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忍回家后,就发现毛米情绪有异,一直闷闷不乐的,而且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着自己。在他的追问下,毛米说出了飘飘打电话告诉她的情况。
忍陷入了沉默。
毛米妈妈也注意到了女儿的异常,心里有些担心,便偷偷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跟忍闹别扭了?”
毛米犹豫了很久,开口问道:“妈妈,你和爸爸在一起这么多年了,爸爸是不是一个很正直的人?”
毛米妈妈笑眯眯地说:“当然是。你爸爸这个人,脾气是大了点,但正直得不得了,现在老了就更加古板了。”
毛米点点头,又继续发呆。毛米妈妈看出女儿的心思,接着说:“你跟忍闹什么别扭了?你从小就喜欢胡思乱想。看一个人的人品不是一两件小事看出来的,你爸爸也不是没做过让我不满意的事情。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信任。我看忍这孩子不错,人家比你成熟老练多了,你不要闹小孩子脾气。”
晚上睡觉的时候,躺在忍旁边的毛米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忍试图抱着妻子,但手指一触上毛米的肌肤,立刻便收到颤抖的回应。
沉思了良久,忍终于说道:“毛米,你还是希望我去自首吗?”
毛米哽咽着说:“忍,不管我们躲到什么时候,这件事总要有一个了结的。你知道如果尹曼教授被定罪,我们都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生活。”
忍望着毛米,温和地说:“毛米,我原本想等到孩子生下来之后再做一个最终决定。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你已经长大了,比我刚见到你的时候成熟很多。你以前问过我,尹曼和我说过什么,我现在把这件事情告诉你。很多事情对我来说,都是身不由己。如果尹曼没有告诉我这件事情,我绝对不会去自首。而如果没有柯,我也不会征求你的意见的。但是现在,我把决定的权力分给你一半。你和我是这个孩子的父母。你如果希望我去自首,就直接告诉我。”
毛米擦了擦眼泪,说:“你先告诉我,那天教授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忍坐起来,扭亮了橘色的台灯。毛米缩在粉红色的被子里看着他,美丽苍白的面孔微微泛红,小腹高高地隆起。这似乎就是忍现在所珍惜的一切,然而一切又看起来很遥远。
看着忍冷漠的面孔在昏暗台灯下的浮影,毛米突然觉得一阵不寒而栗。她再一次意识到,无论自己存在多少幻想和怀着多少感情,自己的丈夫终究是一个杀人犯。
“那天,我从实验室出来,开车去了乌玛家。我在路上看到有一辆车停在乌玛家门口,于是就把车停在停车场,站在树林那里等着。那时候,我不知道那辆车是尹曼的,也从没想过乌玛和尹曼认识。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我看见有人从乌玛家里出来,才发现他是尹曼。尹曼走后,我才进乌玛家的门。”
毛米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原来尹曼真的去过乌玛家。”
“我之前是和乌玛约好见面的,没有想到的是,乌玛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而一个男人刚从她家里走出去。我叫了她一声,她抬起脸,我才发现她在哭。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不肯说。我问她尹曼怎么会在她家里,她也不肯说。最后被逼急了,她就说让我不要再纠缠她,说跟尹曼在一起十多年了,我根本什么都不是,无权过问她的私事。”
“原来,你以前说的那个乌玛深爱的人,就是尹曼教授。可怜的忍,如果你觉得难受,就先不要说下去了。”
“我知道了很多过去发生的事情,包括尹曼和冯川之间的矛盾,她怎么一次次向尹曼逼婚,还不得不离开霍普金斯。我一直在克制自己,直到我看到她客厅沙发边的避孕套。我问她是不是刚和尹曼上过床,如果和尹曼在一起,为什么要约我过来?她哭着说尹曼不肯娶她,要求和她彻底一刀两断,她……就是想找人发泄。她只爱过尹曼一个人,过去那么多年,我只是她发泄对尹曼的愤怒的工具。于是我失去了控制。”
毛米心疼地看着丈夫,可在他脸上却找不到任何情绪的反应。忍闭上眼睛,继续道:“我本来以为,是我杀死了乌玛。但其实我根本没有确认过。我清理了现场所有的血迹,清理了刀上的指纹和留在别的地方的指纹,删掉了我想删掉的邮件和电话记录,但我始终没有勇气去确认乌玛的情况。她被刺中时候的呻吟太惨了,我甚至不敢把那把刀拔出来。我当时害怕乌玛身上大出血,所以没有把刀拔出来,只是擦干净了刀柄上的指纹。但是那把刀没有被警察带走,而是回到了厨房刀具架上。”
“你怎么知道的?”毛米问道。
忍沉默了一下,说:“我回去过现场。”
听到这句话,毛米又是一阵战栗。和忍一样,她也听过那句著名的“罪犯总是无法克制回到犯罪现场的欲望”,这让她再次意识到在自己面前的丈夫是一个杀人凶手,不觉紧张得抓住被子,发白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当然,这也可能是后来有人进来过现场,搬动了乌玛的尸体。但更大的可能性是,我没有杀死乌玛。那一刀重伤了她,但没有杀死她。”
毛米在心里说,但你把她留在了现场,她没法找人帮忙,最后死了。
忍继续道:“到底乌玛是不是完全因为我而死,我不能肯定。但即使完全是因为我那一刀而死的,尹曼也有责任。他和乌玛在一起十年,最后还是遗弃了她。而且,乌玛在过去几年,为尹曼做过无数数学计算,尹曼起码有一半的论文都应该联合署上乌玛的名字。他不是你所想象的那个无辜的好人,他是个虚伪的混蛋!”
