二○○四年中国农历春节,毛米的父母在毛米不断地哀求下,带着毛米和四个月大的李柯,来美国探望忍。这是忍最后一次见到日夜思念的儿子。

在那以后,毛米和李柯再也没有来过美国。即使是三年后的离婚协议书,也是忍在邮件上签字寄回的。

二○○五年五月四日,经过一系列的拖延程序,忍的案子最终开庭。程飘飘、陈也以及凡都赶到庭审现场来支持忍。

陪审团由十二个美国公民组成。其中有八名非洲裔,一名拉丁裔以及三名白人。没有一个亚裔。

忍对这个结果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巴尔的摩原本亚裔就很少,其中大多数还是学生,不具备当陪审员的资格。当时接到通知候选陪审团成员的六十个人中,有两个华裔,却全都以各种理由请求法官允许他们不参与陪审团候选。

他对辩护并没有多少把握,但他必须为自己辩护。不仅因为他没有杀死乌玛,也不仅因为他要促使警方重新调查,逮捕尹曼。他必须为自己辩护,因为和他当初所坚信的一样,他要重回研究院,进行他所热爱的研究。

控辩双方都没有太多的直接证据。检方最有力的证据是李忍特地从西雅图飞往巴尔的摩自首、指示妻子毛米做不在场证明,以及尹曼提供的一年前李忍写给被害人乌玛的一封威胁要杀死她的邮件。那封邮件成为证明李忍杀人动机的最有力证据。乌玛一度对李忍的躲避和恐惧也由住在华盛顿的乌玛前好友英格曼证实。尹曼、英格曼等被传做证人。一位警方计算机专家作证从电脑硬盘中完全销毁邮件证据只有专业人士能够做到。然而,检方的最有利之处在于,经验丰富的莫利亚迪检察官把有限的证据串起来,就这起谋杀案向陪审团叙述了一个前后一致连贯、又凄惨动人的故事。

在莫利亚迪的口中,乌玛是一位遭受生活的不幸、在异国他乡苦苦挣扎,却坚持着数学研究的让人尊敬的女性。她遭受前夫的遗弃,失去了生儿育女的机会,却从未伤害任何人。就是这样一个高尚、善良而不幸的女性,最后却惨死在忍的两刀之下。

对于杀人者李忍,莫利亚迪将他描述成一个一心钻研学问的学者形象,并未刻意丑化。然而,莫利亚迪强调,法律惩戒的并非个性或者学术能力,而是一个人的行为以及造成的后果。无论李忍的学术能力如何强,他却对受害者追求不成,由爱生恨,从而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杀人后,他利用自己过人的冷静和专业技能,停留在杀人现场,消灭了大多数证据,其后又指示自己不懂英语的妻子做伪证。如果法律不惩罚这样的行为,并用监狱系统对被告进行改造,他必定会做出更多危害社会的事情。

辩方对检方指控的罪行彻底否认,坚持案发当天李忍在家中和妻子在一起,对乌玛的遇害毫不知情,而检方所述的所谓伪造不在场证明只是程飘飘的记忆错误。同时,辩护律师海伦对莫利亚迪给陪审团讲述的故事提出诸多疑点。比如,在悲剧发生的时候,李忍已经有了妻子和新工作,即将离开巴尔的摩,无论之前是否与被害人有过爱恨情仇,何必要自毁前途,出手杀人?因此,检方所说的动机不存在。警方曾经逮捕另一个嫌疑人,而且曾经有证人作证曾在案发当晚在被害人居所附近看见过这名嫌疑人,却没有指认李忍。

在结案陈词中,海伦充满感情地对陪审团说,美国法律之所以是世界上最公正的法律制度,是因为给每个被告无罪假定的权利。如果诸位陪审员对定罪有任何疑惑,就应该给被告一个机会,判他无罪。被告李忍作为最优秀的学生,八年前远离亲人好友,从遥远的中国来到美国攻读计算机博士学位,现在即将在世界著名研究机构开始计算机网络的研究,造福美国乃至人类社会。李忍从未放弃过自己的梦想,希望陪审团每一位成员也不要轻易放弃李忍,在仔细考虑案件的每一处疑点之后,相信会做出一个符合良心的判决。

之后,陪审团退庭,开始了十二个人内部的思考和讨论。经过七个小时的等待,陪审团在当晚九点回到法庭,宣布他们的最终决定。

在检察官起诉的二级谋杀罪名下,陪审团认为李忍有罪。

一个星期后,法官进行宣判:李忍被判入狱十五年。

正式定罪后第二天,忍就提起了上诉。

随后忍一直在监狱里研究法律,日子过得很快。半年后,陈也完成了博士后的学业,带着程飘飘搬去了加州工作,和巴尔的摩的记忆彻底隔断。

临走前,飘飘来监狱探望忍,隔着监狱会面室的玻璃和忍通话。

“只剩下你一个人在这里了。”飘飘不无伤感地说,“如果你需要什么,就给我打电话,我和陈也给你寄过来。”

李忍微笑了一下,说:“我会的。”

飘飘忍不住又问:“忍,到底是不是你杀了那个女人?”

忍摇摇头。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自首?为什么后来又决心做无罪辩护?”飘飘无法理解。

忍沉默了很久,说:“我不想解释,和陈也好好开始新生活吧,不需要再想这些为什么了。”

“那还有什么希望我们为你做的吗?”飘飘不舍地问道。

她想起两年前和忍坐在查尔斯街公寓前面的楼梯上,忍唯一一次对她袒露心扉时说的话。当时他抱着膝盖望着查尔斯街远处的灯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淡地告诉她,在美国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过一天快乐的日子。飘飘在那一刻感受到深刻的凄凉,并为之泪洒衣裳。

而他恐怕以后也不会再有快乐的日子了。

忍没有回答,慢慢放下电话,转身走出了会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