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晚上,刚从餐馆回来的陈也和程飘飘在隔壁的房间压低了嗓门吵架。
吵架的起因是半小时前在餐馆的对话。
飘飘的一个好朋友陆在Google找到工作,即将离开巴尔的摩去硅谷。为了给陆饯行,几个计算机系的同学带着自己的朋友在北边的一家韩国餐馆吃饭,忍也带着毛米去了。那家餐馆是毛米最喜欢的,因为里面接近三十米的墙边放了一长条金鱼缸,养了各种各样的淡水和海洋热带鱼。
Google是一家三年多以前刚成立的网络搜索公司,虽然规模还不大,但很多学计算机的业内人士都预计未来几年Google会开创计算机行业的新局面。虽然薪水不算高,但如果几年后能上市,收入将会很可观。
饭桌上,几个同学讨论了未来的工作前景。飘飘算是离开计算机领域了,以后将在金融界发展。忍会去微软研究院继续做研究。看起来都不错,但包括忍和飘飘在内的几个同学都已经接近或者过了三十岁,事业才刚开始,即使努力奋斗也顶多只有十年的时间了。而陆只读了一年硕士。他在国内没有读过硕士,来美国以后也没有转过专业。才满二十三岁就找到这么好的工作,还是很值得羡慕的。
“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最羡慕忍……”陆有些喝醉了,举起酒杯拉着忍干了一口,“找到这么完美的女孩子。我还从来都没有过女朋友呢,据说硅谷连个女人的影子都见不到。你可要珍惜啊!”
忍没说话,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啤酒。身边毛米的脸红了。
飘飘看了一眼毛米,小姑娘似乎有些无精打采的,眼睛还肿着。飘飘心里有些心疼毛米。和大多数被宠坏的漂亮女孩不一样,毛米对自己这个脾气倔强的师兄百依百顺,把心都掏出来了。可能她正在经历人生中第一次深刻的爱情吧,还有无数的酸甜苦涩等着她。看得出来忍给她碰了不少钉子。飘飘心里百般滋味,不知是喜是忧。
人生总是很难圆满。此刻在座的,除了陆,其他都是经历了几年留学生活的磨难刚刚熬出头的,对生活都有不堪回首之感。而中国人的生活态度过于严肃,此刻的情境下,难免又有些“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悲壮感。唯一的例外在于陈也例行的饭前祈祷,这让那种历尽沧桑的悲壮变得有些滑稽。中国留学生里信基督教的为数众多,但这群朋友里,陈也还是唯一的一个。陈也为人热情厚道,大家虽然听着他一口一个“主”心里有些别扭,但听多了就一笑了之了。陆年纪轻,看着念念有词祈祷的陈也,忍不住笑起来。
“喂,陈也,上帝赐给你食物?你和飘飘师姐在家吃饭的时候不会也这样吧,那飘飘姐还不揍你?饭可是飘飘做的。哈哈。”
一向脾气随和的陈也抬起头来,有些严肃地说:“飘飘的食物当然也是主的恩典。飘飘很快也会入教的。”
飘飘在大家的印象中是个非常聪明利索的女孩子,听到陈也突然宣布她也要加入基督教,在座的人都用诧异的目光看着飘飘。
飘飘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说了声“大家吃菜吧别听也胡说八道”,就没再接这个话题。
饭后回到家来,陈也坐在床上一边翻刚到的生物学期刊,一边尽量用轻松的口吻问飘飘晚饭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说好这个周日和我一起去教堂受洗么?”
飘飘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改变主意了,至少暂时不行。”
“为什么?”陈也抬起头来问,“那是不是连结婚也改变主意了?”
飘飘和陈也一个月前第一次严肃地谈起结婚的问题。似乎没有什么障碍,飘飘的工作定在了马里兰,陈也的博士后合同还有两年,毕业以后找工作也不成问题。两个人已经交往一年,性格都平和谦让,可以预想即使结婚也不会改变目前良好的相处模式。
唯一需要考虑的是宗教信仰的不同。陈也在一年前开始每周去教堂,很快就和上帝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半年前就受洗了。作为虔诚的基督徒,对于伴侣信仰不同是很耿耿于怀的,即使个性开朗的陈也还是不能释怀。他尤其不能接受飘飘对任何事情,包括感情,都无所谓和怀疑的态度,他称之为“虚无主义”。
“即使你不能深爱我,至少可以和我一起深爱上帝。如果夫妻之间没有任何激情,婚姻还有什么意义?”陈也在求婚成功以后认真地和飘飘说。
当时飘飘答应了一个月以后和陈也一起去教堂受洗,尽量向基督的世界靠拢。这几个月,飘飘和陈也每周一起去教堂,看着中国基督徒们在唱诗时伸出双臂热泪横流的样子,吃惊之余,只觉得很好笑。还好陈也从没有流露过分激动的情绪,不管是在教堂里还是在生活里。他只是把人生和命运的根本问题交给了上帝来解决,但这对日常婚姻生活应该影响不大。飘飘觉得,陈也毕竟是自己选定的伴侣,无论宗教信仰如何,始终还是一个可以理解的人。
也看飘飘没有说话,继续追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也,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结婚当然没有改变主意。信教的事,我还需要多点时间。”
“飘飘,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有什么问题大家都拿出来说好吗?是因为李忍吧?他听到我宣布你要受洗的时候一直看着你,你的脸都红了。”
飘飘呆了一下,为什么陈也这个时候还要提起忍呢?这有什么好处呢?
