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忍,能不能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毛米抱着膝盖坐在被子里,小声地问忍。

“什么真相?”忍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脑屏幕,他仍然发着高烧,却试图集中精神打游戏。他们到家已经两个多小时了,这是毛米第一次打破沉默。两个多小时前飘飘读的报纸上的那段报道还在房间里的空气中飘荡。毛米心里空空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和往常一样,毛米看着忍,等了很久也没有反应,就打算放弃了。忍不想回答问题的时候通常就不回答,时间长了,不回答的人固然泰然自若,连被冷场的毛米都不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忍面无表情地站起来,从桌子上拿起手机,听了两句就递给毛米:“你妈的电话。”

毛米接过电话:“妈妈,我很好啊。啊,那你劝劝爸爸这几天别上课了。去看医生了吗?哦,那就好了。啊,那么多好吃的!还有螃蟹!哎……啊不要紧,忍做的菜也很好吃的,不过当然还是更想念妈妈的菜啦……”

忍心不在焉地听着毛米长篇大论地和妈妈讨论琐碎的事情,今天买了什么菜,小狗拉肚子了,爸爸感冒了,流浪小猫断了一条腿,同事女儿结婚了,表哥的老婆生了一个女儿。忍大概一个月给爸爸打一次电话,不能理解毛米怎么有那么多话和她妈妈说。

“一个月才和你说一次话,那你爸爸年纪那么大了多孤单啊!”毛米不止一次对忍说。有谁不孤单?忍在心里说。爸爸丢下自己和妈妈,让自己度过了孤独的童年,现在轮到爸爸度过孤独的晚年。这个世界无非就是这样。

手机听筒里声音突然大起来,忍隐约听出是毛米的妈妈坚持让自己听电话。毛米在这边一个劲地安慰妈妈:“妈妈,忍在忙着写论文呢。他很好的,烧也退了点,下次再说好不好?”

忍把头抬起来,示意毛米把手机交给自己。随后他向毛米妈妈问了好,接着回答老太太一个接一个的问题。

“嗯,好多了,毛米挺会照顾人的。我知道,我会督促毛米看英语的,尽量让她明年秋季入学。这个……我想想好吗?”毛米的妈妈在向忍要求来美国看望女儿女婿。

“不,当然不是不能接待。二月份如果顺利搬过去的话,收拾一下,三月份应该可以了。不是不确定,没什么不确定的,工作当然没有问题。阿姨,您先别急,好吗?相信我,肯定会安排好的,肯定让您顺利过来看毛米。”

显然,电话那头毛米妈妈又不高兴了。

忍耐心地说:“我知道,不光是看毛米,当然也有我。阿姨您放心吧。”

毛米眨眨眼睛。过了一会儿,忍终于把毛米妈妈哄高兴了,挂下电话。

“妈妈要过来吗?”毛米问。

“嗯。”

“我明天和她打电话的时候劝她不要过来了。”

“不用。你妈妈过来也好。”忍继续低头打游戏。

“可是现在这种情况,我们哪里有精力照顾妈妈。”毛米伤心地说。

但是忍又不说话了。毛米把小羊放在膝盖上,一根一根地拔小羊身上的毛,毛被空调的风吹着,全都落在忍的键盘上。

“不要拔了,好好的玩具都快被你弄坏了。”忍开口说。

随后,他把电脑放下,走到毛米身边坐下,后背靠在床头,把小羊从毛米手里轻轻拿过来,放在自己和毛米中间。

“忍,跟我说说那个女人的事情好吗?你和她,乌玛。你不能一直瞒着我的。”

毛米扭过头,乌黑的眸子注视着忍。

忍避开毛米的眼睛,没有作声。

“这要怎么办呢?”毛米难过地想,顺着忍的目光看向窗外。屋顶的雪水正在融化,一滴滴地从屋檐落下,在路灯下偶尔反射出光芒。

过了很久,忍忽然说:“你想知道什么呢?”

