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上了马车后,止阙剑柄一挥,覆下了绸帘。
苏姝摘下帷帽,双手交叠放膝,笔直坐在靠窗的厢椅上,通过缝隙透进的一丝月光,她余光能偷看到殷长离的深邃轮廓,其余则隐匿在黑暗中。
尤其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气到了何种程度。
角落的博山炉檀香袅袅,香味醇和,原本该能安抚焦躁的情绪,可苏姝完全静不下心来,她每每面对殷长离都如此慌张,有的人即使不发一言,身上也自会带一股迫人的气势。
殷长离就是个中翘楚。
马车沉寂了有半柱香,苏姝率先忍耐不住,她斟酌着启唇:“督公,今早是我求于嬷嬷出的门,不关她的事,您要罚就罚我。”
轻灵悦乐,洋洋盈耳。
殷长离合上簿册,抬头瞟了她一眼,月余不见,她的口齿倒是变得很伶俐。
“腿长在你身上,不罚你罚谁。”
苏姝被有理有据地噎了一句,一时不知该回点什么,不过,能不连累旁人就好。
“过来。”
苏姝表现的低眉顺眼,慢慢往右挪臀,在离开殷长离四尺的地方停了下来,她想须得和他保持点距离,可是下一刻,她的下颚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钳制住,被迫地向上仰起头。
男人探身弯腰,居高临下地把她的脸板往左侧,直到她白皙脸蛋上的红痕显露在月光下,眯眼发问:“疼么?”
不知为何,苏姝并不想对殷长离示弱,反正也无用,他又不会可怜她。
“禀告督公,不疼。”
殷长离看透她的心思,嗤笑了声,修白的指腹沿着掌印边缘,狠狠掐住了她的双颊嫩肉。
“嘶——疼!”
苏姝疼的眸中霎时浮起雾气,她咬住下唇没继续喊出声,蹙眉恼怒地盯向殷长离。
他真的是,是个蛮人!
殷长离听到她的叫唤,满意地松开手坐回原位,长臂向后懒洋洋搭在绸靠上,“珠珠,你用本座的名头,还能被打成这样,真是连本座养的狗都不如。”
狗还懂得咬回来,咬不动会摇着尾巴求主子,她呢,软绵绵缩成一团,只会哭。
苏姝捂住右侧的脸,眼底潮呼呼的。
殷长离轻而易举将她藏在心底的委屈勾扯了出来。
谁会喜欢上赶子挨打,她曾经也是父母呵护的掌上明珠,莫说进妓馆,整条街连见都没见过,可这半年多来,她过得比从前的十六年都慌乱。
苏姝眼里盛的细碎月光逐渐黯淡,殷长离说完就凝视着她,觉得她这幅样子简直难看到极致。
他连叩了两记侧壁,马车突然似得了令开始疾驰。
苏姝情绪尚未缓和,未作准备,停启时噗嗤一下栽倒在了殷长离的膝腿。
因为鼻尖贴上,她一下就闻到了男人身上带的药味,同往常一样很苦很涩,由于她正伤怀,想起白日不久前那位纨绔公子对殷长离难堪的捏造,她心头横生出一种其实他也算是可怜人的幻觉。
当然很快,这种幻觉就被残忍打破。
殷长离的视线落在她雪白凝脂的耳后,稍后挪开目光,手指弹了弹苏姝的额头,“既然这么爱乱跑,不如本座亲自送你出去。”
苏姝回过神揉了揉痛处,扶着正中木几的小角支起身子,她下意识地问:“去哪啊?”
“卢尚书府,赔罪。”
苏姝问言惊呼:“尚书府?”
那个猥琐的男人居然是尚书之子!
苏姝万万没想到卢高旻的父亲是朝廷二品大员,连殷长离都说要去赔罪,那么他的意思是要把她扔到尚书府让她负荆请罪吗?
她的确一直希望殷长离放她走,但是她并不想被送给奇奇怪怪的人!
卢高旻拿着长鞭抽的戾气模样,崔宜兰的满身伤痕,她脑海里冒出一下都会胆颤,和殷长离不同,殷长离作为太监至少不能在某的方面折辱她。
苏姝不自觉拽住男人的衣裳,语带微哽:“督公,我以后绝对不乱跑,求求您别送走我,我想留在厂公府。”
殷长离扫过她小手死死捉住的袍角,心下莫名畅快,这好像是头一次有人宁愿选择留在他身边。
他任她动作,扯唇道:“迟了,难道你以为,本座会为了你,与尚书为敌?”
苏姝此刻病急乱投医:“可他,他也说督公坏话了呀!”
“哦,说的什么?”
“他说——”
苏姝原想为了让殷长离发火,她该把卢高旻诋毁他伤残之身,糟糕的议论和盘托出,然话到嘴边,她本能的纯善终究阻止了她。
毕竟天底下没有哪个男子是自愿做太监,她遇见他后即使在心里骂过他千万回,都不会因为他的残缺而骂他。
“他说督公拨弄权术,中饱私囊,借皇上的势结党营私,草菅人命,是个千古难遇的大奸臣。”
前半段是苏姝记得父亲骂他的话,后半句是她加的,说的这般严重,他听了应当会生气。
“就这样?”
