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特别的地方,我随便哪里都可以睡,有一回我还在牛栏里睡了一夜呢。客厅的地上,浴室里都行。"他急忙说。
"那怎么可以呢?"老头板起了脸,"你在这里我们就得拼命工作,无法休息,你想累死我们吗?你不要把自己的负担推卸到我们身上,人人都有自己的义务。"
"我在家里时,有人想破门而入。"
"这不是一件坏事,这种事,我们还求之不得呢!你不就是我们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吗?我告诉你,让你回家去睡,是离姑娘的意见呢。"
两位老人又埋头抓他们的跳蚤了。他们对皮普准的态度一下子改变了,似乎觉得他在旁边碍手碍脚的,就气鼓鼓地将他们的椅子搬到客厅的另一个角上,远离了皮普准,继续他们的工作。
皮普准伤感地看着他们在空气中抓来抓去,看了一会儿,无事可做,只好翻阅那本杂志。那杂志上的那些个都市奇闻,他早就读得烂熟了,根本引不起他的兴趣。就在他读着读着即将走神之际,一段题为"老张的望远镜"的文字意外地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段文字是这样写的:"本市西四街酱油铺的楼上,住着一个怪客,此人有专门搜集女人内裤的癖好。每天清晨,从楼上的窗口伸出许多竹竿,各色裤衩就如三角彩旗般迎风招展……"皮普准将这段文字读了又读,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这本杂志他从前翻阅过好多次,上面的文章都看过,不知怎么他从未注意过这段文字。他又在字里行间搜寻,看是否有关于他本人的某种暗示,幸好没有。他想起了老曾,还有他自己与离姑娘之间那种奇异的激情。那种激情简直就像滑稽剧,当时他一点也不理解,可是现在一回想,心里怪不好意思的。"老张的望远镜"接着写道:
"……楼下的酱油铺是一家老字号,店主与顾客都是非常古板正统的人们。每当那位怪客下楼,人们就垂下了眼皮,陷入一种遐想之中,直到咚咚的脚步声消失,才木然地抬起眼睛。然而就在一个打霜的早晨,两位警察抬来了怪客的尸体。他们在店主人身边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店主人庄严地点了点头,警察又把尸体抬走了。店里的那几位顾客目光迷惘,匆匆地提着酱油回家,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
皮普准忍不住将"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这句结束语念出了声,随后又吃了一惊,连忙打量两位老人。
"我们正听着呢,"老妇人说,"这段文字十分好。"
"我并没读出声来呀,你们听见什么了?"
"读不读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知道那桩事,因为与我们侄女有关。"
"老张的望远镜"这篇文章越来越让皮普准感到不安了,他捧着这份杂志就如捧着块火炭一样,可又怕两位老人看出来。他们显然是知道他的心情的,会意地微笑着,点着头,随口说出"老曾"这个名字,将他称为魔术师。最后他们说得兴起,跳蚤也不抓了,一同走进卧室去,出来时一人手中拿着一条浅绿色的女人内裤告诉皮普准,说是离姑娘带回家作纪念的,想不到他们的侄女成了望远镜里头的人物,他们感到自豪,他们早料到他们的侄女会做出些大事来。这样说的时候,他们一个字也没提到皮普准,可能离姑娘没告诉他们,可能他们根本不知道皮普准那天夜里到过西四街。这样一想,皮普准心里稍稍轻松了些。还有一个问题扰得皮普准心烦意乱:这本杂志老早就在他床底下了,而这本杂志上描写的事,仿佛发生于前天他去西四街之后。按杂志上的说法,他离开那里之后老曾就完蛋了,这样看起来,这本杂志里的文章竟是预见了将来的事,这太奇怪了。
"皮普准的脸色不大好呢,是不是贫血?我这就去端一碗猪肝汤给你喝。"老妇人关切地说,然后进厨房去了。
"你们对文章中提到的怪客如何看?"皮普准问离姑娘的父亲。
"怪客?"老头一愣,"我们并没注意这个,你怎么想的?"
"是他住在酱油铺楼上,离姑娘正是去找他的呀!我觉得这上面写的这个人就是我们楼里的老曾。"皮普准说。
"老曾?你越说越离谱了,你怎么能这样。要是你不这样瞎说,我们一直将那怪客看成你本人呢。虽然我们没怎么提到你,你也不能心生怨恨,就瞎编滥造起来呀,你对自己的事看得太重了。"
"尸体是怎么回事呢?"