“我想问你很多问题,可是总是不敢问。”

“什么问题?”忍躺下来,双手在脑后交叉,看着天花板。毛米换了一个姿势,面对着忍盘腿坐着,用手指轻轻地摸忍的头发。

“忍,我特别特别爱你。”

听到这句话,忍的眉毛皱起来。

“忍,你开始骗我说你和乌玛没有关系,我信了。你还说你只是看到入室抢劫后的现场,我不知道是不是骗我。但不管怎么样,我都爱你。我绝不会离开你。”

忍没有说话,把头扭过来看着毛米,木然的脸上仍然看不出一丝表情。

毛米心里觉得很凄楚,柔声道:“这一切,我都不在乎。不管你怎么骗我,我会永远爱你。”

“你没有必要这样。”忍冷冰冰地说。

毛米摇摇头,用小手堵住忍的嘴唇:“我最开始,就把心对你敞开的。可是,有的时候又总觉得你像陌生人似的,什么都不对我说,把心关闭得紧紧的。我在外面敲门,拼命地敲,可是你都不打开,真是太难过了。妈妈说有的人性格就是这样,让我努力适应你就好了。可我不想这样。我知道你有很多很多苦恼,痛苦得都发烧生病,什么都在心里藏着。我想自己可以安慰你,不想只是你照顾我,给我做好吃的,帮我读书,就好像我是你养的一只小猫。”

“我没有把你当成小猫。”忍说,“如果我不信任你,就不会一出事就告诉你。”

毛米凝视着忍的眼睛,说:“你一出事就告诉我,是因为除了我,没有人能帮你做假证。我不是傻瓜啊,忍。”

忍闭上眼睛,默不作声。就连温顺的毛米也把刀子亮出来了。

“我不在乎给你做假证,”毛米接着说,“为你做什么都愿意。可我想你能和我说话,把喜怒哀乐告诉我,就像我什么都告诉你一样。我知道我还很幼稚……”

“这不是你幼稚不幼稚的问题。”忍又一次打断毛米,“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一向没有那么多话说。”

毛米嘴巴撇了一下,垂下了眼睛,眼泪就掉下来了。

忍有些不忍,耐心地说:“毛米,我自己是这么觉得,很多事情如果知道后会痛苦,那么宁可不要知道。我不是要针对你。如果你实在想问,就问好了。”

“你到底有没有杀乌玛?那天在乌玛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警察会在溪水里发现你和乌玛的合影?”毛米抬起眼睛,紧张地问,雪白的脸上还挂着泪水。

忍陷入了沉默。毛米等待着,房间里的空气凝结起来,寂静得像真空。毛米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跳,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

过了很久,忍平淡地说:“我确实杀了那个女人。”

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甚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坏。

毛米听见自己的心如同大锤一样强烈地敲击了一下,随后在胸腔中剧烈震动,几乎从口中跳出。她突然很想从床上站起来逃出房间,但是浑身上下似乎都僵硬了,连手指都无法移动一下。又过了一会儿,僵直的身体渐渐有了一点知觉,随后就如同掉入了冰窖,浑身冷得发抖。

忍真的杀了人。忍真的杀了人。忍真的杀了人。和她每天一起吃饭、抱着她入睡的人是个杀人犯。

毛米呆呆地看着忍,一时间无数思绪涌上心头,她不知道应该从何处开始思考。

忍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毛米,想从中体味毛米的反应,从而采取应对措施。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毛米的强烈反应竟然让他心中一块地方疼痛起来。他迅速告诉自己这是正常反应,因为自己从开始就骗了毛米。但这无济于事。不,他期待中毛米的反应不是这样的。

“你可以现在去告诉警察。”忍淡淡地说,“我决定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你是我妻子,我想我应该给你一个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否则对你不公平。”

说完,忍的心里又剧烈地疼痛了一下。公平。他知道自己所想表达的不是这个。但是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如同巨手紧紧捂住他的嘴,阻止他说出任何表露感情的话。甚至这句话,他都不应该说。如果毛米想去告诉警察,她自己会去,自己又何必这么说。毛米的反应不仅刺伤了他的感情,也刺伤了他的自尊心。

毛米没有说话,别过脸去,脸上流下两行泪水。她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去对警察说忍杀了人,然后让他们把忍从自己眼前带走,关进监狱里。

“那么,是你把房间弄成被抢劫的样子,还丢掉了那本相册。”问出这句话,毛米再次打了个寒战,几乎不敢看对面那个人。

忍摇摇头,说:“我没有。我不会做这么欲盖弥彰的蠢事。”

“那……为什么警察说是抢劫?还有被丢掉的相册和首饰盒是怎么回事?”

忍思考了一下,决定不告诉毛米自己回去现场看到被翻出来的文献资料的事情,便说:“我也不知道。”

毛米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迫切地说:“那么,除了你以外,在你……杀……刺伤了乌玛以后,还有别人进过乌玛的房子,对吗?”