“嗯。”
殷长离没听到那句意料中的话,垂眸端起茶几上的瓷盏,抿了口茶。
车厢昏昏暗暗,苏姝又不敢肆意盯着男人看,她领会不出殷长离有没有生气,还会不会将她送给卢高旻,想问也不敢问,缩着身子,小鹌鹑似的恨不得躲到桌底下去。
卢尚书府和厂公府同在城东,马车行进小半个时辰就到达了目的地。
苏姝紧张的腿都软了,不是很想下马车。
殷长离瞧她可怜巴巴的怂样,带了两分真心,似笑非笑地问:“珠珠,要本座抱你出去?”
苏姝低着头双眸通红,不得不松开他的袍角,揪了这么久,早就皱皱巴巴的,和她一样凄惨。
“不用。”
难受是真的,可还是那句,她没得选。
苏姝绝望地跟着殷长离慢慢攀下马车。
正值戌时,卢府的朱漆大门紧阖,顶端悬挂楠木门匾,两边石砌雕有精致复杂的纹路,还挂着数只牛皮灯笼,石槛极高看得出门楣显耀。
随行的马夫弯腰跪在地上做了人凳,殷长离捋了长袍自在地坐上去,他身着黑白两色的曳撒,背脊瘦削挺秀,窄腰束紧玉片蹀躞,前襟右臂的金丝绣线在月光下熠熠生光,衬出他那张脸,苍白俊美堪比鬼魅。
门房的小厮甫一看到此情此景,吓了大跳,到底是生活在高门大户见过世面,片刻后就猜到是那位西厂厂公。
他哆哆嗦嗦地跪过来,“奴才叩见殷厂公。”
殷长离对止阙耳语完几句,转头瞥他,“让你家老爷出来,就说殷长离前来赔罪。”
苏姝听到这句,最后的希望都没了,她似乎已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小厮不敢耽误,逃一般跑进宅院,不多时,尚书卢绍元从床上爬起,披了件披风急忙跑出来,站在冷风里吹胡子瞪眼的,一副生气又无法发作的样子。
他皱眉道:“殷长离,你这是何意思?你我向来进水不犯河水,本官勿需你大半夜跑来赔罪。”
何况谁赔罪,是让主人家起床迎接的?
殷长离薄唇一勾:“怎么不要赔罪,大半夜,本座将你儿子提审,你我同僚一场,我心有愧。”
苏姝倏地抬起头,诧异之余,心上泛起了些微希冀。
听着好像,不是要送了她?
这回换成卢绍元慌了,揪着领口,“殷厂公,卢高旻他做甚了?”
他就这么个嫡亲儿子,打小捧在手里纵容习惯,好在人聪明有分寸,不会招惹他惹不起的人。
“他,咳,咳,咳——”
即将入冬,夜晚有些冷,殷长离从温暖的马车里出来,起初还能压得住,少顷便止不住咳嗽,脸也染上了病态的绯红。
苏姝适时地上前,将手里的帕子递给他。
殷长离也没拒绝,他接过掩了掩唇,吞下颗顺气滋补的药丸,将血色压进手心继续道:“卢高旻今日于街市,散播对我朝天子的恶言,诋毁后宫贵妃清白,论罪当斩。”
“什,什么?!”
殷长离信手指向苏姝,“物证是西厂的无常簿,人证俱在,你问她。”
苏姝完全没听懂,在男人的目光示意下,木偶似的配合点了点头。
“她是谁?”
殷长离轻笑,“本座的贴身侍婢。”
苏姝一听到这,随即明白过来,他根本早就通晓红袖招门口发生的所有对话,车上问她的那些纯粹就是试探。
与此同时,止阙刚刚奉了指令,带着随行侍卫在宅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卢高旻从妾室床上拎了出来,几乎赤.身.裸.体的及冠男子吱哇乱叫,喊了好几句父亲救命,被锁他脖子的锦衣卫及时捂住了嘴。
他们所在的这条街俗称千钟粟。
顾名思义,意指这条街上住着许多吃俸禄的大官,因着尚书府门庭前的热闹,一盏盏别家灯逐步亮起,好几扇窗口都有人偷偷探出头来看。
卢绍元素来了解他这个儿子的不省心,只是眼下摆明是惹到了殷长离这个魔头,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他叹了口气假笑示好:“厂公,犬子即使有错,还请给本官一个面子,你要带他到北镇府司审问,他身子骨弱受不住啊。”
“你说的对,那本座就在这儿审。”
“啊?”
卢绍元听了微微一愣,很快清醒过来,他堂堂尚书,还要不要脸面了!
