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新进展?”朱丽亚用手指揉揉眼睛,把身体转向鲁斯坦。
“技术部门确认了电脑记录包括下载到本地硬盘的邮件被删除,而且是被局部格式化过。这是个熟悉计算机的人做的。更重要的是,格式化的时间大概就在被害人死亡时间前后。这基本上绝了老艾伦的后路,同时拯救了邪恶的老费若里。”
鲁斯坦坐在转动靠椅上,一边左右旋转,一边转动手里的纸咖啡杯。
朱可夫教授办公室里的光线非常充足。宽敞的办公室布置得几乎像一个舒适的书房。红棕色的书柜排在墙壁的四周,窗外是几棵高大的乔木,冬日的阳光从树木间射进房间。这个季节的霍普金斯校园是东北部郊外常见的萧条景色,少见常青植物,树干上光秃秃的,草坪也已经枯萎。
朱可夫教授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数学系的系主任,毕业于莫斯科大学,已经年过七十,即将退休。鲁斯坦和教授约好下午三点见面,但现在仍未出现。教授十分钟前就应该下课了。
中午的阳光照射在朱丽亚的脸上,清楚地显示着眼睛下面深深的细纹。她做了一个打呵欠的姿势,但赶紧用手把嘴巴掩住。凝视着鲁斯坦,她说:“也不能这么肯定。几件事完全可能同时发生。有一个男人拜访乌玛。乌玛自己格式化了硬盘。费若里入室抢劫杀人。”
“乌玛自己格式化硬盘?出于什么目的?”
“我不知道,但至少,费若里没有百分之百出局。”
“目前为止,我们能收获的线索不多。她常用的邮箱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提供给校友的,这可能是第一代电子邮件技术产生后的邮件系统了,乌玛这个年纪的人一般不会轻易换到商业邮箱,因此她还一直在用博士生时代的邮件地址。此外,就是陶森大学的工作邮箱。目前能显示出来的电子邮件几乎全是和学生以及同事的信件,私人信息很少。”
“删除的数据还能恢复吗?”
“手提电脑和手机现在都在信息技术部门,他们在恢复数据。但是还是要等,这两天案子不少。根据我对计算机的了解,格式化过后的硬盘很难再恢复数据。我们还可以去查服务器,但如果这是专业人士做的,既然他精心格式化了硬盘,肯定也会去攻击服务器。我还没有去和服务器商联系过,但有一种预感,服务器这几天可能被攻击过。”
“专业人士?”
“我只是这么猜想。如果这不是抢劫,那么所有的事情都看起来非常复杂,有些地方做得很高明,比如我们无法找到任何指纹,有些地方做得很粗糙,比如伪造的抢劫现场。这只能说明一点,这个案子是由极其聪明的人做的。而一个极其聪明的人做事情,没有十足把握,肯定不会出手。”
“什么牌子的?我是说乌玛的手提电脑。”朱丽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
“苹果。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乌玛是那种会用苹果电脑的人。结果果然是。我知道,这种猜测太没有职业精神了。那么,尸检报告呢,有进展么?”
“详细的报告大概星期二下午之前可以出来。但初步报告已经出来了,死亡时间大概是上个星期一和星期二之间。可惜一直到星期五早晨才被发现。发现的时间太晚了,食物残渣和各种身体指标都不确定。”
朱丽亚皱起眉毛:“但是看照片尸体保存还不错,没有太严重的腐烂迹象。”
“要知道,当时室内温度不到华氏二十五度。我手下的人查过乌玛上个月的用电记录,整个冬天费用每月不超过三十块钱。陶森大学的同事也说过乌玛是很严肃的环保主义者。”
“也就是说乌玛被杀死的时候室内没有开空调?包括她和凶手,我是说,可能的凶手,发生性关系的时候?确定不是做病害虫防治的人发现尸体以后关的吗?”
“我非常怀疑那个人在零度的环境中有这种能力。”鲁斯坦想开一个黄色玩笑,但看了一眼朱丽亚严肃的表情,顿了一下,接着说:“当然,也很可能是那个人临走前关上了空调。朱丽亚体内确实没有留下任何精液,应该是使用避孕套的原因。刚发现的那只避孕套还在做各种分析。”
“等各种报告出来真是折磨人。”朱丽亚撇撇嘴,“对伤口的分析有什么新的说法吗?”
“只有一些推测。你知道,伤口有两个,其中一个没有刺中要害,不会对受害人造成生命威胁,另一个则是致命的。分析的结果是,两个刀口深浅程度不同,但这有可能是用力大小造成的,也可能是刀的不同造成的。带回去的几把刀上面都被清洗得很干净,也没有留下指纹。但是,根据出血的情况,我怀疑两次刀伤造成的时间是不一样的,有一定间隔。”
“什么意思?一定间隔?”
“只是一些推测。我有些很复杂的想法,需要整理一下思路再和你分析。”
朱丽亚点点头,说:“不过,空调关上了这件事情,我总觉得有点奇怪。”
“为什么?哪里奇怪了?”