"尸体?那又有什么,我们每天看,司空见惯了。你不要把这类事看得太重。你在这里读文章,你一边读,一边对一些枝节问题耿耿于怀,可我们感兴趣的事你又不耐烦去想。"
离姑娘的母亲端了猪肝汤出来了。皮普准喝了几口,喝进去一些溜溜滑滑的东西,心里不大好受,想问又怕问。
两位老人离他远远地坐下,自顾自忙来忙去的,似乎把他忘了。刚才老头说,他们感兴趣的事与他完全不同,这一点皮普准自己也知道,他也很想与这家人有同样的兴趣,可就是做不到,他的意志太薄弱了,总是东一下,西一下的,没个定准。虽说如今他在离姑娘家讨生活,可他每时每刻都感到自己是个外人,说话做事都是另外一套,既无明确的目的,也无法直奔主题,永远只能得过且过。这倒不是说他就希望脱离离姑娘一家人,他也愿意这样得过且过,他只是害怕独自一人回屋里去睡,但这事又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只好硬着头皮按他们说的去做,因为所有的事全是乱糟糟的了。没想到才几天时间,他就既离不开离姑娘,也离不开离姑娘的父母了,尽管老人们令他琢磨不透,令他厌恶,还让他喝滑溜溜的猪肝汤,但心底里,他是把他们当自己的亲人了。
那天夜里,皮普准又坚持要睡在离姑娘家,他不停地恳求,最后还下跪了,但离姑娘的父母就是不同意。皮普准孤零零地回到自己的住所,一进门就被一只大老鼠吓得魂飞魄散。后来越想越怕,卷起铺盖飞跑到三楼,但离姑娘家的门关得紧紧的,任凭他怎么敲也不开门。
夜深了,他只好将褥子铺在门口的地上,和衣睡下。虽然走道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从离姑娘家的门缝里却射出一线温暖的灯光,离姑娘的父母没有关灯,他甚至还听见老人们在屋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皮普准那天夜里被冻醒好多次,每次醒来都看见门缝里射出微弱的灯光,听见不眠的老人们的脚步,于是他便安心了。他睡着时脸上的微笑甚至有些甜蜜的味道。
一连几天,皮普准白天在离姑娘家守着两位老人抓跳蚤,夜里睡在门口,在这期间还去老王家换了一本杂志,那本杂志原先也是皮普准的。老王告诉他,他的所有的东西都存放在他的博物馆了,也许有一天,他会领他去参观一下,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将东西存放在我这里有很多好处。"老王说,"你已经尝到甜头了,这些东西够你享用一辈子。"皮普准想问老王关于酱油铺楼上的老曾的事,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本杂志里又出现了一篇皮普准以前没注意到的文章,也许注意过,却没有读懂。这篇文章说到了救护车的工作量,将它在大街上的行驶称之为"所向披靡",还举了一个不相干的例子:××茶馆里,一群七十多岁的老人正在喝茶,救护车报警器的鸣叫由远而近,老人们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茶杯里的水都已喝干,每个杯底都有厚厚一层茶叶,老板娘将茶杯逐一斟满,然后也开始倾听。车子停在门口,老板娘一失神,铝制茶壶摔在地上,开水溅得满地都是。车门打开了,车上除了司机和医生外,还躺着一个人,全身裹着石膏绷带,眼珠在不停地转动。走出门外观望的老板娘回到屋里,发现那些老人们都溜走了,桌上杯盘狼藉。又过了两秒钟,报警器重新响起,车子开走了。然而老人们确实都走了吗?在靠柜台下面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人正蹲在地上慢条斯理地品茶。"你都听见了吧?"老板娘问。
"我在睡觉。"他答道。
皮普准将这篇文章念给两位老人听,尽管他的语气十分激动,两位老人却并不怎么注意听,不光不注意听,还打断他的朗读,问些不相干的问题。比如早上吃两个馒头是不是饱了呀,为什么他走路的脚步总不协调呀,他是从哪一年开始搜集杂志的呀等等,使得他无法一口气将这个故事读完,只能读几句又停下来回答他们的问题。这一来,他们反倒点着头,显得很满意似的。
终于读完了文章,离姑娘的父亲走开去,站在一张椅子上朝窗下看,还不断地挥手,呼叫,很兴奋的样子。这时,老妇人就到卧室里去了一下,出来时拿着一个手绢包好的小包,交给皮普准,请他从窗口扔下去。皮普准照办了。离姑娘的父亲从椅子上跳下来,表情有点痛苦,说:
"我们现在只好与她隔河相望了。"
"谁?"皮普准问。
"还能是谁呢!你想一想,现在你住在这里,可以说与我们朝夕相处。她怎么能回来呢?这是个常识的问题。我们以前一直说她出走了,是说的同一回事,现在你知道了吧?她真是出走了,刚才她从这下面过去,我觉得自己快不认得她了,而你,正与她玩着那种抛绣球的把戏吧?"
"这绣球是妈妈要我抛下去的。请问她捡到没有?"
"很好,这正符合你的性格。抛下去就别管了,捡到不捡到有什么关系呢?今后这类机会还多得很。啊,她的样子变化得真厉害,我快认不得她了,或许有那么一天,我真的认不出她了!"
后来两位老人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抓跳蚤。
皮普准再也坐不住了,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思前想后的想了很多事。他回忆起就在昨天,当他将自己的铺盖放在厨房里时,还受到了离姑娘母亲的斥责。她说那铺盖"一股汗味",她闻见就恶心。她一骂,皮普准只好把铺盖吊在浴室的天花板上,虽然浴室潮得厉害,也只好将就了。在浴室里吊铺盖时,他想起了他与离姑娘在此度过的那个难忘的夜晚,他捏着她的手的那种感觉,还有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对话。现在回忆起这一切,皮普准心中充满了见到姑娘的渴望。他在内心斗争了一会儿,终于向老人们请求:下一次离姑娘再从门口经过,请一定告诉他,他要与她见一面。
"你疯了。"两位老人同时说,手也停止了抓跳蚤。
"有一天夜里,我和她手牵手站在这个浴室里……"他的眼光充满了神往。
"可是你现在已经占了她的位置,你把铺盖都搬进来了,你还要她回来,这不是太霸道了吗?你再这样说,我要砍了你的脚,虽然你是我的女婿我也毫不怜惜。"离姑娘的父亲说。
离姑娘的母亲一边劝丈夫一边指责皮普准:
"正是这样。你这个人,简直没有心肝,我们还没有正式承认你为女婿呢,你怎么就这样狂妄起来,太可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两老不够浪漫?或者年纪太大了,代表不了离姑娘?事实会给你回答的,现在我们要工作了。"
那一整天他们都不再理会他,吃饭时也不叫他。皮普准只好等他们吃完了再去厨房吃冷饭,心里又纳闷又生气。
夜里他睡在门口时,被老王叫醒了。老王凑着他的耳朵悄悄地告诉他:离姑娘和老曾半夜来访,现在正在他家里等皮普准。皮普准连忙起来跟着老王上楼。
在那间狭小的房间里,老曾靠墙背对他们站着,全身裹在一件雨衣里头,脚上穿一双深筒胶鞋,他们无法看见他的脸。皮普准走向前去想与老曾握手,他刚触到他的雨衣,忽然一阵阴森的感觉向他袭来,因为这个裹在冷冰冰的雨衣里头的人纹丝不动,太纹丝不动了。他缩回自己的手,战战兢兢地问:
"离姑娘在哪里?"
