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弘正在向闻元毅探听消息,两男一女,打断了闻元毅的话,深感可惜,本能地打量三位不速之客,目光落在两个中年人所佩的盘龙护手钩上,不由心中一跳,忖道:“好像是江湖上凶名昭著的南天双霸南天虹兄弟,他们来做什么?如果他们插手宋、乔两家的事,腥风血雨势难避免了。”
目光一瞥那位年轻美丽的女郎,他的心跳加速了。黛绿春彩翠玉裙,小腰一握,上满下圆,浑身散发着醉人的幽香,优美动人的胭体,真像一只细腰峰。瓜子脸,柳眉杏眼,明亮的眸子灵活万分,也太活了,活得可以拘魂摄魄。琼鼻樱唇,像是巧匠精工镶嵌在那吹弹得破的脸庞上,无不恰到好处,令男人看了心动神摇,流露在外的妖媚神态,正人君子一眼便可看出她不是好路数,太撩人的女入,定会招蜂引蝶掀起无穷风波。
女郎向闻元毅打招呼,语音甜甜地,柔柔地,令人闻之心里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乱糟糟,心痒难熬的滋味真不好克制。
闻元毅脸一红,笑道:“陆姑娘笑话了,朋友们聊聊,平常得很。哦!请坐坐,桌上在下叫人清理。”
陆姑娘不客气地在对面坐下,说:“也好,那就打扰啦!来,我替你们引见引见。”
闻元毅向两个中年人施礼,笑道:“在下闻元毅,这位是敝友翟兄世纲。请教。”
陆姑娘有点不悦,她先表示要替双方引见,闻元毅即枪先自我介绍,于礼不合。但她并不现于辞色,水汪汪的凤目不住向杜弘打量。
为首的中年人大刺刺地拖长凳坐下,皮笑肉不笑地漠然地说:“在下南天虹,那是舍弟天霓。”
姑娘向杜弘嫣然一笑,问:“请教这位爷台贵姓大名,咱什见过么?”
杜弘呵呵笑道:“在下杜天磊,这不是见过了么?”
“我指的是过去。”
“过去?过去在下也叫杜天磊,未来嘛!还是叫杜天磊。抱歉,还没请教姑娘的芳名呢。”他轻松地说。
“我叫玉姑。”
“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很响亮呢。”他仍然轻松地说,大有玩世不恭的神情。
陆玉姑傍着他坐下,媚笑如花地说:“是挖苦呢,抑或是奉承?”
“也许两者都有。”他耸耸肩说。
“看不出,你这人道貌岸然,却风趣得很。哦!你听说过我?”陆玉姑软软地问,纤纤玉手搭上了他的右上臂,手又白又嫩,柔若无骨,水葱人儿能有多大力气?
他不在意地微笑,牌呢着这浪态撩人的荡妇,说:“唷!你以为我是初出道的嫩娃儿么?告诉你,我杜天磊是在江湖长大的。连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解语花陆玉姑都没听说过,还配称江湖人?”
解语花陆玉姑五指一收,笑道:“你不满意我的名号么?”
他默运潜劲,抗拒对方手上所加的压力,呵呵一笑,左手徐徐伸向对方的脸颊,说:
“好姑娘,你的名号与我毫不相干,是么?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杜某决不是人间贱丈夫。”
解语花的右手,快速地抓住了他的右手腕门,笑道:“你并不老实,是么?”
两人斗上了。表面上看,两人侧身相对,他的双手皆被对方所拍制,主动已失,无可挽救。
众人皆袖手旁观,看他两人动手动脚打情骂俏。南天双霸不住冷笑,似在说:“你小子有苦头吃了。”
他的左手仍然一分一分地移向解语花的粉颊;解语花的右手虽扣住了他的脉门发劲,但遏止不住他的接近,显然技差一筹。
终于,他的食中二指,搭上了解语花温润腻滑吹弹得破的右颊,泰然地说:“天生尤物,一身媚骨,果然名不虚传。陆姑娘,如果你这粉脸桃腮少了一块肉,多了一块疤,告诉我,那会有什么结果?人家还会称你为解语花么?”
解语花乖乖地放手,强笑道:“杜爷,你真会拧我一把么?”
他呵呵笑,反问道:“你认为我会不会?”
