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大家陆续走了以后,陈也、飘飘和毛米三个人足足收拾了快两个小时,才把十几个人的碗碟洗干净。不知道为什么,三个人之间的气氛非常尴尬,谁都没有说话,包括一向爱开玩笑的陈也。真心话大冒险里的最后一个问题一直在三个人脑海里盘旋。

回到楼上的时候,毛米发现忍坐在椅子上,脸色十分苍白。

“忍,你眼睛里的血丝真的很吓人。你发烧了。”毛米走到忍身边,摸着忍的头发。

忍把毛米的手轻轻拿开,问道:“飘飘或者陈也是不是上来翻过我的东西?”

毛米有些惊慌失措:“昨天下午,陈也上来和我商量买什么好吃的做火锅,他在你的电脑上列清单想打印的。我不知道他看了些什么,反正他一直和我说话,然后用了好久的电脑。临走的时候,陈也问我,是不是对美国法律有兴趣,想以后读法学院。我那时候都不知道,就说没有兴趣啊,读什么都无所谓。”

毛米坐在地上,说到最后,看见忍脸色越来越难看,大眼睛里泪水都涌出来了:“对不起啊,忍,我今天听见陈也问你那个问题才想起来的,我太笨了,老是糊里糊涂的……”

忍把头扭过去,低声说:“不要哭了,不是你的错,是我忘了锁计算机里的新文件。”

“那我明天去和他们解释一下好不好?”毛米仰起脸看着忍问,脸上挂着两道泪水。

忍摇摇头:“不要多事了。陈也喝多了,自己在胡思乱想。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毛米说:“忍,你别那么担心了好吗?无论如何,你没有伤害任何人啊。就算警察怀疑你,我们慢慢解释,耽误一点时间,但最后肯定能说清楚的,不是吗?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如果总是这样心烦,晚上都睡不好,最后生了一场大病,不是更加不值得吗?”

忍没有说话,只顾着自己仔细检查文件夹里的资料。

毛米等了一会儿,最后慢慢站起来,说:“忍,我去和飘飘给你买点退烧药好吗?”

“不用了。”忍冷淡地说,“我自己出去买。外面那么大雪,不要去麻烦飘飘。”

说完,忍站起来,拿起那件咖啡色的厚夹克,把电脑放在包里背在身上走出去。

忍的头疼得几乎要裂开来。门外的大雪夹着凌厉的风,忍打开车门,坐进去,心想:已经没有时间了。明天是圣诞节,如果没有出现意外,明天会是最后一天相对平静的日子。陈也看来是不会站在自己这边的了。忍的脑海里掠过飘飘那张探寻中透着关心的脸。飘飘呢?她会站在自己这边吗?

似乎有四面楚歌的感觉。忍不禁觉得一阵心慌。更可怕的是,他仍然想不起来那件让他害怕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当时一定留下了什么线索。这个线索警察至今还没有发现,或者他们已经发现了,只是在等待时机对自己突然袭击。

忍把车开到约克大道上,打算去药店买点退烧药。大街上空空荡荡的,风雪交集,大风把药店门口的圣诞标幅吹得几乎扯裂开来。地上的雪被往来的车轮玷污,乌黑的脏水四处横流。约克大道两边破败的店铺和涂满黑色涂鸦的住宅让这座城市看起来充满了末日的景象。

忍心里不断地想着目前的局面,不知不觉就沿着约克大道一直开下去。十分钟以后,忍的车拐进了沃克大道上。沃克大道两旁的白桦树铺天盖地压来,忍一下子清醒了一点。他要去那个地方吗?忍不敢放慢汽车的速度,发烧的大脑努力进行一些思考。

他想起在一本犯罪学书上读到的一个观点:罪犯总是不由自主地会回到犯罪现场。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他觉得这条定律不是用在高智商罪犯身上,自己肯定不会犯这样的错误。而现在,鬼使神差的,他竟然真的回到了犯罪现场。

不,我不是罪犯。这原本就不适用自己。

但来一趟也没有什么坏处。根据忍的经验,这种天气,周围都不会有什么人。他在乌玛房子附近逛一圈,或许还能想起那件让他头疼的事情。而这是他目前最害怕的了。于是他下定决心,稍稍踩了一脚油门。这几天的寒风和大雪终于把大道高耸入云的白桦树的叶子全都吹落了。原本沿着下坡扑面而来的一排排白桦树露出了光秃秃的树枝,看起来格外凄凉。开了一段之后,他把车停在路边,确定周围没有人之后,就慢慢地向乌玛的房子走去。