老王回答:"她正在我的博物馆参观,你今天见不到她了。她说她要对你扔掉的那根香木进行考证。你瞧,这是她刚才用过的花伞,外面正下大雨。"
皮普准看见了屋角的花布伞,那正是离姑娘的伞,伞下面滴着一滩雨水。他又将目光转向老曾,想起"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这个句子,浑身抖得厉害。他踌躇着对一件事拿不定主意:他该不该向老曾打招呼呢?裹在雨衣里面的,究竟是不是他的邻居老曾呢?他想问老王,可是老王已经在竹靠椅上躺下了,正就着微弱的灯光翻阅一本书,聚精会神,就仿佛房里没人似的。皮普准又看看地下,整个房子的地板全湿了,原来是老曾的雨衣和那把花伞在不停地滴水。皮普准打消了问老王的想法,决心自己来看个究竟。他学着老王的样在另一把竹靠椅上躺下,拿出杂志来读。原来"老张的望远镜"那篇文章结尾的那句话并不是"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而是另外还有一小段,移到了下一页的左上角,那里面提到了一种幻术。这个发现使他惊讶不已,不断地抬起头来打量眼前的雨衣和胶鞋,可雨衣里面的人就是纹丝不动。莫非这就是幻术?再看看老王,他已经睡着了,书掉在地上。皮普准将书捡起来一看,书名是《怎样修理拖拉机》。书里画满了各式各样的零件图。皮普准想将"老张的望远镜"里结尾的那句话记住,那是一句非常微妙的话,他记了又记,怎么也记不住,却始终只记得"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这句话。在这个句子前面他还记住了一个奇怪的句子,那就是"一滴水里面包含了整个世界"。
老王睡得很死,皮普准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猛跳。和一个裹在雨衣里头的不明的物体一起,被关在狭小的、湿漉漉的房间里,使得皮普准生出许多恐怖的联想。正在这时电灯偏偏又自动熄灭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皮普准一声怪叫,拔腿往外跑,下了两层楼之后,却又看见老王从四楼的一个房间里走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怎么在这里?"皮普准结结巴巴地说道。
"嘿嘿!"老王轻轻一笑,"不要见怪,这楼里暗道多的是。刚才的事吓着你了吧?我没想到离姑娘会这样安排,她让我叫了你来,植患悖从美显聪呕D悖睦锸歉鍪?么样的打算,我也没底,我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是你的杂志,我替你换了一本,你一急就把什么都丢了。这间房子原来是老曾的,你不要伸着脖子偷看,他的家人正在睡觉。"
"原来你们两家是有暗道相通的呀!"
"你就这样跑掉了,离姑娘在那边生气呢!你太没有责任心了,真是本性难移。说老实话,原来我对这种见面方式也不大满意,可这是离姑娘安排下的,你有什么办法呢?我并不喜欢那家伙将我的房子弄得湿漉漉、乱糟糟的,不过离姑娘喜欢这样,我也就无话可说了。"
"我没希望见到她了吗?"