忍摇摇头:“我不知道。看起来是这样。”

此后两人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毛米在经历了最初的恐慌之后,慢慢镇定下来。忍杀了人。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他骗了自己,为了让自己给他作伪证。作伪证也不是为了摆脱警察的纠缠,而是为了逃脱法律制裁。

但是,毛米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忍和“杀人犯”这三个字联系起来。坐在对面的那个人仍然有着一张玻璃花一样看似淡漠却亲切的面孔,他身上的一切都是自己所熟知的。那双手总是握着自己的手,给自己盖过被子,也曾做出可口的饭菜给自己吃。那双眼睛总是温和地看着自己,带给自己莫名的安全感。而眼睛背后似乎还藏着无数难以言明的复杂感情。

“但是,为什么会做这样残忍的事情?我以为……你是很爱她的。生病的时候,你都在叫她的名字。”

忍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想再提起那些事情了。”

毛米执拗地问道:“是因为我吗?”

忍扭过头看着毛米,忽然笑了起来:“毛米,你真是太天真了。”

“那是因为什么?”毛米脸涨得通红。

忍一动不动地坐着,望着窗外。一只乌鸦从窗外的一根树枝上飞起,扑棱了几下,又落在对面的屋顶上。

“你们总是让我把事情说出来。但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至少知道我不会把自己出卖给警察,不会受什么良心鞭策。”忍嘲弄地说道,“你想知道也可以,反正你已经知道最坏的事情。你想问我为什么要杀死那个女人,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是个婊子。”

“你……在说什么?”毛米从来没有听过忍说这么粗俗的话,一时有点惊呆了。

忍冷笑了一声,接着说:“她跟我在一起三年多,分手后两年我一直在想着她。我自认为足够聪明了,但居然被她骗了六年。”

“她怎么骗你了?”

“她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她一直另外有个男人,即使在我们交往的那三年多里,她也一直跟那个男人勾搭。”

听到“勾搭”这两个字,毛米的脸又红了。面前的忍看起来有些陌生,那张英俊苍白的脸上突然因为不可遏制的怒气而变得扭曲。

“你是说……乌玛,一直都爱着另外那个人吗?他是谁?”

“你没有必要知道那个人是谁。这个世界有多丑恶,人有多虚伪,你现在也用不着这么急着认清楚。”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忍的声音里出现一丝凄凉。

“即使她骗人,你也不应该杀人啊。”毛米喃喃地说。

“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我已经做了,现在只要想怎么解决问题。”

“嗯,”毛米点点头,“那你是怎么发现的呢?你不是两年前已经和她分手了吗,还和我在一起了。为什么……那天又会去她家里?”

“为什么会去她家里?你想知道这个?”忍歪着脑袋看着毛米,脸上还是那副嘲笑的神气。

“嗯。就是想知道这个。”

忍看着毛米那张严肃的小脸,犹豫了一下,说:“你还记得我和你在陶森的那家食品超市遇到乌玛么?”

毛米点点头。乌玛那张布满皱纹的清瘦面孔出现在脑海里。她怎么可能忘记呢?

“在那之前,我已经快两年没有见过乌玛了。我和她是四年前分手的,之后只见过她几次。我最后一次见乌玛的时候,没有工作,冯川刚停掉我的助教奖学金,算是狼狈不堪吧。后来和你见到她以后,我给她打了一个电话,约她见面。出事那天是第三次见面。”

“那你告诉我,这几次见面,你和她有没有做那个?”

忍把身子转过去,似乎不忍看毛米的眼睛,低声道:“有。”

“可是,那天中午……乌玛……死的那天,你还有和我亲热呢,怎么能下午就去和她亲热……”

忍张口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没有开口。

反正已经伤害过她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以后她总会知道,现在还是不要解释了。反正都一样。忍拿定主意。

毛米以为忍会说一些安慰的话,可是忍默不作声。毛米又心痛起来,就像血哗哗地从心脏流出来。还是不要问了吧,只会让自己更难过的。可她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接着问道:“你和乌玛,到底为什么会分手?既然是到了出事那天你才刚知道她不爱你,那分手的时候应该还是相爱的,不是吗?”

忍摇摇头说:“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你没有必要知道。和之前出的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我就是想知道。”

忍苦笑了一下,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刚承认了我杀了人,而她反复问的只有我和乌玛的关系,在乎的只是感情。这或许是因为这个女孩子真的爱我。想到这里,忍心中的痛苦稍稍缓解了一点。

“和乌玛为什么分手,我到现在自己也没有想清楚。我原本一直以为是有一件事情伤害了她,所以她不想再见我。后来既然知道她从来没有爱过我,这个原因就不成立了。”

“什么事情伤害了她?”

