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上午的时候,毛米很早就醒了。睁开眼,发现忍正入神地看着自己,眼睛里满是血丝。毛米的脸立刻就红了。
“你昨天晚上睡了吗?”
“没有。”
“是不是手很疼?”毛米心疼道,轻轻地抚摸着忍的头发。
忍沉默不语,微微动了一下头,似乎想避开毛米的手。
“忍,我知道你有很多心事。那件事情一定让你很烦恼的。虽然你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知道,一定没有那么简单的。”
毛米一边想,一边认真地对忍说:“但是至少,你不要担心我。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这边,明白吗?因为我相信你是一个正直的人。就像昨天的事情,你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意那个印度男生惹上大麻烦。”
忍看着毛米明亮的眼睛和颤动的长睫毛,皱起了眉,努力想弄清楚毛米话里的含义。但是身体的衰弱最终带来了精神上的无能为力。在一阵不由自主的松弛中,他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毛米忧心忡忡地爬起来,还没刷牙洗脸,就开始忙着给忍的手换药。折腾了很久,忍一直没有醒来。
中午吃过饭以后,毛米和过去一周一样,到圣保罗大街上散步。沐浴着冬日午后的阳光,毛米的心情也莫名其妙地好起来。她又一次觉得星期一的事情好像过去了一样。
《巴尔的摩太阳报》是唯一可以给毛米提供消息来源的地方。毛米在蔬菜柜台和甜食柜台绕了一圈,最后走到门口的报摊上,拿起一份《巴尔的摩太阳报》,心怦怦直跳。
正如毛米设想的那样,周日通常刊登明星八卦和市民新闻的《巴尔的摩太阳报》,在社会版上用大篇幅介绍了周五在陶森和巴尔的摩市交界处的一栋房子里发现的尸体以及在现场新发现的线索。
“唉,她是大学老师,还是学数学的。”
乌玛看上去很年轻,似乎是十多年前的照片了。从小数学经常不及格的毛米读着报纸上的字,叹了口气,感到很自卑。照片上的乌玛站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图书馆门口,阳光把她的金发几乎照成了白色。毛米突然想起来,第一次见到忍的照片时,忍也站在图书馆的门口。两个人都表情严肃的样子,但是乌玛的眉毛舒展着,看上去很柔和。
毛米接着读下去:尸体检验报告还没有出来,或许要到圣诞节后。但是警方发现了新的重要线索,看来死者在被杀前曾经有过性行为,而且,警方第二次搜索的时候发现了避孕套。
避孕套。
避孕套。
毛米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她努力定了定神,还是强忍着不安继续读下去:避孕套之所以可能成为关键,是因为其中很可能含有DNA片断。目前的马里兰州司法界正在逐渐使用DNA配对作为定罪证据,此案不仅有可能因此侦破,而且可能成为推动马里兰州议会批准DNA立法的重要判例……
毛米把报纸放下来,慢慢地走出了超市。
此刻,毛米内心的怀疑变得更加具体了。
如果按照忍所说的,他和乌玛没有亲密关系,只是去拜访乌玛的时候见到了乌玛被刺伤,那么警察会调查的那个使用了避孕套的人是谁?难道凑巧在同一天,会有两个不同的男人拜访乌玛吗?毛米原本侥幸地想,就像忍说的,他只是凑巧遇见乌玛被害,而乌玛是被一个入室抢劫的人杀了。后来报纸隐约透露出的警方调查情况也证明了忍所说的抢劫的事情。似乎是一个流浪汉,以前就有过很多次犯罪记录的。
但现在警察的发现推翻了毛米天真的设想。入室抢劫的人不会用避孕套,毛米虽然天真,这一点还是想得明白的。那如果不是忍用了避孕套,又会是谁?
无论如何,毛米也不会相信是忍刺伤了乌玛。而与之相比,她更不愿相信忍和乌玛真的有亲密的关系,而且就在她和忍刚从旧金山甜蜜度假回来后的那一天。她不相信忍会背叛婚姻。可是“避孕套”三个字血淋淋地朝毛米身上砸过来,她只觉得不寒而栗。
到底是怎么样呢?还应该全心全意地信任忍吗?可是,如果不信任,我又能做什么来保护他呢?