"你还没死心呀?她现在正在研究那根香木,怎么能让你的事打断她呢?你一定要服从她的安排。现在老曾也到博物馆去了,我们回家等他去吧。"
皮普准被老王拉进四楼的那间房,在黑暗中由他牵引着,似乎是沿着一条狭窄的通道一级一级往上走。在他的感觉中,他走了好久好久,简直有十几层楼的高度了。最后老王打开一扇门,然后进去开了灯,皮普准发现自己正在老王那间小房里。穿雨衣的人已经不见了,地上仍是满地雨水,花伞还摆在屋角。
"我和离姑娘真正好过,你不相信吧?"皮普准神情恍惚地说,"就在不久前,我们手牵手在浴室里站了一夜,谈了些贴心的话。我现在也感到纳闷:我这样一个比较自私的人,习惯于每天夜里独自胡思乱想,又不太年轻了,怎么会干出这种浪漫的事来。我现在总想着这件事,无论干什么都走神。这一次你要求我等她,虽然老曾以这种奇怪的方式与我见面,弄得我十分害怕,你的竹靠椅又硌痛我的背,而我又明知见不着她,可我还是等在这里。你说说看,我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敢贬低我的竹靠椅呢?"老王生气了,"你这个花花公子,怎么体会得到我的竹靠椅的好处呢?你对我家里的什么东西都看不顺眼,说实话,要不是为了离姑娘对你一时的兴趣,我才不会让你到我家来呢!你待人过于随便,又轻率又势利,离姑娘的父母让你读杂志,你看也不看清就乱读一气,哼。难道你,躺在这里,面对这把熟悉的花伞,你就不会生出些遐想来?你的灵魂已经如此干涸了吗?你躺着别动,让我来给你讲一讲我那传奇般的生涯,当你倾听时,你将感到漫漫长夜从你身旁悄悄溜走。"
老王谈论他那传奇般的生活:
"我是这栋大楼刚建时搬进来的,那个时候,整栋楼只有我一家住户。你知道,我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人,也就是说,我没有正式的工作,靠着父母一点微薄的遗产度日,过一天算一天。刚搬进这栋楼的时候,寂寞几乎把我压垮了。白天还好,家人们在房间里面来来往往的,不停地发出声响;最难受的是半夜,你一觉醒来,听见直升机在你头顶绕来绕去,那种响声使你再也无法入睡的时候。开头的那些日子里,我总是睁着眼,在脑海中构想这栋大楼的结构,房间的形状,楼梯和走道,以及卫生间和厨房的位置等等。不久我就对这种游戏厌倦了,因为这一来,我的大脑本身就成了一栋楼房,只要我进到里头,房门和窗户便自动打开,空旷的房间里跑着老鼠,楼梯过道旁存放的消防罐往外喷着泡沫,自来水管嗵嗵嗵地响个不停。而到了早上,我起床的时候,我老婆往往说我面目狰狞。我决心换一种方式生活。
"那一天我很早就醒了,我轻手轻脚地下床穿好衣,溜出门站在楼梯过道上。忽然,奇迹在我眼前出现了。我就着朦胧的月光辨认出,在我家的房门边,还有一道小小的门,这扇门半开半掩,里头黑乎乎的。我走了进去,从门外射进来的一线月光照出我脚下有一条向下延伸的狭窄的楼梯(你已经见过了),我摸着楼梯扶手往下走,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走了好久,发现我来到了一套普通的居室里,我回头一看,身后的小门关上了,连门的痕迹都看不见了。在这套居室的客厅里,开水在壁炉上沸腾着,蒸气中坐着三个人,一对老年夫妇和一个非常年轻的小姑娘,小姑娘大约十四五岁,三只小猫围着一只碟子,正在舔吃牛奶。我在墙边站了好久,姑娘终于发现了我,她嘻嘻一笑,并不吃惊,她转过身去告诉老年夫妇,说他们等的那个人已经来了,然后又埋下头去与猫仔们玩耍。
"七楼的那个人,过来坐下吧。老头说。
"请问您是谁?
"我是谁?三楼的住户嘛!他嗔怪地说道。
"这栋楼里除了我没有住户呀!
"不错,原先是这样。现在你找到了我们,不就有了吗?我们的姑娘现在只有十五岁,可是她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妇人,这事你有信心吗?
"我?也许有,也许没有,我不知道。
"这就好。老头低下头去不理我了。
"小姑娘和老妇人也不理我。
"我又惊讶又激动,站在那里站了好久,直到小姑娘过来对我说:你怎么还不走?我才怏怏地离开。走出门,发现自己正站在三楼的楼梯口。
"这便是我与离姑娘一家人结识的情形。后来他们告诉我,他们早就住在这栋楼里了,比我还早。我感到非常吃惊,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呢?他们说,有些东西,不是想看见就看得见的。后来我又用同样的方法发现了住在四楼的老曾一家人。我进去的时候,老曾正在将他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收进一只麻袋,他骗我说那些东西是纺织品,他是搞销售生意的。老曾是一个很有激情的人,他老婆说,几乎所有见到他的人都被他迷住了,这种禀性害了他。他一天到晚和女人混,什么大事也干不成了。
