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说起来,我对这一带是再熟悉不过了,有一阵子,我天天到这里来。可是因为天太黑,月亮又迟迟不肯出来,现在我只好凭本能的判断朝前迈步。一会儿,我就闻到了一股气味,那是一棵小栗子树,过了栗子树,我的鞋就踏在喳喳作响的枯草上了,这样我就放心了。这里是一片辽阔的草地,不管你朝前面哪个方向走,都要走半小时以上才到得草地的尽头,地面又十分平坦,一个坑洼也没有。我和我的小弟做过一个这样的试验:闭上眼朝前走十分钟。试验的结果是我们安然无恙。

到了草地,我漫无目的地溜达着。我知道过不了多久,一定会看见一所房子,我不必过多去想这事,但最终总要到达那里的。从前,这个方法总是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愉悦。只要进了那房子,和房主人(一个无须无发的白脸男子)坐下来喝一杯茶,然后你就可以顺着弯曲的山间小道一口气往下走,走到香蕉林里面去了。房主人相当可亲,总是依依不舍地将我送到转弯的地方,说些祝福的话。最舒服的是沿路尽是微微倾斜的下坡,走起来不费丝毫力气。很快就会有一只猴子来向我问候,每次我都朝它微微一点头,然后它就在我前方领路了。到了香蕉林,躺在树下吃饱了,我就动身回家。回去的时候没有了猴子,当然我不会认错路,一切都太熟悉了。奇怪的是回去走的也是下坡路,不费吹灰之力,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从未搞清过这件事的逻辑。

我这样溜达时,那座房子就到了,因为前额猛地一下碰到了砖墙上。今夜主人没点灯,也没像往常那样坐在台阶上迎候我。

“这么晚了还来呀?”他在窗户里面说,听起来有些不高兴的味道。又摸索了老半天,才吱吱呀呀地开了大门。

“我不能点灯,”他说,“太危险了。你还不知道吧,我们屋后是万丈深渊,这房子一直是建在悬崖上的,以往我对你隐瞒了这件事,现在瞒不下去了,你还记得吗,我总是将你送到转弯的地方,与你谈些有趣的事?我怕你回首遥望这房子的所在地呀!”

我在桌边坐了下来。

“这倒不是太难,”主人又说,在黑暗中将一杯温开水递到我手中,“它间常也出来,我指的是月亮,你可以看见它。我决不能点灯,请你谅解。这座房子已经到了风烛残年。请你听一听吧,一切都会明白了。”

他说的很明显是无稽之谈。明明房子是座落于平坦的草地尽头,背后靠山,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有一回,我还绕到屋背后去喂过鸽子呢!可现在他搞得这么毛骨悚然,我也只好警惕些了。

月亮固然是没有出来,外面却也没有丝毫响动。是寂静的,闷人的夜晚。也许分开这些年,房主人的神经已经失常了吧。

面前的他静静地坐着,抽烟。

“可能你不会相信,那你就试着站起来看看吧!”

我扶着桌子站好,忽然,并没有人拉我,我就一直朝前扑倒在地上了。

“现在知道了吧。”我猜他微微地笑着,“很可怕呢,这种事。灯是绝对不能点的,至于香蕉林,只有你不回首遥望的条件下才走得到,再说那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你未必还有兴趣。”

“我只好等到早晨再走了。”我叹了口气,说出第一句话,“天一亮,外面就都看得见了,走起来也方便。”

“你完全弄错了,”他抽着烟,沉思地说,“早就不存在天亮的问题了。我对你说过,这样的房子,已经到了风烛残年,余下的事你还想象不出吗?既然你已经闯进来了,我就要替你安排一个房间,当然灯是不能点的。你最好自己定下神来听一听那些海浪怎样击在峭壁上。”

我当然是什么也没有听见。窗户外面有些黑影,那可能是山,我记得这所房子是座落于山脚的。我仔细听了听,仍是万籁俱寂。

“天怎么会亮呢?”房主人猜到了我的心思,“你会明白的,日子一长,什么都将明白。你一旦闯进来,就只好在这里住下去了。不错,你从前也来过,每次我都将你送走,但那只是路过,并不是像现在这种闯入,那个时候,这所房子也没有这么老。”

我想辩解,想告诉他我并不要闯入,这一次,仍旧只是路过,早知我的行为属于“闯入”,我就不会来了。但我张了张嘴,有些羞愧似地没说出口。

“房子的地基很脆弱,又是建在悬崖上,屋后便是万丈深渊,你对这种情况应当做到心中有数。你既然已经来了,就住在右边这个小房间吧。实际上,我并不是这座房子的主人,先前的主人已经走了。我也是无意中来这里的,来了就住下了。那时候,先前的房主人还不太老。有一天他去屋后喂鸽子,我也闻声走到屋后,但就是找不到他,他失踪了,那就是我首次发现屋后的悬崖。当然,先前的房主人一定是从那里跳下去了,我竟没来得及询问他,为什么要将房子建在这种地方,现在也还是糊涂,不过已经很习惯了。”