“因为我骗她说我不想离开她,想和她结婚,其实是为了解决身份问题。”

“什么意思?”毛米迷惑不解地问道。

“在美国合法居留必须有身份,比如我现在是F1学生签证,你是F2,你由于我而能留在美国,但我和你都只有暂时居留权。那时候美国经济很差,我想尽快毕业,但害怕找不到工作失去身份,而且大多数工作都优先给美国公民或者有永久居留权的人,自己开公司也更容易,总之对自己事业发展很有好处。乌玛虽然是德国移民,但她已经宣誓入籍,是美国公民,如果我和她结婚,就可以申请绿卡,得到永久居留权。乌玛发现我目的不纯,就和我一刀两断了。”

毛米睁着大眼睛摇摇头:“不会的,忍,你不会因为这种原因和乌玛结婚的。你根本不是这样的人。而且你那么爱乌玛的,本来就想和她结婚。”

“毛米,你太天真了。你认识我才多久,就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

“我当然知道。”毛米固执地说,“你那么骄傲,怎么可能为了这样的原因和人结婚。”

“有什么不可能?”忍嘲弄地看着毛米,“你觉得我为什么和你结婚?”

毛米想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或许你是因为我特别听你的话,因为我爸爸是大学教授,因为我长得比较好看之类的,可是这些都没什么的,喜欢一个人本来就是因为这样那样的优点。我喜欢你也是因为你聪明,正直,长的样子也是我喜欢的。”

“你怎么想都可以。”忍僵硬地说,“如果不是那时候经济萧条,我不想把自己的时间和前途耗费在没有意义的身份问题上,我是不会考虑和乌玛结婚的。她认识我的时候已经四十岁了,离过婚,而且基本上不可能再生育。”

“好吧。”毛米小声说,“我就是不能相信你会为了绿卡欺骗自己爱的女人。”

“毛米,你知道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么?”忍扭过头,看着毛米。

毛米摇摇头,清澈的大眼睛迎上忍的目光。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成为一个有成就的人,为这个社会做出物质贡献,同时改变别人的想法。我之所以能忍受美国的这一切孤独和不合理,就是因为这里有最强大的科研力量,能让我最好地发展事业。其他的事情我都不在乎,也无所谓骄傲什么的。你不是一直希望理解我吗?只要理解这个就够了。”

毛米呆呆地坐着,想了半天,最后说:“忍,你知道吗,我觉得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啊。我一点都不觉得你说的是真的,你真是在犯傻。你老是觉得我头脑太简单了,还说我不了解你。你知道,我从小就喜欢读小说。爸爸妈妈哪儿都不让我去,我也不认识什么朋友,可是可以从小说里知道这个世界和人是什么样子的。爸爸妈妈总是说我不懂事,我也觉得自己性格软弱,可是我常常幻想,有一天我会认识一个白马王子,就像小说里说的那样,他会教我认识世界,教我怎样离开爸妈也能好好生活,教我怎样做一个顽强的人。”

顿了一下,毛米继续说道:“真的,忍,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好,像是从小说里走出来的一样。我觉得,你是我看过的所有小说里,所有我崇拜的男主人公里最好的,有所有人的好处加在一起那么好。我的好朋友都劝我不要那么早结婚,说也许以后遇见更好的。可是,我觉得我不会再遇到更好的人了,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说的话,我都会听,你做的事情,我都会觉得是有道理。”

说着说着,毛米的脸色有些发白。

“我最喜欢你的,就是你是一个非常骄傲的人。你从来不像别的男生那样对我说那些动听的话讨好我。你有很多自己的原则,一点也不会放弃。你还记得我和你说有一个同学和老师说我的坏话,让我评不上优秀毕业生吗?你说,跟老师说一遍实情就够了,没必要多争辩。还有,你和我说过你写论文的事情,你觉得导师剽窃别人的想法,害得别的教授不得不离开霍普金斯,还靠关系发论文,你就不肯跟他合作把那个项目做下去。还有,你跟我妈妈讲电话,虽然你替我关心妈妈,可你也不会学别的男孩子那么甜言蜜语。我喜欢你是这样一个骄傲的人,没有什么能让你改变自己做事情的方式,也不会拿自己珍视的东西去做交易。”

“没有人能够做到这样,你想得太天真了。”忍突兀地说。

“可以的。忍,你就是这样的人。”

忍突然坐起来,恼火地看着毛米,说:“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凭什么告诉我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你知道什么?你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把我想象成你理想中的样子。我告诉你,我不是这样的人。谁会愿意妥协?这个世界上有谁愿意委曲求全?哪有什么骄傲的人?不过是看实力怎么样,生存压力够不够大。”

毛米平静地说:“不是的,你不需要拿到绿卡才能生存下去的。你那么聪明,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的呢?”