“也许。”
“你怎么想都好。”他针锋相对地说。
解语花不得不认栽,媚笑道:“如果你我翻脸,你将是我平生唯一的劲敌。”
“好说好说。”
“因此,我认为最聪明的举动,就是不与你翻脸。”解语花似笑非笑地说。
“但愿如此,在下并不想与一位美丽的姑娘翻脸。”
“那么,你说吧,你帮谁?”
“你说的谁又是谁?”
“不要打哈哈,你知道我说谁。”
他向闻元毅一指,笑问:“那么,你与闻兄是同一条路的人了?”
闻元毅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陆姑娘昨晚住在宋家。”
“难怪,你们是约好了的。如果在下不表示意见,哪会有什么结果?”
南天虹哈哈怪笑,笑完说:“阁下岂不是明知故问?结果你比咱们清楚。”
“抱歉,在下不善猜谜。”
南天虹的食指,几乎点在他的鼻尖上,阴测恻地狞笑说:“阁下,咱们没兴趣打哑谜。
如果你不识好歹,咱们会好好伺候你。”
他无动于衷,这些饱含威胁性的恐吓他不在乎,眯着眼怪腔怪调地问:“你恐吓我么?
你又不是奴才,伺候我又有什么好处?你如果恭顺些,也许我会赏你一吊钱。”
南天虹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指出如电闪,点向他的眉心,碎然袭击,相距又近,一发即至,断无落空之理,即使不中眉心,脸面任何一处皆可致命。
杜弘早有防备,左手一拨护住头面,下面伸脚一勾,也给对方一记出其不意的反击。
“砰!”南天虹倒了。
杜弘哈哈大笑说:“老兄,你怎么啦?高山跌好汉,平地跌笨牛,楼板虽不是平地,跌倒了同样不舒服。快起来,快起来。”
南天霓先是一怔,做梦也没料到乃兄会失手。接着欺进,伸手急拔护手钩,要动家伙了。
解语花脸一沉,叱道:“退去坐下,你想明火执仗?”
“陆姑娘……”南天霓怒叫。
“你没听到我的话?”
杜弘冷冷一笑,轻蔑地说:“南天双霸在江湖名气不小,原是虚有其表浪得虚名的人。”
解语花淡淡一笑道:“杜爷,少说两句好不好?激怒他们对你也没有多大好处,在这里闹事引起官府的注意,你会有麻烦的。”
他泰然倒了一杯酒,仰面一口喝干,傲然一笑道:“如果怕麻烦,乖乖回家扛锄头种庄稼,何必到江湖上来丢入现眼?陆姑娘,你幸好及时喝住了这位仁兄。”
“你……”
“你的钩如果拔出,我保证他不丢一条胳膊,也得少一条腿。”
“你像是很有把握。”解语花悻悻地说。
“没有把握,在下便不敢随闻兄到挹秀居来送死。”
“如果咱们不按江湖规矩,五比一你有多少机会?”解语花似笑非笑地问。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证明。”
“你是说……”
“你们五人发动。”他气吞河岳地说。
闻元毅赶忙打圆场,笑道:“算了吧,咱们并不是打算在触目处打斗,而是要把盏言欢好好商量的。大家坐下,咱们慢慢谈。伙计,重整杯盘。”
三四名店伙匆匆收拾残肴,换上新杯盘,酒送来了,桌旁多了一位身材修伟满睑虬髯的中年人,皮笑肉不笑地站在一旁,扫了众人一眼,说:“诸位光顾小店,都是小店的财神爷,小店探感荣幸,谢谢诸位光临。”
闻元毅不耐地挥手道:“码掌柜,少罗唆好不好?”