"我通过特殊的方式结识了这两家之后,又有一些人家陆陆续续搬进来了,他们都是些普通的人,其中也包括你。我是看着你们搬进来的,但我并没有想要立刻与你们结识的愿望,我任凭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你当然还记得我是怎样与你结识的。而那两家人,自从我与他们结识后,我便成了他们的保护人。你知道,他们这类人有那么一点精神恍惚,讲话行事就仿佛天马行空似的,所以很容易受到阴险小人的伤害。我的工作就是对每一个企图与他们接近的人进行监督,并对那个人加以循循诱导,使他对自己的新处境有所自觉。我干这项工作已经干了多年了,与各式各样的人打过交道,这些人的档案,就在我的博物馆里,我的博物馆就在这栋楼里,但它是隐形的,就和那些暗道一样。只有三个人可以进入它,我、老曾和离姑娘。你不会知道,当我们查阅那些案卷,翻看那些实物的时候,何等隐秘的欣喜在我们的内心沸腾,什么样的骄傲!然而自从你来了之后,离姑娘就出走了,这对于我当然是一种痛心的损失,但其中又包含了自豪感:因为小姑娘终于长成一个出色的妇人了。他的父母也是这样,他们既怀恨你又感激你。你大概还记得他们对你说过:虽然他们失掉了一个女儿,但换来了一个虽不太争气,却货真价实的儿子。他们是这样说的吗?现在你再也见不到离姑娘了,因为你已经与她相识了,又有了特殊的关系。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我长期为这个问题感到困惑,离姑娘的父母也是一样。每天夜里,我从窗口伸出头去,仰望星空,看见稀薄的云彩似乎遮掩着什么,我找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告诉你,在这栋楼里,你是惟一的结识了离姑娘,并与她有了那种特殊关系的人,你要谨慎地对待你的前途,因为你牵涉到了很多方面的关系。你想一想,你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头也开始秃了,忽然你就遇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一个年轻姑娘看上了你,这样的运气一生中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你可别胡来。
"现在再来谈我的事。自从离姑娘和你好上之后,我为你付出了不少的心血。你还记得有一天半夜里,你目睹你房间里发生谋杀的那件事吗?那便是我和老曾在你房间里上演的一出好戏,我们从窗口扔了一只靴子下去,而你把它当成了一个人。你是一个懦夫,但还比较老实。
"不久我就在自己家里设置了这两张竹靠椅,我在等你到来,我知道你的纠缠已经使得离姑娘下了决心,所以我就专门为你留了这张靠椅。你刚来的时候很不耐烦,心烦气躁的,现在已经好得多了。我向你透露一个秘密:这些椅垫里装的并不是沙子,而是一些骨头,你摸一摸就知道了。
"一个大雨滂沱的下午,离姑娘撑着花伞回来了,她敲了我的门。可怜的姑娘全身都湿透了,眼神里透着哀怨。她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分钟,于是我明白了一切。第二天我便得知你睡在她家门口了。从那以后我成了她与你之间的信使,我深感自己责任重大。
"我们这栋楼早就住满了人家。他们用汽车运来花花绿绿的、廉价的家具,然后从大门搬进来。他们都是些不相干的人,谁也不知道楼里有暗道,真的,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几年了,从未有人哪怕是暗示性地提起过这件事,即使我偶然提起,他们也丝毫不领会我的意思,以为我又在传播一则一般的谣言。年复一年,暗道越来越多,几乎将整个空间占满了。到了夜里,房间消失了,大楼里每一处全由这些黑暗狭窄的梯形小道组成,当你行走在小道上,便可以听见远处有模糊的脚步声,一旦你临近那地方,脚步声又消失了。这件事是我、老曾和离姑娘三个人的秘密,多年来,我们严守着这个秘密,现在你来了,你又知道了这件事。不过如果你由此认为你可以加入我们一伙,你就大错了,你顶多只能算组织外围的人,你的一举一动都要征求我的意见,才不会出乱子。
"前天我又为博物馆收集到了一件珍品,是楼下修锁的老头扔掉的一把旧锉刀,这把锉刀我看见他用了十几年了,这不是很不寻常吗?我收了这些东西放在我这里,如果他们有一天来向我索取,我会原物归还的。遗憾的是这种事从未发生过,他们扔了东西就再也不关心了。你是惟一一个记得你扔掉的东西的人,但我现在却不能将你的东西通通归还给你,那其中的原因你自己明白。你扔过一根香木,对不对?就因为你记得这件事,我才对你另眼相看了。我和老曾一起去了你的房间,将你所有的东西都拿了来,存入了这个博物馆,你再也见不到它们了,只除了一样东西,那就是那些杂志。那些杂志也是博物馆的珍品,但你又必须随身带,怎么办呢?我就采取了这个办法,每次给你一本,用完了再来换。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很好的办法。
"我已经说到哪里了?算了,暂时说到这里,离姑娘也快回这里拿她的伞了,你现在去她家里吧,你千万不能让她和老曾看见你。她说过她决不能再让你看见她和老曾在一起,你走吧。"
皮普准闷闷不乐乐地回到三楼离家。离姑娘的母亲正在杀一只老公鸡,溅得满厨房都是血。她吆喝着要皮普准帮忙,皮普准畏怯地走过去抓住公鸡的双脚,公鸡用力一挣,弄了他一脸血。老女人大为生气,说他是"饭桶"。
老头子正在客厅里发呆,皮普准走过去,低声告诉他:
"离姑娘来了,正在老王的博物馆里,与老曾在一起。"
老头子回过头来正视着他说道:"你错了,老王在骗你。我们的侄女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刚才我正在想你的问题,现在你夜夜睡在门口,沐浴着室内射出的灯光,而我们两老为这个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们夜里不睡,开着灯,故意弄出种种声响,全是为了什么呢?你知道这里面的辛酸吗?你在那里挖空心思寻找你的香木,而我们,把什么东西全失掉了。我再告诉你一次:我的侄女不会来了,就因为你。"