忍把脸转向毛米,眼睛里闪闪发着光。

“你不知道什么是生存,对你来说,能独立生活,自己养活自己,就算生存了,但你到现在都还没有做到。我十三岁就开始养活自己了,还要照顾妈妈。你所说的生存和我不是一回事。我不会按照你说的那种生存在美国混下去。”

忍自顾自说下去,不去看毛米的目光。

“你大概从来都没有体会过那种使命感。上天赋予我才华,那就是我生存的最重要的部分。我从小就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别人需要通过自我约束和刻苦思考才能获得的东西,我可以很轻易地做到。我从来都没有为坐下来写作业或者考试这种小事情烦恼过。既然上天赋予我这样的才华,我不能浪费了。我必须带着上天赋予我的才华才算生存下去,不是用它来满足口腹之欲,跟女人卿卿我我,只是那样,我没有在生存。我是一个出色的研究者,我需要创造,需要去改变人们的想法和生活。如果我不这样生活,我就算是死了。在这里,有最好的适合我生存的土壤,我曾经以为是这样。这里思想自由,物质丰富,懂得天才人物的价值,给他们足够的机会。这里也有和我一样的人,他们也在这里生存,和他们交流会像呼吸一样。”

忍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曾经是这么以为的,从来没有动摇过。在我小时候自学高等数学的时候,在大学读文献的时候,我从来都没有动摇过这会是我四十岁以前的生存方式。我二十一岁出国留学,在那之后,有整整二十年的时间,在我创造力和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可以在美国全神贯注地做自己的研究。但是到了这里,我才知道根本不是这样。没有一片土壤是让人这样生存的,即使是美国。这里一样有勾心斗角,有失业,还有身份。你懂得什么叫身份吗?我刚才和你解释过了吗?那就是说,没有身份,我连生存的资格都没有。什么创造力,都是狗屁。”

看着忍近乎失态的样子,毛米心里一阵难过。忍这样算是对自己敞开心灵大门了吗?

但是忍根本没有意识到似的,自顾自地接着说:“我从小到大都自以为很了不起,那两年才知道什么叫百无一用是书生。而且,说什么上天赋予的才华,也是狗屁。聪明人到处都是,有几个能真正像自己希望的那样‘生存’?我跟你说和老板闹矛盾,反感他的做法是一方面,更恼火的是我自己那段时间也没有很好的科研想法,找个借口跟他闹翻了,自己脸上还好看点。”

最后,忍恶狠狠地说:“我就是为了绿卡和乌玛结婚。谈什么骄傲?我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我就是这样的人。”

“不,不,你不是的!”毛米痛苦地说。

“我只是说实话。警察那边调查进度很快,你会越来越认清我,最后还是让你妈把你带回国的好。这就是为什么我跟你说,我肯定会帮你妈申请过来探亲的原因。”

听到忍说出最后一句话,毛米一直默默流淌的泪水突然汹涌而出。她惊恐地抬起头,说:“你说什么?你不要我了?不,我不离开你,无论如何都不会。”

半个小时前,当忍终于决定告诉毛米自己杀了人的时候,他心底暗暗希望从毛米口中听到的,就是这句话。而此刻毛米亲口说出,忍却觉得无法忍受。或许他真正希望的是得到毛米的理解和认可,认可他的这套价值体系,认可他杀人的事实,而不是出于同情或者爱情留下来陪他。除了毛米,恐怕世界上不会再有人认同他。而此刻,目睹了毛米一系列的反应之后,忍明白自己终究还是孤独一个人。如果,乌玛还活着,如果他杀死的人不是乌玛而是别的什么人,乌玛会站在他这边的。

忍心烦地站起来,走到窗口。窗外的查尔斯街一片寂静,路灯照射在马路边肮脏的融雪上。远处教堂的尖顶矗立在黑夜里,发出暗淡的白光。这幅情景,忍已经看了很多年。生活终有一天要改变。

过了一会儿,忍说:“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才会有这么多幻想。我不是没有饭吃而杀人,我只是一个抢劫后因为没分到赃物而杀人的强盗。如果我早几年遇到你,我或许还有自信是不让任何人失望的人。但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我不仅杀了人,而且为了生存做过很多不堪的事情。我伪造过简历,私拆过导师的推荐信,作假欺骗过学校的奖学金,我不后悔做过这些,因为这些对我而言,是为了维护生存。但对你来说,我不是你所向往的那种人。”

毛米看着忍,痛苦地说:“忍,其实你根本不像自己说的那样。而且,那些事情都是过去了,你知道自己错了,以后不再这样不就好了吗?”