毛米流着眼泪说:“乌玛真的好可怜。那么爱的男人,一直利用了她。而唯一爱她的人,最后还是伤害她。可是,尹曼毕竟没有在身体上伤害乌玛,他不应该坐牢。”
忍冷笑着说:“什么叫没有在身体上伤害乌玛?如果当时乌玛还没有死,尹曼只在我离开后不到十分钟就去了乌玛家,他多半也没有救乌玛,因为害怕被人发现他跟乌玛的事情。”
“那么那天,到底尹曼教授和你说了什么?”
“尹曼告诉我,那天他回到家后,发现自己有文件夹忘带,丢在了乌玛家,于是开车回去。而他到那里的时候,发现乌玛就躺在客厅书桌附近,已经死了。书桌下面的一个抽屉打开了,乌玛手里还拿着一本相册。他抽出来看了一下,发现是我和乌玛的合影。当时尹曼就认定是我杀的乌玛,因为乌玛之前在和他吵架的时候告诉过他,我又回来找她了。他推断是我发现了乌玛和他之间的事情,一气之下杀了乌玛。乌玛想给警察留一条线索,于是挣扎着拿出了相册。尹曼本想报警,但觉得自己会陷入麻烦,于是没有那么做。”
“那相册后来为什么会在溪水里?还有那些首饰盒呢?”
忍不理会毛米语气中的讽刺,说:“尹曼告诉我,是他把现场伪装成入室抢劫的。因为他觉得我是个难得的人才,他也觉得自己和乌玛在这件事情上对不起我,因此想给我找条出路。所以他把书桌的抽屉弄乱,装作被人翻过。然后把乌玛的几个首饰盒还有那本相册拿走,丢在附近的溪水里,首饰盒里的饰品都被分散地扔在了别的地方。”
毛米睁大了眼睛,说:“原来尹曼是在帮你。那么,忍,我们就更不能让他留在监狱了,不然良心上怎么能过得去呢?”
忍冷冷地说:“尹曼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为什么?”毛米气愤地说。
“我不相信乌玛受了那么重的伤,如果还没死,会急着去拿相册。乌玛是个非常冷静的女人,她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求救。电话就在书桌旁边沙发茶几上。她只要拨911,两三分钟之后救护车就会到。”
“那尹曼教授有什么必要骗你呢?”
“因为他想我去自首。”
“可是他既然看到现场,只要向警察说明,你一样会被判罪啊。”
“警察凭什么相信他,不相信我?被大陪审团起诉的人是他不是我。他现在还可以一口咬定自己和乌玛上完床就走了,如果想证明是我杀了人,他就要对警察承认自己其实也在杀人现场。这么大的赌注,他没走到山穷水尽是不会下的。”
“但不管怎么样,他毕竟帮你伪造了入室抢劫现场,这总是为了你才做的。”
“我能想到的证据已经全部销毁了。他那样精明的人,不可能发现不了我已经细心处理过现场。至于弄乱客厅的抽屉,他完全是在陷害,而不是帮我。尹曼当然能想到,原本证据都已经销毁,还有什么必要伪造入室抢劫现场?这只会引起警方的怀疑。”
“或许只是你想多了。”毛米皱着眉毛说。
“如果尹曼是为了帮我,那本相册有什么必要离开客厅?不过是普通的合影。”
“这难道不是为了帮助你不被警方发现和乌玛的关系吗?”
“那么重的镶金相册丢在离乌玛房子不到五百米的小溪里,警察怎么可能不发现?他不是不想让警方发现我和乌玛的关系,而是想让警方注意到我。”
毛米不以为然地说:“就算他想引起警方的注意,他毕竟没有向警方报告你。”
忍不耐烦地说:“你为什么那么傻?他不向警方报告,是因为他希望我自己自首,替他摆脱嫌疑。比起他向警察证明我在现场、还要承认他自己也在现场,我自首岂不是好得多?”