毛米很想哭,但是哭不出来,只能心烦意乱地顺着圣保罗大街走着,然后穿过马路,走到查尔斯街上,沿着查尔斯街继续走。
愁肠百结。毛米的头脑转来转去,还是转不出对忍的爱。也因为爱着忍,她不能忍受忍爱着另一个女人。然而就像自虐一样,她没有办法不去胡思乱想忍和乌玛在一起的情境。
他或许从来都没有爱过我。
有一刻,心烦意乱的毛米全盘推翻了对自己的全部自信,这样下结论。
忍一定很爱那个女人。和我一起滑雪的时候,他也在想那个女人。在南京第一天晚上和我睡在一起的时候,他也在想那个女人。我们一起在水族馆看鲨鱼的时候,他也在想那个女人。在飞机上让我把头枕在他腿上睡觉的时候,他也在想那个女人。和我一起在海边散步的时候,他也在想那个女人。我生病的时候,他喂我吃皮蛋瘦肉粥,那时候一定也在想那个女人……
他为什么要和我结婚呢?如果爱着别人,为什么要答应相亲呢?那么远去南京找我,为什么不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呢?回来了以后,那个女人不是也继续和他上床吗?那为什么还需要我呢?
想累了,毛米就坐在大学路光秃秃的樱花树下休息一会儿,然后继续走。不知道走了多久,毛米突然发现天已经黑了,天气很冷,两边一排排的房子此刻看起来有些阴森恐怖。
要不要回家呢?毛米犹豫着。二楼临街的灯亮着,忍在做什么呢?他会注意到我不在了吗?毛米苦涩地想。如果是我被别人杀死了,忍的反应会是怎样?
这个下午,毛米热烈的初恋受到了彻底的打击,陷入了歇斯底里的自虐情绪。不知在房子门前站了多久,毛米眨眨眼睛,回头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查尔斯街。一辆汽车停在了她身边,是凡的破旧老爷车,里面还坐着杰宁斯和林德,凡的乐队伙伴。凡把车灯熄了,跳出来。
“怎么了毛米,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在外面?忍呢?”
毛米摇摇头。
凡用手摸了摸乱七八糟的金发,看着毛米哭丧的脸说:“又跟忍闹别扭了?你们俩看起来麻烦不断。我正打算跟杰宁斯和林德去弗莱彻酒吧,八点钟第一场演出就是我们的。要不要一起去?如果你打算让忍继续担心的话。”
毛米点点头。林德高兴地打开车门,自己跳到后车座上,让毛米坐在副驾驶座。
弗莱彻酒吧是巴尔的摩市中心的一家很小的音乐酒吧,除了劣质啤酒和炸薯片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吃的,但每天都有乐队表演,因此常常挤得水泄不通。
凡的乐队叫做Pontiak。虽然凡野心勃勃要成为被女歌迷尖叫和跟踪的大牌乐队主唱,但迄今为止仍然只能得到弗莱彻这样的二流酒吧星期天到星期二晚上的冷门时间演出。更不幸的是,观众大多都是结交广泛的凡的朋友,差不多都在“邀请客人”名单上,不用付门票钱。一场演出下来,门票和小费收入只够给三个人买啤酒。凡的经济状况由此可以想象。二十五岁的人了,穷得揭不开锅,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把一千多块钱的吉布森吉他。
夜晚刚刚开始,地处偏僻的酒吧里只稀稀落落地站了一两个人,还有两个人坐在吧台前。凡给毛米买了一瓶啤酒,就开始收拾乐器和试音。毛米从来没有喝过酒精饮料,拿着啤酒站在看演出的人里,皱着眉头喝了一口,相当苦。但她没有停下来,一口一口地接着喝下去,很快脑子就晕乎起来。
凡开始唱的时候,眼睛还注意着毛米那张美丽忧伤的小脸,但很快就进入状态沉浸在音乐里了,尽管台下并没有找到几个人。乐队一共演出了一个小时,七首歌,都是凡自己作词作曲的布鲁斯摇滚。毛米听不懂,只能隐约听到其中一首里面唱了一个暮年的老人坐在门前摇椅上在拿自己的老猫开玩笑。又听了一会儿,毛米的头晕得不行,就到处找水喝。一楼没有,她就上了二楼。
等演出完,三个人怎么也找不到毛米。最后凡在二楼厕所门口发现了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昏昏沉沉的毛米。
“嗨,你怎么样?”凡把手放在毛米的肩膀上,轻轻摇了摇。
毛米把头抬起来,凡那张长着胡茬的面孔隐约在眼前晃了几下,但没法准确对焦。
凡又问:“你是不是没吃晚饭?一瓶啤酒就醉了?”