朱丽亚沉思了一下,说:“只是一些倾向性的感觉。做完爱,杀了枕边人,临走不忘关上空调?那么他一定做了更多事情。”
“这不奇怪,房间里的指纹被抹得干干净净,关上空调不过是小事一桩。何况,现在还不能对凶手是否是使用避孕套的人这一点下定论。别忘了,入室抢劫,顺手杀了房主,这才是最自然的推论。除非我们找到更多的证据。老费若里可能学会了电脑,或者是乌玛闲着没事自己删的。这些都有可能。”
“虽然你们查案子会这样思考,但直觉上,这案子没有那么简单。只是不知道尸体身上会不会发现痕迹。可惜还要等几天,上帝。”
“上帝不会同情你的,宝贝。要知道,星期五刚发现尸体。但有一点好消息是,上午诺基亚、AT&T和时代华纳那边的报告都已经送过来了。”
“结果怎么样?”
“你知道,三条未接来电里面,都是时代华纳地线的,有两条是陶森大学数学系的号码,都是为了询问乌玛星期三没去上课的事情。还有一条是公用电话,具体还不清楚,但大致也是在霍普金斯大学一带。”
“嗯……”朱丽亚思考了一下,接着说,“你知道,鲁斯坦,这是很可疑的。乌玛的手机里只有三条未接来电,而没有储存电话号码。即使为人谨慎或者和外界交往很少,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鲁斯坦半躺在椅背上,双手交叉在脑后,说:“亲爱的,你的直觉是对的。诺基亚公司说,手机被删除过数据。”
“是吗?”朱丽亚的长眉挑了起来。
“但是诺基亚公司没法恢复,因为乌玛的手机数据是储存在运营商网络上的,而不是芯片里。随后我就让AT&T公司给我上个月乌玛的手机通话记录。在乌玛被杀前两个星期左右,她一共接过九个电话,来自八个不同的电话号码。”
“被删除的数据有那么多?”
“是这样,有两个号码是来自陶森大学数学系办公室的,分别是乌玛一门课的教课助手,以及她的一个同事。另外两个号码,手机运营商提供了用户名字,陶森大学确认是数学系的学生。乌玛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向学生公布,学生随时可以向她问问题。还有一个可以确认的号码是德国的,可能是乌玛在德国的姐姐的电话。”
“乌玛在德国还有些什么亲戚?”
“不知道。但乌玛的父母在她离开德国以后的几年以内就分别去世了。”
“这样现在一共确认了五个号码。”朱丽亚算了一下,“那么剩下的三个号码呢?”
“剩下的三个号码已经送到另外几家无线网络运营商,今天下午应该就能得到报告。还有,其中有个很有趣的号码,在被删除的十条数据里占了两条。”
“有趣在什么地方?”朱丽亚坐直了身体,热切地问。
“这个号码第一次出现,是乌玛死之前那个星期的星期一下午两点左右。第二次出现,是在上个星期一下午两点左右。它在星期四下午两点左右又出现过一次,就是那三个未接来电之一,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附近的那个号码。”
朱丽亚眨了眨眼睛:“这又说明了什么问题?”
鲁斯坦刚想说什么,敞开的房门被敲了两下。朱丽亚和鲁斯坦转过身,赶紧站起来。
朱可夫老教授站在门口,穿着红色格子的吊带裤,黑色领结,光秃秃的脑门上布满皱纹,醒目的酒糟鼻和杂乱的胡须让他看起来活像漫画上滑稽数学教授的形象。
“非常抱歉让你们久等!那些孩子问问题的热情经常把我折腾得无法脱身!”老教授摊开双手,夸张地感叹着。
朱丽亚和鲁斯坦上前和老教授握了手,寒暄几句之后,朱丽亚递上两张乌玛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做助理教授时候的照片,分别是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图书馆门口以及纽约大学数学系主办的一次学术会议上照的。第二张照片上,站在乌玛身边的老教授穿着吊带西装裤,还是一副须发皆白的老顽童形象。老教授看了,脸上立刻流露出真诚的悲痛。
“能跟我们说说乌玛在霍普金斯时候的情况吗?”鲁斯坦恭敬地问道。
老教授感慨地说:“你知道,我总是担心自己的老朋友什么时候死去了,特别是最近十几年,因为我们都在变老。不幸的是,直到今天,我仍然在约翰霍普金斯,却看见当年风华正茂的同事死去。这让我在生命的尽头之年感到命运的不可捉摸。”
说着,他隐藏在满是皱纹的眼窝里的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望了一眼鲁斯坦和朱丽亚,接着说:“我要说,这是一个勤奋的学者,非常热爱数学,并且非常要强。”
“乌玛大概是十三年前开始在霍普金斯数学系任教的,我清楚地记得,因为那一年我刚被任命为系主任。转眼那么多年过去了。”老教授感叹道。
朱丽亚在一旁速记,鲁斯坦尊敬地说:“您是一位了不起的数学家,您的时光被最好地利用了。”
老教授笑道:“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不会再想着是否是个了不起的数学家这个问题了。你将担心的是今天血压是否过高。你想问些什么,尽管向我提问题。我会尽我所能协助警方的。”
鲁斯坦点点头,问道:“我们最迷惑的一个问题是,乌玛当年为什么离开霍普金斯?”
