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我是写实验小说的,我的这种小说的门类,在世界上那些文学发达的国家里都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其功能是探索人的心灵,找出精神发展的规律。这种小说虽然不能畅销,但也绝不会灭绝,从古代到如今,她一直作为一个特殊的品种发展着。这两年来,我重点研究了国内的三位文学同仁的作品,并写下了多篇评论文章在大陆和香港发表。刚好这三位都在去年和今年出版了新书,我想在这里介绍一下他们的作品。
张小波的《重现之时》(新世界出版社2005再版)是我迄今为止看到过的中国文坛最好的实验小说。这本书由5个大中篇组成。从一开始,这些作品的奇异的文风就令我如醉如痴。从档次上看,它们比文坛上那些“先锋”小说高出不知多少倍。最根本的一个区别在于,这些小说描写的是人的本质,也就是说,它们描写的是精神本身运动的形式,属于“深层结构”的文学。这种文学是最最难写的,因为它需要的不是一双能观察表层现象的眼睛,而是“洞悉”的力量,以及作者将主体分裂、拉开距离的神奇功能。要写这样的小说,除了稀有的天分之外,纯熟地运用西方的思维方式也是一个关键。这本书里面我最喜欢的是《法院》和《重现之时》这两篇,以我所读过的西方作品来比较,这两篇(除《重现之时》的后半部略为松懈之外)可说是无懈可击,达到了经典的水平。《法院》有一个类似卡夫卡的《审判》的表层结构,但它的深层结构是独一无二的,只有中国的艺术家才写得出来的。《重现之时》除了沿袭作者一贯的内省风格之外,还在叙事中提出了艺术本身究竟为何物的问题,其情感的深邃和形式的美丽都令人吃惊。可以说,这两篇作品都被埋没了十多年,这是因为我们的文坛对于接受真正的新东西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这种盲目是一种历史性的浅薄,同时也折射出文坛对于西方思潮的接受和体验是多么的欠缺,多么的表面化,庸俗化。
我要介绍的第二本书是薛忆沩的《流动的房间》(花城出版社,2006年1月)薛忆沩是我的老朋友了,他是一位悟性极高的作家,把写作当作自己的主要生活的纯粹的人。但是由于文坛的腐败和批评的长期缺席,他的优秀的作品一直得不到真正的重视,总处于一种不温不火的状态,发表和出书都不那么顺利。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感到这是我们的耻辱。薛忆沩的作品从一开始就是与众不同地内省的,他的感情真挚,细腻,他具有很高的玄想的天分。读他的书,你会感到,这是一个永远生活在精神的前沿,对于世俗不屑一顾的真正的作家。合上书,那些精致的故事中的律动仍然会将读者带向一种高级的冥思。它打掉人身上的俗气,让人感受另一种生活的魅力。这本书里头我最喜欢的是《首战告捷》和《一段被虚构掩盖的家史》这两篇近期作品。从深度上来看这两篇都达到了博尔赫斯的水平,完全可以称之为中国文学的经典之作。
我要介绍的第三本书是梁小斌的《梁小斌如是说》。(新华出版社2005年10月)梁小斌也是一位纯粹的把写作当主要生活的人。他创造了一种特殊的文体,这些短小的散文诗表面上以日常生活为题材,但同样有着一般人看不见的深层结构。是由于这个结构,他的这些闪光的篇章才坚不可摧的。这本书里头收录了他从1984年到2003年的精彩作品。读过这本书之后就会对他的非同一般的创作有一个大致的印象。在这个境界里你遇到的是一位彻夜不眠的诗人,他在冥想中将最腐朽的材料变成了诗。他的创作排除技巧,实际上,那是一种最高的技巧,即,将纯精神挤压出来,凝聚在一点之上,使之成像。什么是无中生有呢?当读者凝视梁小斌的作品时,就会经历这个有点神秘的过程,正如这些作品的产生本身是神秘的一样。
以上介绍的三位作家都是成熟的实验小说家,我为自己与他们处于同一时代而感到幸运。我相信,尽管读者不多,但他们的作品是会留在文学史上的。当然对于他们本人来说,这并不是第一要紧的,因为这种文学,早就成了他们精神生存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