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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不敢相信毛米居然要当妈妈了,包括那个即将当外婆的人。

“这么快?毛米自己还是个小孩儿,不是说还要让毛米上学吗?”毛米妈妈不满地说。

忍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一再跟岳母道歉。最后双方商定,毛米妈妈立刻去签证,争取两个星期以内来美国。忍提出自己买机票,毛米妈妈拒绝了。

“我跟毛米爸爸不缺这个机票钱,缺的是没法立刻来照顾她。毛米从小娇生惯养,现在怀孕了,你可得好好照顾她。”

在电话里,毛米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多少有些讽刺的意味。她想起半年前和毛米爸爸在回家路上的对话,忍不住连带着埋怨上了毛米爸爸。自己一时糊涂也就算了,当爸爸的怎么不看清楚这个人就让他把宝贝女儿带走了。名校和美国博士的光环当时看起来是很灿烂的,但日子久了才看清楚,这不就是把女儿送到国外给人做生育机器嘛!而且还是一个三十多还没开始工作的没用的男人。什么名校,什么博士,都是哄人的罢了。说好让女儿先读书,却没几个月就要当妈了。

毛米爸爸虽然心里有着隐忧,但对太太的话仍旧一笑置之,随后开始着手给她办去美国的手续。

毛米原本愁肠百结,以为忍会要自己把孩子打掉,没想到忍什么都没说,直接和妈妈商量了来美国的事情。整个晚上,毛米都跟忍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凡得知了消息,也很高兴,表示要给未来的小小毛米写首歌。

很晚的时候,忍还在打新出的《生化危机》,昏暗的小房间里血光四射。毛米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轻声问忍:“忍,为什么会愿意留下这个孩子?我都以为你会逼着我流产。”

忍随口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整天逼来逼去的。”

“可是前几天,你还说肯定要让妈妈把我带回去。”

“现在也还是这样。”忍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一个又一个僵尸被击倒了,发出了可怕的声音。

毛米立刻坐起来:“不,我说过无论如何都不离开你,现在有了宝宝,我更不会离开你了。要是你逼着我跟妈妈回去,我也不想活下去了!”

忍暂停了游戏,转过身来看着毛米,说:“什么要死要活的?你实在不想走,我当然不会逼你,不过你爸妈多半会让你回去。”

“不会的,不会的。不过妈妈这下肯定不肯回国了。”想了一下,毛米又忧愁起来,“忍,你说我们要不要跟妈妈说这件事?”

“什么事?”

“就是……警察那边的事情。”

忍摇摇头。

毛米担心地说:“可是,事情总是在那里的。等警察真的来了,妈妈会吓坏了的。”

忍想了想,简要地和毛米说了目击证人的事情。毛米目不转睛地盯着忍,最后听到弗兰克没有指认忍,松了口气,接着又紧张地问:“那他指认了谁吗?”

忍犹豫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应该谁也没有指认吧。”

毛米疑惑地说:“可是,你和我说,确实是你……做了那件事情,为什么他没有指认你?”

“你希望他指认我吗?”

毛米摇摇头:“不,我希望你自首。”

忍双手插在裤袋里,皱起眉头看着毛米:“毛米,你真的认真考虑过这件事吗?即使现在有了孩子?你说你不会离开我,如果我进了监狱,你打算怎么抚养孩子?”

“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我们不能逃避现实啊。做错了事情总是要受到惩罚的。我们去自首,和警察说明情况,说你是一时冲动做了错事。你一直是个好人,我们又快有孩子了,也许警察会宽大处理的。那样即使我们一家人要吃苦很长一段时间,但总有团聚的时候。”

忍冷笑了一下:“很长一段时间?你知道是多长时间吗?等我从监狱出来,可能孩子已经上大学了。”

“可这是我们做错了事情应受的惩罚。”毛米固执地说。

“孩子做错了什么事情,要受惩罚?而且,我没有做错事情。”

“忍,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毛米有些着急。这些天来,她渐渐发现,无论自己怀着对忍多么深厚的感情,她和忍始终存在着巨大的不同。

“不管怎么样,你先好好养身体。等你妈妈过来以后,我们先搬去西雅图,买个房子安下家来。到了那里,无论将来我出什么事,对孩子的影响会小很多。警察虽然可能随时会找上我,但在最近两三个月里面我应该还会是自由的。”

毛米没有再说话。

忍转过头去把游戏退出来,关上电脑。

毛米仰头问道:“今天不通宵打游戏了吗?”

忍摇摇头,坐在毛米身边,不动声色地说:“从今天开始我都不打游戏了。我尽量每天在十二点以前睡觉,早上早点起来。”

毛米苍白的脸上出现一点红晕,心里涌起一阵淡淡的幸福感。或许忍说的是对的,不管怎么样,他们应该先给孩子找一个避风港,然后再一起面对可能的惊涛骇浪。

随后一个多月里,毛米的幸福感一直持续了下来。忍说到做到,再也没有打过游戏。每天晚上跟毛米一起关灯睡觉,早晨八点不到就起床烧稀饭热牛奶。每天换着花样给毛米做好吃的,从简单的小吃到高难度的功夫菜。至于洗衣服之类的事情,忍也没再让毛米动过手。飘飘和陈也已经搬出去了,但飘飘隔两天就来看毛米,还带回市中心买不到的新鲜鱼和虾。在忍的精心准备下,妈妈签证顺利过关了,买了机票即将来巴尔的摩。

