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有霜,这我闻一下亮晃晃的气流就知道了。有霜的早晨总是让人产生误解。我吸着鼻子,轻轻地一笑,不知怎么就笑出了声,这种奇怪的“嗬嗬”声是我最近常发出的。冰冷的给人带来错觉的霜风一下一下推着窗棂,晴空里悠悠地浮着一团红丝,忽上忽下,旋着圈子。我不能开窗。我知道这明亮的阳光只是一种表面现象,严寒将会冻掉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很脆弱。”我凝视着冰霜铺盖的地面,肯定地一点头。
所有的事都仿佛是真的。茶几上的小金牛又活动起来了,尾巴一甩一甩的。“你这家伙今年五十七了嘛。”墙上的假面开口对我说。那假面上头长了一层白霉,毛茸茸的,有点像胡须。我想起了大路边的一个玉色鹅卵石,那块卵石嵌在露出地面的树根之间,我在某个黄昏曾企图用小刀将它撬出来。
在最后那一天,城里的街道上涌出来很多人,当时我从一个很高的处所惊讶地看到了这一现象,当然他们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件事没有给我一点踏实的感觉。一开始,我撬开那些紧闭的窗子,爬进屋里,在每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里捡到一个苍白的假面。野藤的阴影在墙壁上晃动,张牙舞爪,真有点像那种鬼屋。后来我的脸上开始长霉,镜子里每次都映出一个朦胧发白的圆团,这真使我厌倦透了。
父亲的壁柜里挂着他那件棕色皮夹克,上面粘着一些五颜六色的鸟毛,只要一开柜,那些鸟毛就活生生地竖起来,像要起飞的样子。他生前一直在山里钻来钻去,风尘仆仆,满身青草味。在酒店里,伏在油腻腻的桌子上,他忧心忡忡地和我谈到一种肠道疾病,以及解脱的办法。“黎明前总是被七里香搞得偏头痛,那其间又夹着海水的咸味,七里香一定是开放在一条滨海大道的两旁,我想得出那处地方。”说完这个他就垂下头去睡着了。他死于肠套迭。三天后,我们和医生在山上的一棵板栗树下找到他,旅行袋里装满了汽枪打死的黄莺和山鸠,已经发臭。我们把他扔下了,因为害怕,我们假装忘了埋葬这回事。回去的路上,我和母亲响亮地谈话,压抑内心的惊慌。医生走在前面,白大褂上面落了许多鸟粪,染出一大团一大团的黄绿色湿渍。不时地,母亲从衰老的眼角锐利地瞟我一眼,我明白她已看出了我的心思,于是局促不安地东拉西扯,谈起西瓜地里那件往事,询问她是否回忆得起具体是哪一天。“那是很蹊跷的,”她犹犹豫豫地停住脚步,“我怎么会生下你来,这事我一向怀疑得很。当时我失去了记忆,所以这件事无法肯定。”
我接着把父亲的梦做下去。一次又一次,我那么贴切地触到被阳光晒热的水泥路面,听到模拟的鸡叫,那同样发生在黎明前,闻到七里香味的那一瞬。梦是那样的冗长,每一个梦后面都飘着一根极长的白线,如放着一面风筝。驼鸟又是怎么回事呢?父亲一死,我的肠子就绞扭开了。妈妈凝视着我简单地说:“你得去山里。”然后将血迹斑斑的旅行袋用力扔到我的脚下。
我想寻找一种治疗肠道疾病的地锦草。
在楼上,住过一个戴墨镜的家伙。那家伙大约五十岁左右,却逢人便说自己二十七。有一天,他走进我们的厨房,一下跳进蓄水池里不肯起来了。他像河马一样在水池里住了好多年,把厨房搞得湿漉漉的,只要我一进去,他就破口大骂。他是和三妹一起失踪的。七里香的香气泛滥的那一天,我们在悬崖上相遇,三妹一针见血地揭穿了我的小小诡计,我似乎听到他俩在背后的竹林里呼唤着鸽子,我不敢回头,因为崖石后面那只火鸡把我搞得很紧张。启明星从我耳边沙沙地游了过去,天边显出不真实的玫瑰色。后来他俩就失踪了,十分蹊跷。
有霜的早晨仍然使我蠢蠢欲动——本性难改。我把帽子戴好,背上旅行袋,撮起皱缩的嘴吹了吹口哨,还踢了踢腿,弄得肠子乱响一阵,假装出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我从镜子里看见那个假面吐了一口唾沫,说:“五十七。”后来我脱下帽子,久久地闻着帽沿上那股油污味,回忆起父亲那条假腿的秘密。他一直对我小心翼翼地瞒着这件事,他那条假腿很高级,几乎不露痕迹,我是他死后才知道的。有几天母亲显得坐立不安,后来她终于忍不住透露了心思说,她之所以不埋葬父亲就是因为那条假腿,一看见那粉红光滑的东西她就忍不住要发癫痫。“他的腿很好,他有意弄断它,为了装上那该死的东西,以实现一种不可思议的想入非非。装上那东西之后,他就对人宣布自己已成了单身汉小伙子啦。他还对我说那条假腿像棉花一般柔软轻飘,又说他的神经早就深入到假腿里面去了,他要为自己设计一种与众不同的风度。”
地锦草是在三妹女同学家里找到的,它被养在一个很大的花钵里,放在向阳的窗台上。我忽然明白过来,那女人原来也为肠道疾病所折磨过。她的屋子里满地都是揉皱的旧报纸,透露出无法忍受的大发作。
所有发生过的事都是真的。那时我和三妹在悬岩上相遇,鸽子在林子里烦闷地嘀咕,天上似乎下着毛毛雨,我一直睁不开困倦的眼皮,然后她从背后突然说话,揭穿了我的把戏。
小金牛在茶几上走来走去,窗前游过一团冰冻的白云,一只海豚被夹在樟树的枯枝间,数不清的雄鸡的叫声此起彼伏,墙上的假面又说:“五十七岁。”这个假面,原来是个拾破烂的老家伙,他故意一丝不挂地吊死在我们家的门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