被他俩说了一顿,皮普准觉得十分乏味,就知趣地找了个小板凳坐下,掏出口袋里的杂志来翻阅。在杂志的封面上赫然印着一排大字:午夜的登陆者在市内引起神秘的不安。大字下面有幅照片,照片里的快艇上有个人,长着一个鱼头,四肢粗大。下面的文字介绍说,这个鱼头人身的家伙被很多人亲眼看见了,还拍了照,这幅照片便是其中之一。那家伙一上岸就直奔一家通宵营业的冷饮店,当时店里有一些顾客,正在边饮咖啡边交谈,他们是城里的一些闲散人员。这个怪客一进来,他们就停止交谈,垂下了头。老板倒了一杯冰牛奶,让助手端到他面前。助手放下盘子,看也不看他就离开了。他坐了大约十分钟,没喝牛奶,也没付钱就起身走了。人们又恢复了交谈,只有老板在忧心忡忡。
然而鱼头人身的家伙又在另一处地方出现了。那是一个游戏室,人们正在用纸牌赌博,他进去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坐下去了。他站在窗前,再也没人注意他,游戏室的老板在他离开后放下了窗帘。
介绍文章最后写道,这位怪客为城市增添了一个又一个的不解之谜。他来去匆匆,已经有极个别的人注意到了他的行踪,但他那与世无关的风度使得人们无意中将他忽略了。
皮普准读到此处,抬起头来看了看,发现坐在对面的老头子伸长了舌头在舔一把匕首的刃口,面目十分狰狞。那地下,正躺着老女人杀死的那只公鸡。他又感到额角上有什么东西正在往下流,用手一摸,原来是鸡血。也许正在他聚精会神地读文章的时候,他俩杀死了那只公鸡。这时有人开始在浴室里说话,细细一听,竟又是办公室隔壁的那两个女人,声音尖锐刺耳,还夹杂了一些粗俗的字眼。她们提到皮普准的名字,说他简直是条狗,只配吃狗食,睡狗窝。皮普准霍地站起身,想去浴室看看。
"那里面不会有人的。"离姑娘的父亲说道,"你刚才不是读过了午夜的登陆者这篇文章了吗?你怎么还没明白呢?你再将那上面的某句话看一遍吧。"
皮普准又拿起那篇文章来看,他的眼睛在字里行间搜索着,但一无所获。一放下文章,又听见那两个女人在浴室里说话,她们故意把声音提得高而又高,简直声嘶力竭。每当他将耳朵偏向浴室的方向,就看见离姑娘父亲眼里那嘲弄的目光,于是他涨红脸垂下了头。
大约过了一小时,他咳嗽一声,站起来打算去浴室解手。老头子讥笑地看着他。他走到浴室门边,发现门从里面闩上了,里面传出厮打的响声,有什么玻璃器皿落地破碎了。他用力推门,房门纹丝不动。
"你不应该选择这个时候使用浴室。"老头子忍住笑说道。
皮普准只好回到客厅坐下。
"你可以将文章里的那句话再读一读,看看通不通顺。"离姑娘的父亲又说。
"哪句话呢?"皮普准问道。
"你还不明白吗?"
"请你告诉我。"
"你不会不明白的。"
"我一点也不明白。"他在喉咙里咕噜着,烦躁地将那本杂志翻来翻去的。
离姑娘的母亲开始烫鸡了,她提着一壶开水刚一倒下去,那只鸡就从桶里蹦了出来,满屋子乱跑。老妇人在客厅里追过来赶过去的,脚下一滑,忽然跌倒了。皮普准走过去想搀扶她,却被她狠狠推开,指着鼻子骂了一顿。
"自从你来到这个家,你就处处挡我的路,"老妇人愤愤地说,"这下弄得鸡也杀不成了。你这一事无成的家伙,你不是五十多岁了吗?"她说到这里忽然睁圆了老眼,猛地一扑,逮住了那只垂死挣扎的大公鸡,再次将它塞进盛了开水的桶里,一顿乱搅。
"刚才是谁在浴室里呢?"皮普准问道,"吵得那么凶,现在又一声不响,总不会飞出去了吧?"
"你不应该死死地纠缠这种问题,"老妇人说,"难道我们心里就没有烦恼吗?你把我们的侄女逼走了,我们怎样来对待这个问题呢?最终我们容纳了你,还让你睡在门口,为你的事彻夜不眠。我和老头子都是那种知足常乐的类型。可以说,午夜的登陆者那篇文章里有着所有的事情的答案,你一定要找出那句关键的话来,你的生活才会有一个中心。刚才你去了老王家,他给了你这本杂志,实际上这本杂志原来就是你的。我的意思是说这本杂志原来就在你家,你买了它,却并没有拥有它,现在老王亲手将它交给你,你就开始初步拥有原本就是你自己的东西了,所以不要不耐烦。猫身上的跳蚤最近又少起来了,这不是某种希望吗?"
皮普准将手中的文章看了又看,一句一句地读出声来。两位老人瞪着他,表情呆板。不论怎样翻来覆去地读,他心里总是纳闷,总是懵懵懂懂,他渴望有一线光从那字里行间射出来,照亮他那昏暗的大脑。这时那只猫又来了,咬扯着他的裤管,"呜呜"地叫着。皮普准觉得这只黑猫是个最大的谜,谜中之谜。
"泛滥的河水就像妖魔一样翻腾。"他读道,只觉得周身发热,脑袋里"哗哗"乱响。
"停下。"老女人说,"这不就清楚了吗?"
但皮普准心里并不清楚,他又听见那两个女的在浴室里肆无忌惮地闹,他终于按捺不住,冲向浴室,猛地一脚踢开了房门。
浴室里面站着在餐馆里遇见的那两个老头,他们抚着胡须,镇定地看着皮普准。
"你们是谁?"
"这还用问吗?你早知道了。"其中一位答道。"我们是这里的常客,和你差不多,我们也是他们家的女婿,几乎和你同时来的。"
"我并不认识你们,为什么你们总来纠缠我呢?在办公室也好,在这里也好,你们弄得我不能安生。"
"确实是这样,"老头说,"你从来不认识我们,也没有这个必要,否则我们就到树林里去了,你得到香木的那片树林。不过现在,我们没功夫和你讨论,老王在等我们俩呢。"
他们挽着手出了门,皮普准追了出去,看见他们下了楼,摇摇摆摆地进城去了。
"原来你们还招了两个这样的女婿来家里,"皮普准气愤地说,"你们真是贪得无厌!什么人全招了来,好让我们相互牵制。现在我的生活全毁了。"
听了他的这些话,离姑娘的父亲瞪着他问:
"是我们招了这两个人来的吗?"
"不是你们又是谁呢?"