蔺掌柜哼了一声说:“把话说清楚,免滋误会。小店的客人……”
“你到底要说什么?”翟世纲沉声问,声色俱厉。
蔺掌柜不为所动,沉着地说:“诸位如果感到手痒,想松筋骨,可到据胜亭玩玩,请不要在小店动武。”
解语花挥手不耐地说:“好了好了,你不要少见多怪,这里没有人想松松筋骨,赶快将酒菜备妥才是正经。”
“那在下就放心了。”蔺掌柜悻悻地说,仍客气地告退。
新点的酒菜送上,闻元毅首先替杜弘斟酒,客气地双手持壶,一面斟酒一面说:“杜兄,休怪咱们鲁莽,咱们只想劝尊驾不要管来、乔两家的闲事,干预的人愈多,愈不好收拾。敬你一杯,咱们好好商量。”
解语花也举怀说:“这样吧,咱们席间不谈宋、乔两家的事,可好?社爷,敬你。”
干为敬,她干了杯中酒,不由杜弘不喝。杜弘已有三分的酒意,干了杯中酒道:“在下已在山大爷家中表明了态度,为何诸位仍然不信?你们这些老江湖,心眼儿确也太多了。”
闻元毅无端地拍手大笑,问:“杜兄,你是个老江湖么?”
“至少不是初出道的生手。”他傲然地说。
“但你却没看出眼前的处境。”
“呵呵!闻兄……咦!你……”
他想站起,但已不可能了,一阵昏眩感无情地袭来,瞬间便征服了他。
“乒乓!”他扫落了酒杯,往桌上一伏,立即人事不省。
闻元毅一手挽住了他,笑道:“怎么啦?一杯便受不住了?江湖人不能贪杯,贪杯会误事的。”
醒来时,他感到浑身发软,眼前腾陇,喉干舌燥,热浪逼人,昏聪感像冤魂似的死缠住他,虚弱得像是浑身的骨头皆崩散了。
“水!我要水。”他喃喃地叫。
有人走近他,将他的上身扶起,水气一冲,他本能地张嘴狂饮。
他清醒了,倒回木枕深深吸入一口长气,拍拍额头虚弱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伺候他的是一个青衣大汉,将木制水瓢丢入床头的水桶中,冷笑道:“这里原是一间柴房,但已经废置许久了。”
“太热,可否开开窗?”
“柴房哪有窗?休想,忍着些吧,别忘了你是囚犯。”
“谁把在下弄来的?”
“敝主人闻大爷。”
他记起了一切,苦笑道:“好高明的诡计,重整杯盘时动了手脚。哦!拒秀启的蔺掌柜。与令主人是朋友?”
“是的,你明白了吧?”
“难怪我会上当。”
“后悔了吧?”
“后悔也没有用了,何必后悔?你们要把在下如何处置?”
门开处,笑声震耳,挹秀居计算他的五个男女不但全在,还多了一个摩云手。闻元毅领先跨入,笑道:“咱们不是小气的人,给你两条路选择。”
他挺身坐起,泰然自若地说:“当然罗,在下已是笼中之鸟,失水的鱼,哪两条路,你说吧,在下洗耳恭听,但愿能满足阁下的愿望。”
摩云手接口道:“咱们已经打听清楚,你确是偶然经过敝地的人。”
“凭你这两句话,大概在下尚有活命的希望。”杜弘仍然毫不激动地说。
“那就得看你的态度了。”闻元毅狞笑着说。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是咱们江湖人的金科玉律。开门见山,你就说出所指的两条路吧。”杜弘微笑着说。
闻元毅抱肘而立,仰头打了个哈哈,说:“好,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两条路:其一,是你替咱们办事,咱们给你合理的报酬;其二,你已经知道咱们不少秘密,咱们势必杀你灭口。两条路一生一死,一吉一凶。如果我是你……”
“你便选择生路,是么?”他似笑非笑地问。
“当然,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解语花接口道:“咱们已查出你的来龙去脉。你会在开封逗留两日,乘车动身北上。在此之前,你并未与任何有关乔家的人接触。在小漳庄歇脚,得罪了邯郸大赵镇的赵宣威。你如果聪明,便该知道自己的处境凶险。替咱们办事,赵宣威冲山志兄弟的金面,决不计较小漳庄的过节。不然,即使咱们放过你,大赵镇的人也不会对你客气。我相信你是聪明人,不至于傻得拒绝与咱们合作。”
他吁出一口长气,说:“说来说去,只有一条路可走。”
“你并不糊涂。”摩云手得意地接口。
他似已下定决心,问:“能不能将合作的事说来听听?”