毛米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凡无奈地把毛米抱到一排沙发上,给她要了一杯热水,买了两根热香肠。毛米一口气把热水喝光了,觉得酒精的浓度稍稍降了点,拿过香肠咬了一口,饥肠辘辘的感觉立刻就上来了。
凡对毛米说:“毛米,最近到底怎么回事?忍把手搞成那样,而且你们俩好像确实不太对劲。我是说,我不是要干涉你的私生活,但我跟忍做了三年多室友了,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毛米没有回答,盘腿坐在沙发上,突然问道:“为什么人生会有那么多烦恼的事情?”
凡哈哈大笑起来:“你觉得我是一个有很多烦恼的人吗?”
毛米想了一下,说:“我觉得你挺开心的。”
凡喝了一口啤酒,狡黠的蓝眼睛里充满了温暖的笑意:“确实是这样。而我之所以会开心,是因为对事情是不是满意和生活状况没什么关系。比如我现在,穷得只能买得起最便宜的咖啡,可我能很高兴地品尝这种咖啡的味道,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等我以后出名了,可能我能买得起任何一种咖啡,不过到那时候,我可能连品味咖啡的心情都没有了。”
毛米点点头,说:“这个我理解的,忍也常说,在清华的时候心理压力只会比在很差的大学更大。清华是中国最好的大学。”
“可能是的,虽然我不理解他的心情。我从来不觉得在普林斯顿时的同学给过我什么压力。可能你们这些离开原来的国家的人更容易郁闷,想留在美国肯定不能混日子,而且也没什么选择。”
凡调整了一下坐的姿势,接着说:“你知道陈也有段时间也很郁闷吗?”
“哦?”毛米有些惊讶。
“陈也跟忍看起来性格不一样,很开朗。不过有一段时间他差点退学,据说是抑郁症什么的。后来他跟飘飘交往了,还信了基督,好像就好一点。我原来在普林斯顿有一个数学系朋友,一个人从俄罗斯来的,非常聪明,大学没毕业就自杀了。这些都是例子。不过,你过来就有忍,可能情况好点。”
虽然话题是陈也,但毛米又开始心疼忍了。过了一会儿,毛米说:“我很理解忍的,而且,他对我其实很好。虽然他不说出来,但我想做的事情他都会依着我,我喜欢吃的东西,在家里妈妈都不会做的,他却会做给我吃。可是,我觉得忍根本就不爱我,也不信任我。他不会把最重要的事情告诉我,也不会……那样的爱我,就是很痴心的那种爱。”
凡嘲笑地说:“那都是你们女人的想法,真正的男人不会为了爱情丧失理智。”
“可我是那样地爱着忍的。”
“看来天下女人都一样。毛米,你看起来挺洒脱的,不至于吧?我跟你说了,男人和女人不一样,何况忍是个特别内向的人。我对忍印象很不错,他绝对是个聪明人,但对人没坏心。”
毛米心里好受些,但头脑还是晕乎乎的。一个念头闪到她脑子里。要不,干脆把忍和乌玛的事情告诉凡好了?凡那么聪明,一定可以告诉我怎么办。而且,凡跟忍那么好,肯定会站在我们这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一股子很执拗的劲在说,不行,不行,不行,要保护忍,什么也不能说。
过了一会儿,凡看毛米的酒劲过去了,就提议回家。
“要不你至少给忍打个电话吧。”
毛米摇摇头,说:“还是回家吧。脑袋晕乎乎的,得出门吹吹风才好。”
只有十点不到,查尔斯街上已经黑漆漆的。毛米回想起南京的夜晚,总是人山人海,灯红酒绿,热闹得来不及让人感觉凄凉。而且,爸爸妈妈总是很关心自己。现在只有忍在身边,他却不爱自己,怎么办呢?
车灯照过之处,人行道上现出了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是忍。忍只穿着单薄的衣服,受伤的手缩在袖子里,瘦高的身体似乎像木偶一样毫无生气。
另一个人是飘飘,穿着大衣,一路小跑地跟在忍身后。
凡把汽车在家门口停下来。
“毛米!”飘飘惊喜地跑过来,抓住毛米的手。
“你到哪儿去了?忍整整找了你一个晚上,这里夜晚太危险了啊。”
凡笑着说:“不要紧,她一直跟我在一起,去看演出了。”
毛米撇撇嘴,憋了一个下午的眼泪终于掉出来了。忍站在飘飘身后,昏暗路灯下看不出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