"这两个人对我说,他们是受人之托,特地来帮助你渡过难关的。我还以为你们早就串通一气了呢!你现在不满意他们,把气发到我们身上,真是不识好歹,恩将仇报。喂,假如你对我们不满意,你可以走呀,你现在就回你自己家里去吧。"离姑娘的父亲将他推出门,将门关上了。
皮普准神情恍惚地上楼,眼前晃过熟悉的楼道,楼道里放着撮箕,堆着煤灰和杂物。一些房门紧闭着,一些敞开着,从敞开的房门可以看见里面的客厅,那些客厅里都放着一个煤炉,炉子上的开水在冒着气,蒸气弥漫着,充斥了整个房间。看见这一模一样的住所,皮普准的脑子里忽然冒出杂志上的一句话:"登陆者在大街小巷中巡游。"也许这句话便是关键之中的关键?他无法确定,他的脚步变得迟缓沉重。
当他打开自家的房门时,又吃了一惊,因为他新近买的那些用具又被人搬走了,其中有一盏台灯、挂在墙上的一面镜子、还有厨房里的碗筷之类。惟一留下的东西仍是那张钢丝床,床的中央似乎塌下去了一点,床上的被褥像是有人刚刚在上面睡过。皮普准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屁股坐在床上发起呆来。
一会儿就有人来敲门,谨慎地敲了三下,门就被推开了。皮普准连忙站起来。进来的是刚才在浴室里的那两个老头。
"我们知道你回来了,所以才敲门。"其中一个说,"离姑娘派我们来替你守屋的。你家里太脏,我们把那些多余的东西都扔掉了,你看,干干净净的,可说是十分超脱,我们对你的住所现在的风格很满意。"
看见这两个人,皮普准心里无端地升起一股烦恼,他恨不得给他们一人一个耳光。这两个人在他房里推推搡搡的,似乎要干什么,相互谦让着,又似乎有什么无法启齿的话要对他说。
"你们究竟要干什么?"皮普准阴沉地看着他们。
刚才说话的老头漱了漱喉咙,开口道:
"你也知道了,我们是离姑娘派来的,与你是同伙,今后我们就住在这里了,这是今天打扫完卫生后我们决定的。你这里只有一张钢丝床,我们俩都比较瘦小,睡了正好。你如果要搬回来,老王答应将他的竹靠椅让一张给你,你今后就可以睡在那上面。至于吃饭,你仍旧可以到离姑娘父母那里去吃。我们三个人住在这里一定会很和睦,我们决不会影响你胡思乱想的。现在我们就去老王家,你去搬竹靠椅,我们还要与他谈一谈。"他俩不由分说地挟持着皮普准往楼下去。
老王正在竹靠椅上睡觉,他们敲了好久的门他才开,表情冷漠地将他们三个让进狭小的房间。两个老头向老王说明来意,老王点了点头,答应了。两个老头又向老王表示要参观他的博物馆,老王竟也答应了。他打开房间侧面的一扇暗门,他们三个便走了进去,然后随手将门带关了。皮普准将耳朵贴到那扇门上头,他又听到了那两个女人吵架的声音,那声音还屡次提到他的名字。皮普准搬了竹靠椅往楼上走,那声音又在后面追击。皮普准将竹靠椅安放在厨房里,他想尽量离那两个老头远一点,因为他们不但多嘴,学女人腔,身上还有一股特殊的臭味,令人作呕。他摆好竹靠椅,就在硬邦邦的垫子上面躺下了。虽然垫子里的砂石硌得背疼,但他分外疲惫,就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刚睡一会儿,敲门声又响了,谨慎的三下,随后老头们就进来了。皮普准注意到他们两人当中总是那同一个人在说话,另一个沉默不语。
"你怎么把你的床放在这里?"他说,"这可不行,离姑娘要生气的,你这样一搞,一切都要乱套。"他说着就与另外一个老头一起来搬竹靠椅,搬到他俩睡的房间,与钢丝床并排安放着。"这就对了,"他说,"难道这不是一件好事吗?我是指你与我们同室而眠这件事。人人都有软弱的时候,差不多每个人到了夜里都是偷鸡贼,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是读过午夜的登陆者这篇文章吗?"
皮普准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夜晚,外面寒风刺骨,他在自己的家中第一次听到离姑娘敲门的情景。这是不久前的事,然而对于此刻的他来说,却像隔了一个世纪。他痴痴地想着这件事,眼泪不由得涌出了眼眶,是奇怪的眼泪,完全莫名其妙的。两个老头看着他,他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我们刚才又翻阅了你的档案,"那老头说,"你的历史并非无懈可击。我们三人都是离家的女婿,就这一点来说我们起码是平起平坐的,况且我们对于那只猫的事还比你知道得多。你可能还注意到了,我们可以随便去老王的博物馆,你却不能。为什么你要自命清高呢?不错,我们也不能与离姑娘见面,因为我们也和你一样,做了离家的女婿,可是对于这一点,我们从来不埋怨,而是安于自身的地位。现在你去离姑娘家吃午饭吧,等你吃完回来我们再去吃,我们不能同时出现在他们家,这你已经知道了,因为这我们才躲在浴室里的。在你去离姑娘家之前,我们俩一直睡在他家门外,后来你占了我们的位置,我们才搬到你这里来,这也是离姑娘的旨意。"
他去吃饭时,离姑娘的父母就像没看见他似的。他吃饭便吃饭、念杂志便念杂志,两位老人根本不用正眼看他一下,那只猫也变得分外安静,任凭他们在它身上抓来抓去的,一声不响。皮普准觉得很没趣,又怀疑他们已经不把他当女婿看了。不过要是真不把他当女婿看的话,他们又怎么还让他在家中吃饭、停留呢?这件事成了一个大疑问。他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在此地久留,但又没地方可去。闲得无聊,他便一次又一次地走进浴室,查看他和离姑娘呆过的地方,回忆那些细节。在他那衰退的记忆中,似乎只有这一件事是可以回忆的。其他的事,比如说,他怎样出生,怎样长到了五十二岁之类,全都在脑子里成了纠缠不清的乱麻。
有人敲门了,又是那谨慎的三下。离姑娘的母亲便来通知皮普准离开,说因为有客人要来,客人又不愿意看见他。皮普准走到门外,却看见门外空无一人。他糊里糊涂地又到了老王家,老王已经醒来了,正坐在竹靠椅上做眼保健操,足足让皮普准等了十分钟才开口说话:
"在你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丢失过一只文具盒,对不对?"