他们计划二月初就搬去西雅图,并在微软雷德蒙总部附近选中了一处两层小房子。房东把照片通过电子邮件寄过来。照片上的房子是新粉刷过的,白墙,红色屋顶,黑色栅栏,宽敞的院子里还种了三株高大的樱花树。虽然只是初春,温暖的空气已经催发了一些零星的樱花。毛米高兴地和忍说要把唯一面朝南边的小卧室给宝宝,楼下的卧室给妈妈住。而她和忍住在二楼,窗口就是樱花树的树枝。等到樱花盛开的季节,恐怕睡梦中都闻得到甜香吧。

每天吃过晚饭,忍都拉着毛米在查尔斯街散步,从查尔斯街一直走到霍普金斯图书馆门口的大草坪上。回到家,忍就坐在凡的钢琴前面胎教,除了小时候练熟的古典音乐,还特地找了轻柔的流行音乐来练。毛米跟他说什么,他都尽量回答。

有一天傍晚,毛米坐在院子里深红色的木质秋千座椅上,忍站在旁边轻轻推着她,眼前是冬季的血红色夕阳。

毛米说:“忍,你对那个乌玛,也有现在对我这么好吗?”

忍愣了一下,半天没说话。最后不忍心让毛米空等,回答道:“我不知道,我对你跟她的态度不可能相同。”

“哪里不同?”毛米微笑着问道。

“认识乌玛的时候,我只有二十四五岁,就算心里想对谁好,也没什么能力。”

毛米沉默了。忍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并不是想知道忍更有能力对谁好啊,她想知道的就是忍在心里对谁更好?

“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就是因为我有了宝宝吗?”

忍摇摇头:“不是。”

“那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对你好是应该的。”

毛米冲忍笑了一下。忍凝视着毛米,心中一阵抽动。夕阳的余晖洒在毛米的面孔上,眉目如画,雪白的皮肤几乎透明,细细的汗毛似乎都在绚烂的夕阳下发光。然而无论毛米如何美丽,他心里不可能再产生曾经对乌玛那样的足以毁灭一切的激烈感情了。这种感情出现过一次,以后便不会再有。

过了一会儿,风有些大起来,忍问毛米要不要进屋,毛米不肯。忍就回去拿了一件大衣披在毛米身上。

“忍,飘飘总说,你们在这里过得很艰难。到底最艰难的是什么呢?”

最艰难的是什么?忍望着天空,眼睛眯了起来。

最艰难的肯定不是没有钱,生活单调之类的。他想起自己刚来美国的时候,生活条件比现在更差,因为那时候所有的钱都攒下来帮爸爸还债,但他那时候从未觉得痛苦。生活单调?这也没有什么,他从小就喜欢独自坐在家里看书。那是什么?是像多数人说的,在异乡,言语不通,文化隔膜,因而孤单?不,也不是这个。计算机系中国学生不少,足以组成一个小社会。美国学生也并不排外。何况,自己原本就没有交际的需要。那究竟是什么?

忍想起三四年前最痛苦的那段时间。是因为爱情受挫吗?和乌玛分手后,他曾陷入绝望,但现在想想,这似乎也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找不到工作?更不可能。

或许,最艰难的是经历那种强烈的幻灭感。这不是一两件事情造成的。不只是乌玛利用和欺骗了他的感情,也不只是跟自己做对的冯川教授或者整个计算机界。不是身边的某个具体的同学或者具体的事。只是这种幻灭感,随着人生的逐步展开,每件曾经向往和为之努力过的事情的落空,变得越来越强烈。事情似乎都不遂心愿,但具体说起来,也没什么特别悲惨之处。

老子比你惨这句话,恐怕能对自己说的人很多。但就是这种幻灭感,消磨了他的感情、理想、骄傲,把他变成了一个空洞的人。如果说何处艰难,无非是青年时代慢慢到来和远去。在美国,独自一人,只不过把这种幻灭感放大了。何况他和很多在这里的人,原本就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陷入沉思的忍凝视着毛米,这个头脑简单的人生伴侣不会经历这样的幻灭感,也永远无法理解所谓的“最艰难”。忍不由又想起了乌玛。当他发现乌玛原来一直爱着另一个男人的时候,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的愤怒感一直有增无减,这使他在很大程度上认可了自己拿刀刺向乌玛的事实。过去无数个日夜对乌玛刻骨铭心的爱恋以及后来由于绿卡问题而感到的痛苦自责,到最后却得知自己不过是另一个男人的“替代品”,换做任何一个人,肯定都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他或许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带来对自己职业前途无法挽回的打击,但从未感觉内疚。

现在,大错已然铸成,他的怒火渐渐平息,而过去对乌玛那种怜悯心痛的感觉竟然又悄悄回来了。这个女人不过是个比自己更加不幸的人。她背井离乡,被丈夫抛弃,又为了一个野心勃勃的虚伪的男人放弃了自己的职业生涯,最后孑然一身。自己或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爱过她的人,但最后所做的无非也是在她胸口捅一刀。而这一刀,不仅杀死了乌玛,也杀死了自己。

过去的往事在忍的脑海中一一闪过,最后他摇摇头,对毛米淡淡地说:“我不知道怎么说,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艰难的地方。只是每个人都这么说,也就像真的似的了。”

毛米从秋千架上伸出双臂,轻轻搂住忍的身体,说:“真不希望你总是这样一副悲伤的样子。不管你会不会被警察抓去,我都要尽量让你幸福。如果你不在这里,我和宝宝都会等着你。”

这不是毛米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听来,却让忍心里一阵触动,差点掉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