“抱歉,你必须先答应。”闻元毅不假思索地拒绝。
他摇摇头,冷笑道:“难道说,你们要在下不分青红皂白杀人放火,在下也绝对接受么?没说清楚,在下不能答应。”
“什么?你愚蠢得拒绝了。”闻元毅沉声问。
“江湖人并不全是贪生怕死的人,杜某不才,闯了几天江湖,知道些少江湖道义,至少自以为可以明辨是非,分清黑白,知道守江湖本份,要杜某合作,必须让杜某知道是否可以接受。”他夷然无惧地说,语声铿锵有力。
“你知道自己的处境么?”
“不需阁下一再提醒,在下明白得很。”
“哼,你……”
“不要威胁我,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杜某不是无耻匹夫,要杀我但情动手,不必罗唆喋喋不休了。”他神色凛然地说。
闻元毅劈胸抓起他厉声道:“小辈,放明白些,人要活并不容易,要死却容易得很。我再问你一句,你答不答应?”
他冷冷一笑,毫不激动地说:“老兄,你并不聪明,江湖人沟死沟埋,路死插牌,无时不与阎王爷打交道,如不敢向死神挑战,便不敢在江湖闯,死吓我不倒的……”
“啪啪啪啪!”闻元毅连抽他四耳光,将他重重地推倒,冷笑道:“好,我不信你真是个视死如归的人,咱们走着瞧,我要你慢慢地死。来人哪!”
门外进来了两名青衣大汉,欠身道:“小的在,请问大爷有何吩咐?”
“把他拉到外面去摆平。”
“是,小的遵命。”
解语花赶忙说:“且慢,让我劝劝他。”
杜弘苦笑道:“不必多费唇舌了,在下仍是一句话,未知所办何事决不答应。”
解语花柔声说:“杜爷,何必那么死心眼?”
他摇头道:“不是死心眼,而是有此必要。江湖人不能走错一步,错一步便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宋乔两家斗气,抢亲的事原极为平常,如果你们单纯地要杜某助你们抢亲,决不会以死为要挟迫我就范,可知你们要在下答应去办一事,决不是光明正大见得天日的勾当。”
“咱们要你办的事,与抢亲有关。”
“只为了抢亲,在下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咱们要你至乔家卧底接应,对付一个人,取一件物事。事成之后,以五百两银子为酬。你已被独门手法制了软穴,只要你答应,便解了你的穴道,不但保住性命,且有五百两银子奖金,何乐而不为?”
他脸色一变,虎目怒睁,沉声道:“要杜某去卧底?简直欺人太甚。你不要说了,免得我骂你。”
“你……”
“日后即使杜某幸而仍能苟活,有何面目见天下人?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一旦留下污名,还不如死了的好。”
“你不想想……”
“没有什么可想的,不要再说了。”
“命可是你的……”
“杜某从不为自己的命担心。”
解语花长叹一声说:“好吧,我已尽了力。”说完,退至一旁。
闻无毅怒叫道:“把他拖出去,看他能强硬多久。”
两名青衣大汉应带一声,将杜弘拖下床,一人拉住一只手,拖出门外。
这是城郊的一座农庄,不远处便是种了谷子的旱田,小米因天旱而毫无生气,眼看收成无望。两大汉将他摆平在田间的小路中,先打下四根木桩,分别将他的手脚四仰八叉绑在木桩上。再弄来一根树枝,叉住他的脖子钉入地中,他的头便不能抬起了,也不能移动。
所有的人,皆站在一旁大笑。
一名大汉将一碗水徐徐倒在他的脸上,狞笑道:“喝吧,这是你临死前所喝的最后一口水了。”
他不能不喝,但仅喝了一两口,水溅入口中微乎其微,皆从脸两侧流走了。
闻元毅狂笑道:“姓杜的,也许你可以支持一天,或者两天;三天后,咱们再来替你收尸。”
所有的人都走了,两大汉最后离开,一个说:“阁下,你可以叫救命,但不会有人听见。大爷的在院虽然有人可以听得到,但不会来救你。附近的田地,全是大爷的,最近的邻居,也在三里以外,任何人也不敢擅入大爷的田地,所以你只有等候勾你的魂,好好等着啦!哈哈哈哈……”