"这件事我还记得。"
"是我提起这件事你才记起它,要是不提,便没这回事了。文具盒在我的博物馆里,这事你那本杂志上也作了记录,可惜你读它时太不认真,至今也没有找到那一段。你要静下心来细细地读。"
"我尽量做到这一点。"
"每一件小事都在杂志上有记载,只可惜你读的时候都放过去了。你把自己的历史全部丢掉,但那些杂志却于不知不觉中将它记录了下来,现在你一点也看不懂了。"
"也不是完全不懂,比如最近我有种感觉,觉得自己正走进一片空旷的原野。"
"这就好。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帮你换一本杂志,另外我还要给你看一样东西。"他消失在暗门那边,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杂志和一支被踩扁了的手电。
"你看,这就是我们相识的纪念,"他举起那支烂手电,"当时你是那样的莽撞冲动,你破门而入,闯进了我的家,难道不是吗?"
"当时我只想照一照楼梯间。"
"只想照一照楼梯!何等的异想天开!就为这个我们才得以相识啊!要不是你搜集了那么多的杂志,又四处宣讲,离姑娘会去你家吗?你当然是无心的,我们可是有心人啊!所有的事都发生得如此突然,宛如在梦中。"
皮普准回想那天晚上的事,觉得开始的时候,每一个细节都是如此的平凡,实在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那不过是一个老单身汉的日常生活的典型例子,然而一旦老王打开他自己的房门,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皮普准,皮普准的命运就发生了奇迹般的转折。他也可以设想是另外一个人被老王喊进了屋里,那么他自己到今天仍然是住在八楼的老单身汉,而不是离家的女婿,这种情况完全可能成立。他认识过一些人,那些人也收集五花八门的杂志,也失眠,为什么老王没去找他们呢?老王说他那天晚上闯进他的家只是一件偶然的事,而皮普准的家和他家早就有暗道相通。
"这可是你不曾预料到的吧?"老王说,"我以前没告诉你,这种事怎么好随便告诉人呢?你只要想一想那个晚上的事就明白了。"
"哪个晚上呢?"
"我给你的这本新杂志上写得有答案。当然这是一本旧杂志,原来是你的。我现在称它为新杂志,因为你的眼光不同了。可惜你还没有懂得午夜的登陆者的深奥含义,不过不要紧,可以慢慢来。你现在就读一读这篇文章吧。"
那是一篇皮普准十分熟悉的文章,是关于养猫的。老王指着中间的一段,让皮普准大声朗读。
"……一连三个小时,黑猫端坐在高楼的屋顶上,心不在焉地转动着灵活的脖子,也许它在俯视下面的芸芸众生,也许它只是在想它自己的心事,人类无法弄清这高深莫测的动物的内心。这是最为宁静的时刻,猫的一生中很大一部分都处在这样的时刻。
"谁又能料到,我们平时所见到的嚎春恶斗,追击老鼠,只不过是它的一场游戏,一个幌子呢?人们从高楼下面经过,向这高傲的家伙挥手致意,它转动着它的脖子,根本没看见……"
"这只猫,"老王兴奋地说,"正是离姑娘家的那只猫,你没看出来吗?"
"我一点也没看出来。离家的猫从来不到屋顶上去,只是死守在家里,一副奴才相。它不过是老两口的出气筒。"皮普准提起那只猫就有气。
"你这个人太俗气了,完全缺乏联想的能力,实用主义毁掉了你的想像力。离姑娘已经出走好多天了,我真想念她啊。"老王说。
"我也想念她。"
"但你却仇视她的猫!你知道那只猫,她倾注了多少心血吗?离姑娘在那个下雨的夜晚,走进了你的家门,她就是打算将她亲爱的小猫托付给你的,可你竟然嫌恶起它来。我不愿意与你谈论这个问题了,这不是一个谈得清的问题。今天我要做一件异想天开的事,带你去参观一下博物馆,请随我来。"
老王打开那扇暗门,皮普准跟了进去。他们走在黑乎乎的阶梯上,什么也看不见,皮普准感到他们在一直往下走。老王在黑暗中指点着,兴致勃勃地介绍着,他说脚下到处埋着宝藏,每一处宝藏都有一个故事,这些故事有的是关于皮普准过去的生活的,有的是关于别人的。当皮普准问他故事的内容,他又不说了。走了好久,皮普准眼前什么都看不见,就烦躁起来,问老王还有多远才到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