他领我走到他指定的小房间,吩咐我躺在一张木床上,什么也不要想,说这样就可以听到外面所发生的事,又说尤其不要去考虑天亮的问题,因为那种事已不存在了,我必须学会适应这种靠触觉和听觉生活的新环境。他像鱼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好久好久,我还在怀疑:他是否在夸大其辞呢?比如他将我到这里来说成“闯入”,又老是强调悬崖深渊什么的,这与点灯有什么样的联系呢?

不知道在寂静中躺了多久,我终于打定了主意,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火苗。我将小房间从上到下照了个遍,什么也没发现。这是间极普通的房子,天花板是用篾折子做的,房里唯一的东西是我躺过的旧木床,床上垫着棉垫,还有一床布包被。四周静悄悄的,这房子并不因为我弄出了亮光就发生什么可怕的变化,可见房主人完全是吹牛,也可能是神经过敏。世上的事很难说,什么可能性都有,为谨慎起见,我还是原地不动为妙。再说打火机里的汽油也不多了,我应该留有余地。就比如我和小弟玩的那种瞎子游戏,也只能以十分钟的路程为限。要是走一个小时,事情就完全不同了。那么,人的耳朵究竟是怎样一种构造呢?比如我,耳边就永远这样清静下去了吗?再说房主人,他就找不到使他清静的办法了吗?他怎么可以长时期这样躁动呢?

听见他走进来,四处摸索了一遍,说道:“原来天花板已经掉下了一个角呀!刚才那几声爆炸真是可怕,你没有弄出什么亮光来吧?在下面的海涛中,有一只渔船遇难了,我怀疑那个渔民就是从前的房主人,这种事总是有联系的。据我听到的分析,那是触礁。整条船都被劈成了碎片,死者正安详地躺在海藻中,他的上面,是他亲手建造的小房子……当然这都是世俗的鬼话。他哪里还看得到什么房子,他是被海水呛死的,一点诗意都没有,伏在水底,脸朝下埋在沙石中慢慢腐烂……我回房间去了,你只要安下心来呆下去,慢慢地就会觉得还不错的,总比你东走西走要好。”

我尝试走出这座房子。地面颠动得厉害,我就贴着地面爬行,终于爬出了大门。前面应该是平坦辽阔的草地了。我站起身来想要迈步,忽然感到脚下并不是草,而是一段正在移动的硬东西。我开始改变方向,可是不管朝哪个方向走,总到不了草地,脚下也总是那团移动的东西。四周一片灰黑,除了房子依稀的轮廓,连那些山也看不见了。屋后当然是不能去的,房主人说过,那是悬崖。既然我是顺着草地随意走来的,那么只要随意迈步,也可以走回去的,完全用不着紧张。我这样想着,就任意朝一个方向走起来。一开始也没出事,就有些沾沾自喜起来。大约走了一百来步的样子,一只脚踏进了虚空里,幸而被伸出的一株小树挂住,才爬上了悬崖。我记得我是朝屋前的方向走的,为什么也到了悬崖呢?莫非这就是“异道同归”?草地的通道在哪里呢?我想了又想,看来答案只会有一个。说起来,我早就隐约地感到了这个答案,只是心里不愿意承认罢了。

我紧贴地面爬回屋里。在房间里,有一种安全的放松,竟觉得这黑暗,这石灰味道,都有些亲切似的。房主人又在黑暗中递过来一杯水,温温的,一股生水味,不过还能喝。

“我需要讲一点什么。”房主人说,于是我闻到了纸烟的香味。“是关于他的事。他穿着黑衣,戴着黑帽,绑腿带子也是黑的。他就如一个古代强盗出现在城里的街道上。一些人从他面前经过,没有发觉他,另外一些人从关闭的窗户后面偷偷对他进行窥视。街道两旁全是理发店,房子里坐着很多等待理发的顾客,其中有一些显得容光焕发。所有的理发师都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顾客们并没有发现黑衣人,在窗户后面对他进行窥视的都是过路的行人。这些发现了他的行人都飞快地钻进理发店,隐身在窗帘后面。太阳很毒,他已是汗流浃背了。他伸出双臂像要赶开什么,隐藏者们脸色苍白地观望着这黑衣人的表演。并没人推他,他扑倒了。大批的人涌出去,将他团团围住。”