近午的炎阳热得令人发晕,没有一丝风,天宇中没有半朵云。
他拼命闭上眼睛,避免刺目的如火酷阳。
好热,四肢百骸像是快烤焦了。
慢慢地,汗快要蒸干,身上需要水补充,喉中似乎塞入一根烙铁,像要喷出火来。
痛苦像凶猛的怒潮,可饰地掩没了他。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他真想死,但他不愿死,求生的意念,帮助他忍受着无边痛苦,克服了只求速死的念头。
暴露在外的双手和头脸,开始红肿、充血,嘴唇首先干裂。
他不敢挣扎,忍受着痛苦,尽量控制自己的呼吸,压抑绝望、激怒、仇恨等等恶劣的情绪,以便支持得久些。
他发觉气门穴末被制住,带给他一丝希望。
人身的穴道虽多,真正重要的有三十六大穴。这三十六大穴主宰全身的经脉,可以用轻重不同的手法,任意控制死、麻、软、晕、哑。他被制脊心,这里不易用真气冲穴术自解穴道。说不易,并非不可能。
可是,痛苦令他无法定下心神,更难凝聚真气。
独门手法所制,以真气冲穴术恐怕也无能为力,稍受惊扰甚至可以致命,错一分厘也将抱恨终身。
夜来了,他已脸目全非,奄奄一息,去死不远。
午夜过后,暑热开始消退。
无数虫蚁在他全身上下爬行、咬螫。大群的蚊纳,向他的全身进攻,虽隔了衣服,仍然难逃蚊口。一夜,没有片刻安宁。
好残忍恶毒的酷刑,真够他受的。
他几次意图凝聚真气,皆失败了。
第二天,如火炎阳从东天升起,他又掩入炎阳炼狱,毒太阳似乎比昨天更毒,更热。
没有人来看他,毒太阳静静地肆虐。
好漫长的一天,一秒时辰像是一百年,一千年,无边的痛苦,令他难以忍受。张开口,端出的气像是火,龟裂流血的双唇锥心奇痛,发焦的脸颊像干旱了百十年的水田。
终于,在未牌左右,他第一次昏厥。
片刻后,猛烈的炎阳又晒得他痛醒了。
第二次昏厥是在申牌正,这次他整整昏了一个时辰,醒后神智仍然模糊,双目难睁,陷入半昏迷境界,不住发出绝望的呻吟。
午夜的凉风,终于令他完全苏醒。
“我得定下心神冒险凝聚真气。”他心中在狂叫。
要命的虫蚊迫得他不住扭动,谈何容易?
蓦地,他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
“他们要来收我的尸了。”他绝望地想。
脚步声从头顶方向传来,人怎么像是从外面来的?脚的方向对着闻元毅的庄院,收尸的人不该从外面来。
脚步声更近,对方不徐不疾地接近了。
他心中一动,嘎声叫:“朋友,我还没死呢。”
脚步声倏止,像是蹲下了,相距约有十余步,久久一无动静。
他脑海中灵光一闪,叫道:“朋友,帮帮忙好不好?”
久久,仍无声息。他又叫:“我快死了,拉我一把。”
“你是什么人?”对方发话了。
“我被仇家钉在地上晒太阳,已经两天了。”
脚步声急响,一个黑衣人到了他身旁,蹲下骇然叫:“老天爷!你……你怎么了?”
“明天有人来替我收尸。”
“你……”
“救我,朋友。”
“你……你是闻家的奴仆?”
“我……”
“你如果告诉我闻大爷的金银放在何处,我救你。”
“你是……”
“我绰号叫梁上狐,发誓要偷光这为富不仁的恶霸,你能帮我?”
原来是个偷儿,他心中一宽,说:“朋友,你偷不了姓闻的半文钱……”
“你小看我了。”
“你知道姓闻的底细么?”
“当然知道,他是磁州有名的首富。”
“但你不知他的武艺高强。”
“在下是偷,不是抢。”
“这几天他正在计算人,家中到了不少武林高手和江湖好汉,戒备森严,你接近不了他的住宅。”
“鬼话!他只养了五六个护院,我不怕。”
“朋友,听我的劝告,我被他整得这样惨,难道还会袒护他么?”
“可是……”
“把我救走,我保证替你打开闻家的金仓银库。”
“真的?”
“一言为定。”
“不过,最好能打开他的粮仓?”
“为何?”