乌玛的房子周围和汽车都已经被警方的黄色隔离带围起来。原先的那片玫瑰花丛被埋在大雪下。和乌玛交往的后期以及分手以后的几年里,忍常常晚上开车来这里从远处看乌玛的房子,凝视淡紫色窗帘里透出的灯光。他知道乌玛一个人在家里,和自己一样凄凉。这个世界上孤独的人很多,他们不但不能互相温暖,而且见了面会更加痛苦。但是有时情绪低落到无法忍受,乌玛窗口的那点灯光和沃克大道高耸的桦树林头顶的灿烂星光,会让忍在沉寂里感觉人生尚有希望。

来美国以后最快乐的圣诞节是什么?忍又想起毛米的那个问题。

最快乐的圣诞节,当然是和乌玛一起度过的。就在这座房子里。

那年的圣诞节是怎样的?忍回忆着。她烤了两块羊排,烤了红薯和槭枫蛋糕,做了色彩明艳的意大利面,里面有红色的葡萄西红柿,雪白的奶酪球,绿色和黄色交杂的面条。淡紫色格子纹的桌布,温暖的烛光,乌玛温柔的笑容,唱片机里流淌的音乐。

从小失去母亲的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生日。他看着乌玛一点一点地布置着家里,点起一根根白色长蜡烛,打开圣诞树上的彩灯,视线一再模糊。布置完毕,乌玛帮忍穿上作为圣诞礼物和生日礼物的灰色厚外套。忍现在身上仍然穿着这件外套。乌玛说着南部斯图加特的家,从小一起长大的小马驹,童年和少女时代的事情,有时泪光莹莹,有时妩媚地笑。她像孩子一样投入地说话,一刻也不停,就好像未来几十年的人生里从未有过孤独和心碎。

虽然只有两个背井离乡的人一起度过节日,但那发自心底的温馨和满足,却是忍从没经历过的,让他永远难忘。那天晚上,忍在经历了整整一个秋天深深的暗恋以后,第一次亲吻了乌玛,第一次和她结合在一起。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在进入乌玛的身体时,忍长久以来不可自拔的迷恋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平静而温柔的依恋。二十五岁的他觉得乌玛的灵魂和肉体都深深刻在自己的生命里,从此再也不能撇开。

忍无法抑制自己的心痛。无论隔多久回忆往事,那段日子的点点滴滴都只会带给他越来越强烈的痛苦。曾经有过的刻骨铭心的爱根本不可能被任何事情侵蚀。日后乌玛的决裂和无情也好,抑或知道真相后怀疑当日的真心,到最后不过给自己的感情带来更大的创伤,但不可能抹消曾经的爱。支撑自己信念的价值体系又有什么意义?乌玛给过自己的幸福不能偿还,也不可能被痛苦抵偿,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一个公正的上帝分配和加减每个人的幸福和痛苦。

忍在雪地里慢慢走着,双眼闪闪发光,咬着牙自己跟自己辩论着。

身上忽冷忽热的,关节都在酸痛,需要紧紧咬住牙齿才能克制颤抖。似乎一场高烧已经不可避免。但他不能克制自己的思绪,兴奋和痛苦在交替刺激着忍的神经。现在想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无论如何不能去自首。聪明、才华、专注,从童年就开始的自我克制和勤奋,这些如果进了监狱就全部一钱不值。归根结底,这个司法制度跟自己有什么相干?检察官和陪审团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乌玛。他们不仅是外族人,而且是漠不关心的人。他们为了职业发展也好,为了履行公民义务也好,为了满足裁夺他人命运的快感也好,都没有权利以法律的名义把自己关进监狱几十年。这个司法制度和刑事理论都是人创造出来的,但人和人彼此并不互相了解或者牵连。

无论如何,都没有任何理由把自己交到一群不相干的人手里裁判未来几十年的命运。即使被痛苦惩罚,也是被乌玛和被自己惩罚,而不是被司法制度,或者别的什么高高在上的人。

除非是被迫的。除非被打败了。忍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心中狂喊着。

可我还是回到这里了。这个念头又一下子闪进忍的脑海中。我一点也跳不出人性的弱点。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看。周围还是一片死寂。忍绝望地想,这有什么用呢,即使现在没有人看见,我也不确定一会儿是不是会有人看见。重要的是,我已经丧失了理智,做了绝对不该做的事情。