“之所以有那么多不利的证据,也是你陷害了他。避孕套、故意删掉某些电话号码,这些都是你告诉我的,你不能这样让一个无辜的人坐牢!”
“我说过了,他不是无辜的。如果不是他,乌玛不会故意说那些话气我,我也不会一时冲动伤害乌玛。乌玛如果当时重伤没死,他进去后见死不救就有一半的责任。而且,我没有陷害他,是警察自己自作聪明。这个案子到现在明显疑点重重,就连那个女检察官自己也承认。”
“如果上诉纠正了判决呢?”
“如果尹曼教授最后被放了,警察多半会想找下一个替死鬼。但他们都是一帮蠢人,现在都找错人,以后未必还能发现多少线索。”
“可是万一发现了呢?你还是一样要进监狱的,何必现在害得尹曼教授不能和家人团聚呢?”
“我们不用去心烦几年后的事情。人一辈子就这么长,我起码可以多做几年研究,可以看着孩子出生,教他说话认字。运气好的话,我能发几篇高质量的论文。”
“可是柯懂事了以后还是会失去你的,而且他会知道自己的爸爸故意让一个无辜的人替他坐了那么多年的牢!他这辈子都会为你觉得羞愧的!”毛米有些激动,大声地说道。
见忍脸色苍白了起来,毛米知道话说重了,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一点:“忍,我一直都很崇拜你的。你本来只是被那个女人欺骗了感情,失手杀了她,我只是心疼你,一点都不觉得你做错了什么。可是,让尹曼教授坐牢就是做错了,你怎么也不能安心做研究,还有带我们的孩子长大的。”
“我能。我对你说过,我从来就没有打算过去自首。我做了这么多安排,甚至回现场找东西,就是不想自首。我知道什么对我是最重要的,别的东西我没有能力去顾忌,也不在乎。”
“可是不管怎么说,尹曼在这件事上帮了你。他以前也帮过你。你比我聪明得多,你不管说什么我都觉得有道理。可是,我真的不相信你会就这样让尹曼代你坐牢的,柯柯一定也不要你这样。”
“我知道你的意见了。你不要太激动,我们都冷静一会,可以吗?”忍疲惫地摆摆手,忽然感到很绝望。再说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吗?他和毛米,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这样看,如果自己不去自首,毛米就很难过得了她心里“道德善恶”这一关。自己已经拿不准毛米了,甚至不确定有天她受不了会去告发自己,当然,也是离开自己。
毛米会离开自己这个念头一钻进脑子里,忍立刻就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很愚蠢。就像当初信任乌玛一样,他再一次把自己的全部信念寄托在一个女人身上,给自己编造了一个温暖却虚假的梦。而现实早就已经清楚地摆在他面前,毛米在不断地用貌似柔弱却极其坚定的态度告诉自己,她是不会容忍这样一个逍遥法外的杀人犯生活在自己身边的,何况这个人还是她孩子的父亲。她会不断反抗、不断流泪抱怨,要求自己去自首,而慢慢地,就不会再爱自己和尊重自己,最终会选择离开,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他为什么这样信任毛米?他凭什么给毛米下了这个判断,认为这个女孩子爱他超过一切?他为什么把什么都告诉她?为什么对她承认自己确实去了乌玛家?为什么对她承认是自己刺了乌玛那一刀?他可以做到对所有人守口如瓶,却唯独对毛米不能?就因为她表现出了对自己不成熟的热情吗?
还是因为,他始终都还是那个恐慌的、悲痛的、即将失去母亲的十四岁少年,茫然地面对着生命中一个接一个的打击,深深渴望而无法得到的一切,于是拼命抓住惨淡人生所施舍的一丝温暖和希望,期待着一切会变好,人生会从此彻底翻盘?
可他明明又一次被这温暖、希望和欺骗抛弃了。想到这里,忍面色苍白,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勇气。
“毛米,记不记得你说过,你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不管我做什么,你都全心全意地信任我,都觉得我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是最公正的?”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忍终于开口说道。
毛米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你以后也会这么对我们的孩子说吗?”
毛米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这次她没有犹豫,坚决地点点头。
“忍,我们把这件事告诉爸爸妈妈吧?和他们商量一下,听听他们的意见,好不好?”
忍笑道:“毛米,你都那么大了,别总是什么事情都问爸爸妈妈了。你以后会是柯柯的妈妈,要教给他应该知道的东西,让他做一个男子汉。”
毛米哽咽着说:“忍,那你和我一起睡吧。我们以后再说这些,好不好?”
“我还有点事情要准备一下,你先睡。”
说着,忍站起来,看了毛米一眼,走到了门口。
毛米哭着从被窝里出来,跑过去搂着忍的脖子:“忍,你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忍听见自己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就像数月前他用刀刺向乌玛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