“闹旱灾,有许多人缺粮,打开粮仓救人,比偷金银好多了。”
“你想偷粮救人?”
“当然,可惜我不会抢。”
“快救我走,我会帮助你完成心愿。”
梁上孤用一把小刀,割断了捆手脚的绳,拔掉叉喉的木棒,说:“老天爷,你像个鬼。”
他确是像个鬼,不但面目全非,而且浑身臭味不可闻,身上身下一团糟,大小便的积臭令人作呕。
他无法动弹,说:“劳驾,找地方把我藏好。你能进城么?”
“哪一座城拦得住我梁上狐?”
“好,你进城去,到城南鸿安客栈东跨院乙字第五号房,把我的大包裹偷来。”
“天色还早……”
“梁上狐怕天色还早?”
梁上狐哼了一声,拍拍胸膛说:“笑话,你把在下看扁了么?”
“那就快走好不好?”
天亮了,他们在城南的疑冢安顿下来。七十二座疑冢占地极广,林深草茂,极易藏匿。
他们藏身在一座大冢旁的树林内,左近有一座大池塘,只有池心尚有数寸泥水,塘底的淤泥皆干裂了。
梁上狐不但已将他的包裹偷来,而且带了两葫芦水,一些食物,一盆小米粥。
梁上狐一面替他在头脸与双手上襟上白獭膏,一面直摇头说:“老兄,你这晒伤,最少也得医治一个月,真惨。晤!你这瓶药膏,是不是真有效?要不要我替你请个郎中看看?”
他淡淡一笑,说:“你放心,三天之后,咱们到闻家讨公道。”
“三天你能动?”
“不错,三天。”
“我看,你少吹牛。你包裹里有剑,你定然是落在闻家的护院手上了,是么?”
“不错。”
“我可不能帮你去讨公道,咱们做贼的只偷不抢,不与人动手。”
“我不要你动手,你只要找车运粮。”
“我看,你就少说两句吧,天知道你哪一天才能好?哦!你贵姓大名?”
“在下姓杜,名天磊。老兄,你呢?”
“在下姓司,名君实。”
“哦!空空儿司君平,是你的……”
“那是家兄。咦!你认识他?”
“曾有一面之缘,他目下在扬州附近。”
“不错,咱们兄弟一南一北,偷遍天下。”
“令兄是有名的义贼,大概你不至于太滥。”
梁上狐大笑道:“在下如果滥,早就脸团团做富家翁啦!在下专偷大户,每次到手总有不少金银,要不是用来救济穷朋友,便是周济孤儿寡妇,所以至今仍是两手空空。”
“可敬,咱们可以做好朋友。”
“我可不知你的底细。”
“你听说过银汉孤星其人?”
“笑话!在下又不是聋子,哪有不知之理?不错,好汉子。咦!你姓杜,你与他……”
“正是区区在下。”
“老天!你?你……”
“银汉孤星杜弘。你干万不可泄露出去。”
“杜兄,咱们交个朋友,不嫌高攀吧?”梁上狐兴奋地叫。
“我已经说过,咱们是好朋友。”
“呵呵!我好高兴。你……你怎会落在他们手上的?怪事。”
杜弘将中计的经过说了,最后说:“我不是个气量小的人,但他们这样对待我,我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他们必须受报。哦!你既然专偷大户,大概对附近州县的大户不陌生。”
“当然,不知道怎能下手?”
“这附近可有一位姓朱的大户?”