“‘将他运回去吧!’隐藏者之一大声命令。”

“‘对,将他运回去!’所有的围观者都附和。”

“只要不去想天亮之类的,就会与这所房子和谐起来。天是不会亮的,你抱定了这个宗旨,心里就踏实了。从前的房主人心里过于烦闷,他从屋后的峭壁上跳到海里当了渔夫。我每天在这里听,总听见他在惊涛骇浪里挣扎。你和我不属于这下面的海,我们俩。答案你早知道了。从前房主人的驾船技术并不高,他是造房子的,所以触礁的事在所难免。”

他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自从我听房主人谈起,峭壁下面便是海这件事以后,对于想象中的下面这个世界,我心里无端地涌起一种渴望来。我已经在这个房子里不知呆了多久,我没法计算,因为没带表,天又这么黑,打火机也早就没油了。无聊之际,照例与房主人谈海。每次他都递过来一杯温水,自己抽着纸烟,用这句话开头:“先前房主人的小船已经到了……”每次我都反驳他说:“先前的房主人不是已经死了吗?是触礁。”这时他就微微一笑,抽烟的红光一闪,并不介意我的反驳,自顾自地说下去:“出发的时候我去送的行,船上有一个渔夫,听说后来老死了,他自己就成了渔夫。他从来也不捕鱼,只是捞些海藻什么的充饥,后来他的脸就渐渐地变成了蓝色。”

我有些明白了似地说道:“我们俩,住在上面,我们不点灯,就几乎等于不存在,是这样吗?先前的房主人即使是从下面经过,也不会注意到上面的房子。很可能有一回,他是将这团黑影当作一棵树了。他平静地瞟了这上面一眼,立刻掉转了目光。”

后来不知不觉地,我加入了谈话。我们俩的描绘变得过于殷勤,好像不说一点什么,心里就过意不去似的,一说了又觉得自己有多嘴之嫌。时光就如此打发过去。当然没有时钟,天也不曾亮过。房主人说,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对没有季节变化这件事满意了,还说我们也不能以谈话的内容来作为划分年月日的基准,因为每次谈过的到第二天都忘得干干净净。再说小船本身就是虚构的,谈不上有什么意义,解解闷罢了。

谈累了,我们就各自昏昏睡去。有一回醒来,我偶尔想起过去的事。我记得一开头我就找到了那条通道,唯一的通往草地的小路。虽然那条路已经走过几百次了,但还是每一回都要寻找,找起来倒也并不费很大的力气。后来的事就迷迷糊糊的了。似乎是有一只热带的火烈鸟死命地在我后面追,我并不怕它,但它就是到不了我面前,它就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在原地奔跑。我老是怀疑:那条我走过了数百次的小道,真的是唯一的通往这里的路吗?既然在我原来的记忆中,这座房子座落在一大片草地的尽头,背后又靠着大山,那就一定可以从几个方向到达这里的。比如从山上绕下来,再比如从草地的南边和西边。谁能说那些地方就走不通呢?有一回,在西边的昏光中,我的确看见了一个人影,我相信不会错。火烈鸟会不会来?

现在,房主人斩钉截铁地将所有的可能性都排除了。他说屋后是万丈深渊,屋前根本没有草地,只是滚动不息的砂石。那么我又是如何走过来的呢?他说这纯粹是一个意外罢了,草地呀香蕉林呀,都是我心造的幻影。原先这屋后确实有条路,就是他送我出去的那条路,不过经过几次大的爆炸,已被泥砂封死了,先前的房主人正是估计到了这个,才选择这个地点造的房子。这个地点,偶然路过并不稀奇,很多人都曾像我从前一样偶然路过,他客客气气地接待,将他们送到拐弯的地方,没人感觉到什么异样。只有我这一次的闯入是意外的,所以他一开始还有点见怪,现在已经好了。

我坚持要到屋后去看一看那些鸽子,我说,我们应当去喂一喂这些小东西。房主人冷笑着勉强答应了,可是他说只有从厨房的地道,可以通向屋后的悬崖,那种地方,探出头去看一眼都够人受的,亏我想得出,会以为那种地方有什么鸽子。再说我根本到不了厨房,我心里存着这种幻想,只要一动身就会扑倒在地的。

虽然与房主人住在两个隔开的房间里,他的存在倒也是我的一种慰藉。疑惑的心渐渐变得镇静下来。睡醒过来每每听见主人的问候:“起床了呀。”我摸黑穿好了衣服,照例与房主人坐在客厅里。到无话可说时,就呆呆地闷坐,倒也并不特别烦躁,有点乏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