他死死盯着乌玛的房门,从口袋里掏出在汽车上拿的橡皮手套戴上。急速的心跳几乎让他窒息和晕厥。几天前的傍晚,当他离开这里的时候,虽然手上还带着洗不掉的血腥,但头脑冷静,充满了对警察的鄙视和对自己的信心。而现在,他已经几乎绝望。但是,进去看一看的愿望何其强烈。他无法不这么想,如果进去看一看,他就能想起来那个自己遗漏的东西是什么,警察所指的陌生人入侵的痕迹是什么。这样,他就能把过失再次弥补,然后又能充满信心地面对警察。转瞬间,他又狠狠嘲笑自己。已经过了这么久,我还能做什么?

在一阵无法克制的冲动中,忍终于把手搭上乌玛房子的门把手,轻轻扭一下,房门就打开了。在没有人看守的情况下,警察难道都不锁门吗?他们会不会给我设置了陷阱?这个念头钻进忍的脑子,他立刻又是一阵巨大的恐慌。但是门已经打开了。忍站着等了一会儿,害怕中的突然亮灯并没有出现。看来,警察就是不锁门的。想到这里,他失声笑了。

忍打开手里的小型手电筒,昏暗的灯光亮起,熟悉的一切又出现在忍的面前。他把手电筒的光对向和门道对应的另一头的厨房。昏暗的光线下,厨房地上空无一物,似乎连血迹都不剩下。他的目光又转到客厅,让他吃惊的是,客厅和他印象中不一样了。而这个不一样,让他产生了巨大的恐慌。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忍关上房门,站立在昏暗的客厅里,努力平静下来,思考这个问题。他终于发现让他恐慌的是什么了。

在客厅靠近书桌的地上,沙发的前方,警方用黑绳围成了一个人的形状。这是他所期待看到的,他知道警方会在发现死者的具体方位做下标记。

但这不是乌玛死去的地方。

至少,这不是他临走前乌玛所躺着的地方。

这说明什么问题?忍觉得口舌发干,头晕目眩,浑身直冒冷汗,心几乎要跳出来。那么说,在自己走后,乌玛还活着。她是自己爬到了这里吗?电话就在不远的地方,她是想爬到这里来打电话求救吗?

乌玛痛苦挣扎的样子再次回到忍的脑海中。忍大口呼吸着,痛苦的泪水还是掉下来。乌玛没有死,她那时候还没有死。她活着留在这个房子里,绝望地爬着,想要寻求帮助。想到这里,忍崩溃地坐在地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乌玛凄惨的叫声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忍缓缓睁开眼睛,泪水已经在脸颊上干了。

冷静下来后,他发现另一个和印象中不一样的地方。

在客厅书桌边,整整齐齐地摞了两扎文献资料。而他记忆中乌玛的房间地板上一向不会放任何资料。他突然记起了什么,快步走到书桌边,打开书桌下面的抽屉,一个个打开。之后,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相册没有了。装着他和乌玛合影的相册没有了。乌玛很少拍照,仅有的一些照片都是用非常昂贵的镶金相册仔细装起来的。就在十月份他和乌玛第一次重逢的时候,他还看见乌玛从这个抽屉里拿出相册,和他一起看过几年前两个人的合影。忍想到这里,又快速搜了另外几个抽屉里的东西。他没有办法确定什么没有了,因为他从来没有自己打开过这几个抽屉。

那么,是那个人。或许乌玛不是自己爬过来的。相册呢?是那个人和别的东西一起拿走了吗?他为什么这么做。不用想了,显然是想让警察注意到自己。混蛋!混蛋!道貌岸然的混蛋!他把相册扔到哪儿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被发现?

忍重新站起来。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忍克制住纷乱的心绪,拿着手电,在客厅又弯着腰仔细寻找了一遍。不再有别的能引起他注意的东西。还有避孕套。他想起来当时自己刻意留下了避孕套,但现在避孕套已经不在了,显然警方已经拿去实验室化验。

厨房还是和他所熟悉的摆设一样。踏在乌玛当时倒下的厨房地上,他忍不住一阵害怕。他的目光落在大理石台板上,又落在放在靠墙处的厨具架上。这一次,他几乎晕了过去,急忙用手扶住台板,却还是止不住浑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