梁上狐沉思良久,摇头道:“没听说过有姓朱的大户。南面的彰德姓朱的不少,但有财有势的数不出一个。北面的邯郸,也有姓朱的,但论财势,以姓赵、姓商、姓程、姓公孙的四姓为首。”
“咱们以后慢慢谈,我需要你的帮助。这里不必要你照顾,请替我进城,打听宋、乔两家的事。”
“哦!你是指抢亲的事?这件事闹得风雨满城呢。”
“我就是受害者之一,城门失火,殃及地鱼,我需要知道动静。”
“好,我去跑一趟。”
当晚,梁上狐替他护法,他冒险凝真气打通被制的穴道,整整花了一个更次,终于被他打通了脊心穴,他成功了。
第二天,梁上狐回来将打听的消息告诉他。宋家决定后天黄道吉日下聘,三天后抢新娘子。乔家已准备停当,要阻止送聘的人进门,看来必有一场出人命的恶斗。
白獭膏不愧称为人间至宝,上一次药便脱一层皮,第三天一早,头面与双手已出现了淡红色的新肌肤,令梁上狐佩服得五体投地。
杜弘久走江湖,脸上已因风吹日晒,变成了古铜色。这一来,他像是换了一个人。
梁上狐打趣他说:“杜兄,你成了个大闺女啦!男人哪有这种肌肤?大概所谓潘安子都的美男子,都是掉了一层皮的人。”
他咬牙切齿地说:“司兄,你知道我掉这一层皮,付出了多少的代价么?要不是吉人天相遇上你,我的尸体已经喂了蛆虫了,他们怎能因此而逍遥法外不受报应?”
梁上孤颇感困惑地说:“杜兄,这件事确是奇怪,令人狐疑。闻元毅为何要不惜杀你以逼你卧底?”
他也十分困惑地说:“是呀!这件事我想来想去就是想不通。宋乔两家抢亲事属平常,何需杀人?又何需用阴谋诡计派人卧底相图?闻元毅与好些心根手辣的江湖人在外活动,是不是宋家的人所授意?今晚咱们去搬闻家的粮食。然后再好好打听,我已经卷入这场是非,就得搞他个水落石出。”
两人一阵商量,然后分头行事。
闻家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由于杜弘的神奇失踪,出动了不少人,大索城东郊搜寻杜弘的下落,枉费心机,闻元毅并不太紧张,猜想杜弘定然是被人救走的,对方如果实力雄厚,岂肯仅仅救人一走了之?可知必定是不足为患的小人物。杜弘本人虽然可怕,但在如火炎阳下晒了两天,又被独门手法制了软穴,即使留得命在,也将是个无害的残废,何足道哉?
但摩云手却看得十分严重,怕杜弘的朋友前来寻仇报复,因此力主穷搜,并在城南的住宅严加戒备,高手齐集,如临大敌。
南关山府,也是戒备森严。
午后不久,一位小顽童将一封书信丢交给山府的门子,丢了就跑。信上的收信人,是山志与山明。
信笺上写得简单,只有两行字。
“拭颈以待,必取汝头。”具名是:“知名不具。”
同一期间,摩云手也接到同样的恐吓信。投信人被捉住了,是街尾的一个顽童,声称是一个年轻人,以一百文钱的代价雇他去投信的,其他一概不知。
闻元毅城中的住宅,在未牌初正之间接到了同样的恐吓信,但收信人加列了解语花与南天双霸的大名。
翟世纲的家中,也接到了恐吓信,加画了一把滴血的刀,和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三家人都接到恐吓信,却不知送信人是谁,知名不具四个字,令所有的人猜昏了头。绝大多数的人,均断定是乔家的人所发。
三家的人开始紧张,召集了所有的人全力戒备。闻元毅并将在院内的打手护院调来警戒,庄中只留下三名护院,其他全是老少妇孺和长工奴仆。
日落闭城,城内城外断绝交通。
二更初,天色尚早,但杜弘已经轻而易举地混入了闻家的庄院。三更初,他逐屋将屋内的人弄昏,再对付三个护院,毫不费劲地弄昏了全在四五十名的妇孺和奴婢。
距庄院里余,十余部大车与百十名粗壮的村夫,看到了楼顶杜弘打出的灯号,便在梁上狐的率领下,堂而皇之地乘夜色驶入闻家的在院。
闻元毅中了调虎离山计,在城内的宅第中穷紧张了一整夜,毫无动静。
三座仓房的麦子,装上了十四部大车,另一车的是金银,足有六大箱之多。
装运粮米的大车后,拖了几株小树,不但掩盖了车迹蹄痕,也扫灭了人的脚印。
装载金银的车,绕城走城南大官道,故意留下显明的车迹蹄痕,一上官道,车迹蹄痕便混入道上的车迹蹄痕中了,但岔入处仍可看出南行的轨迹。官道上因久旱不雨,尘埃厚及足径,车过后,尘埃便掩住了车迹蹄痕,不易分辨了。
另一辆车早在等候接应,金银易车绕城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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