“是不是这样?怎么不说话?”陈也不高兴地追问道。
“你要我说什么?你说我脸红就脸红好了。”
“我说的是事实!你喜欢李忍的事儿,计算机系谁不知道?我坐在那儿就像个大傻。”
“那下次就别参加聚餐了,我本来就不想去。”
“你是承认就因为李忍看了你一眼,你就反悔不去受洗了?”陈也的醋劲儿一下子上来了,有些蛮横地冲飘飘吼了一句。
“承认什么?你编点儿什么小故事出来,我都得承认?你要是存心想吵架,我没空陪你,我回去了。”
飘飘站起来就要走。
陈也急了,从椅子上跳起来,堵在门口。两人僵持不下,房间里突然显得一片寂静。电视机的声音格外响亮起来。最后,飘飘和陈也的注意力终于都被电视机吸引了。
电视上正出现一个凶杀案现场。脸色苍白的中年女人被警车带着,开到位于巴尔的摩附近的陶森老兵医院。应该是去验尸的,新闻报道员正在解释发生的事件。
陶森大学数学系教授。德国人。四十五岁。居住在沃克大道附近。
两个人都忘记了当前的争吵。陈也睁大了眼睛似乎在思索什么,飘飘则是脸色苍白。
新闻播完以后,陈也皱着眉毛对飘飘说:“我认识这个女人。”
飘飘愣了一会儿,然后问:“什么意思?”
陈也坐下来,有些激动地说:“我知道李忍约会过一个比他大很多岁的女人。他有一次聚会喝多了跟我说过她的名字,好像就是这个,叫乌玛,跟那演《杀死比尔》的女演员一个名字,我应该没记错。忍从来没说过是谁,但我觉得好像是他过去的房东。那时候我和忍都刚搬来凡的房子里,我知道他是从陶森一带搬过来的。那时候我还奇怪,因为霍大的中国人住在陶森的不太多,特别是他不是医学院的。忍这家伙平时不是个爱倾诉的人,不过跟我混熟了以后有时候还跟我说说他跟那个女人的事情。好像对那个女人用情挺深的。你想,这些事情集中在一起,不就是这个被害的女人吗?”
飘飘皱着眉毛说:“即使是陶森的,你又没见过,名字也未必对得上。这么大的事儿,你还是别胡乱猜测了。”
陈也挥挥手:“你听我说啊。我是没见过。忍从没把她带来过。但我听到过忍和她讲电话,说的是英语,所以肯定不是中国人。另外,以前聊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忍说那个女人数学功底很扎实,对自己的研究挺有帮助。我问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他又不肯说。那时候我还嘲笑他说你们计算机系数学功底扎实的中国女生多了去了,就是都丑了点,除了飘飘。但忍说不是这个问题,那女人长得也不算漂亮,他只是喜欢成熟聪明的女人。”
“就凭这几点,你觉得忍过去的女朋友就是这个被害的女教授么?”
“当然,这也不能乱说的,不过我总有一种感觉,忍约会的女人肯定也是做学术的,而且年纪大这一点也符合。又住在陶森,那不是霍大数学系的,就应该是陶森大学的。马里兰大学的教授没事儿应该不会住到那么远的陶森去吧。”
“还是别多想了,现在忍都跟毛米结婚了。而且你又不确定。”
“是啊,不过我明天找机会问问他。”陈也有些忧心地说。
飘飘想说点什么,但是没有开口。
陈也站着又看了一会儿电视,突然笑呵呵地过来搂着飘飘说:“受洗的事儿,我们先不争了,行吗?这周末你不想去受洗就算了,咱们慢慢来。”
飘飘“嗯”了一声,把头靠在陈也的肩膀上。陈也的肩膀很厚实,跟他的人一样。飘飘忍不住想起忍瘦削的肩膀和难得一笑的样子,在心里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