“这个问题,坦率地说,我也不知道。”老教授转动了一下椅子,似乎在回忆当年的事情,“乌玛在霍普金斯任教记录良好,学生评分不错。她是个非常负责任的教师。当然,学校决定是否给一个教授终身教职的评定标准是学术能力,而这一点,乌玛也并不差。事实上,乌玛和我都是研究相对论的,我们有过很多合作。她的计算能力是一流的,也有很强的钻研精神,经常通宵达旦地计算和思考。在她离开之前,她已经在很好的数学杂志上发表过不少项重要的成果。”
鲁斯坦刚想说话,朱可夫教授挥挥手,表示自己的话还没有说完:“不仅如此,如果她在霍普金斯再待一年,她就可以申请终身教授。而且我几乎可以肯定,她的申请将被批准。”
“也就是说,乌玛当时离开完全是自愿的。”鲁斯坦沉思了一会儿,“那么您能想到别的什么原因吗?比如说,和学院里别的教授的人际关系,或者在教学上应付是否吃力?坦率地说,她在陶森大学任教期间,学生评价并不高,主要是她的语言能力和沟通技巧的问题。”
“语言能力?你是指乌玛的英语口音比较重?”老教授疑惑地看着鲁斯坦,“你觉得我的英语如何?”
鲁斯坦斟酌了一下,回答道:“您的用词非常准确,但也是有口音的。”
“我二十三岁从莫斯科来美国,至今已经快五十年了。但我从未改善过我的口音。哈,很多人说数学系是俄国帮,说的就是本系下面的教授有很多是前苏联的数学家。有的人天生不善于学习模仿语言甚至与人沟通,而对于数学家而言,缺乏这一技巧的大有人在。不,乌玛没有任何可能因为她的执教能力离开霍普金斯。”
“和别的教授的关系呢?”
“我不了解她教学以外的生活。数学家是一群奇怪的人,他们通常对数学以外的现实世界关心不够,有时会被指为缺少生活能力,但很少会被指责为人粗鲁。但我不否认,你说的和别的教授存在人际关系问题是有可能的。据我所知,本系的教授基本上不存在严重的不可调和的矛盾。事实上,霍普金斯数学系是个很小的系,一共只有十五名教授,分散在不同的数学领域。他们之间甚至不存在某些数学家之间可能有的职业竞争。”
“那么和别的系的教授呢?您有任何了解吗?”
“你是指和别的系教授合作吗?这当然有可能,数学是很多学科的基础,合作是有可能的。”
“比如说呢?”
“比如计算机系和物理系。事实上,有不少数学系的教授在计算机系和物理系教课,而计算机系和物理系的教授有时也在数学系开课。比如计算机系的冯川教授,曾在数学系开设应用课程。事实上,我刚刚结束的那门课下面就是冯川教授的课,我刚和他打过招呼。”
鲁斯坦和朱丽亚对望了一眼,问道:“据您了解,这位冯川教授和乌玛有学术上的合作吗?”
“我不能确定。但乌玛似乎有解过一个概率论方面的问题,据我所知,冯川教授研究的网络稳定性问题里面有牵涉到概率论问题。因此,他们如果有合作,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事实上,有一个信息我可以向你提供,但这只是传闻,而我不能向你提供传闻的来源。传闻说,冯川教授曾经有一篇重要论文剽窃乌玛的科研想法,但遗憾的是乌玛的想法没有任何论文作证,所以无法和冯川教授对质。在这个传闻里,乌玛因此心灰意冷,这促使了她离开霍普金斯。我可以告诉你,乌玛是数学系的,我曾经以数学系系主任的身份向她核实过这件事,但是她否认了。我之所以把这个传闻告诉你,坦率地说,是因为冯川教授的学术操守在这个学校并没有很好的口碑。如果传闻是真的,我不会感到惊讶。”
说完这些,朱可夫教授看了一下手表。鲁斯坦会意地关上录音笔,站起来和老教授握手。
“非常感谢您!”朱丽亚也伸出手,向老教授致谢。
“请替我向乌玛的家人传达我的悲痛!”老教授紧紧握住朱丽亚的手。
就在鲁斯坦和朱丽亚转身要走的时候,老教授突然做了一个手势。鲁斯坦停住脚步,转向老教授。
“您又想起别的什么了吗?”
老教授思索了一下,说:“我不确定是否应该特别点出这个人,但我刚好想到了。说起计算机系的教授,我想起来除了冯川教授以外,尹曼教授确实认识乌玛。尹曼教授的父亲是我在麻省理工时候的同事,我也因此和尹曼私交不错。我们曾在一次谈话中说起过乌玛所做的工作,据尹曼讲,乌玛和他在普林斯顿的时候就认识了。”
“您是说,尹曼教授也在普林斯顿待过?”
“他在普林斯顿做过博士后。”老教授简短地回答。
“非常感谢您!”鲁斯坦衷心地说。
“这是为了乌玛……”老教授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