“我没有错,以后也还会继续这样。”忍生硬地说。

“可是,至少在和乌玛的事情上,你根本就是把自己说得太坏了。你那么爱乌玛,和她结婚一定主要是为了爱情。也许理智里你觉得和乌玛结婚不合适,可是在心底会觉得幸福,不是吗?”

“爱情?”忍扭头看了一眼毛米,脸上又恢复了嘲弄的神情,“只有你这种人才会整天把爱情挂在嘴上。我没有那么多精力考虑爱情。我那时候研究不顺利,怀疑自己的能力,担心什么时候就要被赶回中国了,哪有心思考虑爱情。我现在也不会思考爱情,以后也不会。”

“可是你爱乌玛。”毛米执拗地说,“就算你不爱我,你也是爱乌玛的。”

“我很孤独,也有很强的生理需要,你可以把这个叫做爱情。”忍不动声色地说。

毛米又哭起来。这个不是爱情。这个不是爱情。毛米不停地对自己说。她泪眼矇眬地抬起眼睛,看着站立在窗口的忍消瘦的背影,心里疼得揪起来。

“太让人绝望了,忍。在你看来,生活一点希望都没有了。生存压力那么大,每个人心里还要有那么多阴暗的地方,一点希望都没了。过去,即使想到你如果被判刑了,我都不会觉得那么黑暗的。因为我爱你,而你……或许有一天也会爱我的。我们总会幸福的,所有的困难都可以坚持下去。可是,现在怎么办呢?你怎么过以后的日子呢?你要怎样面对自己的内心呢?”

“没有什么怎么办。我没有解决方案。你这下没那么多幻想了吧,过两个月跟你妈妈回去就行了。”

毛米似乎一下子平静下来,摇摇头:“不,我问的不是我怎么办。我还是我,一点都不会因为你说了这些话就改变的。我是在说你该怎么办。你该怎么办呢,忍,你这样子连一点点希望都没有给自己留下了。你把自己都弄成什么样子了啊!”

忍没有回答毛米,站在那里沉思了半晌,说道:“你刚才提到我跟你说的那个冯川剽窃别的教授的思路,最后逼得那个教授离开霍普金斯。你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吗?”

“是什么?”毛米抬起头迷茫地问道。

“那个被迫离开霍普金斯的教授就是乌玛。这件事就是乌玛告诉我的,我想她也因此告诉过很多学术圈子里的人。这件事才是我和冯川所有后来矛盾的导火索,因为那时候我还傻乎乎地爱着那个女人。至于冯川拉关系发论文、自己创业搞公司不认真教学,我根本不在乎。谁都是为了生存,我是这样,冯川也是这样。我是为了这个女人才和导师闹翻,最后九年才毕业。但直到那天我去她家,才发现她一直在骗我。她真正离开霍普金斯的原因是为了那个男人。”

“为什么?为什么为了那个男人一定要离开霍普金斯?”

忍冷笑了一下,说:“因为怕丑闻。就算她不主动辞职,最后也会被逼走。她这么一说,学术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冯川剽窃,那个男人也可以少个学术界的对手。”

“到底是什么丑闻?”

忍犹豫了一下,几乎就想和毛米解释那个避孕套的事情。

“具体你没必要知道。我只想告诉你,这个世界和你想象的不一样。我已经觉得自己足够看得清楚了,但还是被所谓的最爱的人欺骗了几年,你凭什么信任我?”

“因为我爱你。”毛米用明亮的眼睛看着忍,流着泪说。

听到毛米又一次说到爱,忍原本坚硬的内心松动了一下。

“去自首吧,忍。”毛米怀着对忍的爱,热切地说,“我陪你一起去。无论出什么事情,我都陪着你。如果你被关进监狱,我会等着你。多少年都等你。人做错了事情总是要受到惩罚的,我陪你一起受惩罚。等惩罚结束了,我们就可以不再担惊受怕地生活在一起。”

忍站在黑暗里,看着毛米,一动也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