作为兵部尚书,他总归是有点脾气,高喝一声,府中马上出来庭院护法大汉二十余人,等熬到天亮,他进宫去找朝中几位老友,一并向圣上诉一诉苦,事情定然就能揭过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殷长离冷笑,拍了三下掌。
静谧夜色中,他笑得低低哑哑,掌声却清脆悠扬,有股诡异怵人的和谐。
等到三个呼吸后,十分齐整的马蹄声从官街的两个朝向同时响起,由远及近地往他们这处奔腾而来,远远眺过去,挤挤泱泱的一大片锦衣卫各个腰佩短刀骑在马背,面容肃穆。
到了近前,马鸣更是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所有人利落地拉紧辔头,唤马儿停止嘶叫,他们则以同一个姿势翻身下马,自觉列队围绕站到了殷长离的两侧。
苏姝看得头皮发麻,她首次见到这样的排场,也难怪西厂厂公无人议论,京府锦衣卫十五万,全在殷长离手中,且看起来被他管的服服帖帖。
一百余人就有此气势,那么十五万......不敢想。
止阙站出来,冷声指挥:“小审。”
“是。”
卢家的人完全被锦衣卫们控制住,管家扶住气得急火攻心的卢绍元。
这场戏的主角卢高旻则是被两名小旗架起双手,刑司领班随身携带器具,在得到掌刑千户的命令后,他挑选了个趁手的细铁钳。
卢高旻哪能受得住这种惊吓,连连哭着求饶,见父亲被桎梏帮不了自己,转而面向殷长离喊冤道:“厂公,我未曾说过皇上的不是,您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说啊!”
殷长离站起身,慢慢走近他,勾唇道:“那么,把你今日在红袖招门口说的话,复述一遍。”
“是,我说的是——”
卢高旻当即卡壳。
【我当你说谁,不过是个阉人,曾来拜见过我爹,到底缺了男人的物什,尿不干净,厅里满满一股子骚气。】
卢高旻瞳孔微震,他,他当时是发什么癫,他就不该为了面子乱编造!
“厂公,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是我胡言乱语!”
“哦?不愿意把话再说一遍?”
“不敢,不敢!厂公,求您饶了我!”
卢高旻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他要是再说一遍,怕是会惨死在家门口。
殷长离高高在上,睥睨他道:“既然不肯说,唯有吃点苦头。”
卢高旻继续在乞求,他不经意看到了站在一侧的苏姝,认得出是下午的那位绝色女子,虽说眼下看到了她的惊艳全貌,他也不可能再生出任何旖旎心思,反而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
“姑,姑娘,求你劝劝厂公,求你!”
殷长离的眼神跟着扫过来,苏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敢吱声地别过身子。
求她也无用,她是真的自顾不暇。
卢高旻见逃脱不过,不断地四处哀求,恨不得喊锦衣卫爷爷,毫无往常的气焰跋扈。
殷长离听烦了,所以说,他为何喜欢安静的东西。
止阙看到厂公露出不耐神色,朝对面点了点头,这种事不值当他动手,领班熟门熟路,毫不因为面前是尚书的儿子而胆怯,不留情面地剐了卢高旻十个巴掌,等人半晕后,轻松捏开嘴巴。
领班将铁钳伸进去,干脆地夹住一颗黄澄澄的后槽牙。
反手扭转猛地一拔。
“啊!!!”
卢高旻好不容易昏过去又痛醒,牙根像被铁杵捣烂,血腥味冲鼻,痛得他恨不得晕死过去,卢绍元和府里的打手护卫禁止在锦衣卫人墙外,压根进不去,他听着儿子的惨叫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
苏姝看得害怕,咬住牙齿,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忽然觉得,殷长离这些日子对她,已是给了极大的耐心了。
她有自知之明,他不是为了替她讨说法,而是因为卢高旻讲的那些话让他不快,当然她也很厌恶这种欺凌百姓的高官之子,可亲眼看着施刑,她仍然会有怯意。
她在殷长离的府邸住了个把月,见他的机会少,日子过得不错,以至于她差点忘了,他一直就是个心狠手辣,不吃闷亏的人。
苏姝不敢再接着看,通过卢高旻的反应,听出他被拔了五颗牙,最终满嘴满脸血地晕了过去。
止阙面色淡淡地走到殷长离面前,低头领罪道:“督公,属下审问不出,或是误会。”
“无常簿呢。”
“属下丢失了。”
殷长离嘴角扬起,显得心情很好,拍了拍止阙的肩,“嗯,那就是误会罢,你往后记得做事要细致,回去领十个板子。”
“是,督公。”
锦衣卫们依言,将卢家老老小小放开。
“幸好本座今日亲自前来,正好与卢尚书赔罪。”
话题绕了一圈,又绕到了开头。
车夫弓着腰将车后一箱珍贵药材搬在尚书府门口,殷长离错身离开前,转头懒散道:“这些都是此次陛下给本座的赏赐,本座对你愧疚,便与你一份,倒不用记得本座的好,全仗皇上恩典。”
卢绍元哭得老眼昏花,心疼地扶起儿子,咬牙切齿:“是,本官,谢过皇上恩典。”
殷长离冲他笑了笑。
苏姝站在马车旁,在他们对话时,趁机平复心情,兀自思索了许多。
倘说她先前还有逃离的心思,现下她是真的想都不敢想,她往后都要好好掂量,绝对不能惹殷长离生气。
总之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全盘接受,好好活下去就行。
苏姝发觉她被殷长离几次三番一惊一吓,练得胆子都变大了,在这种情境下还能静得了心考虑未来出路,她唯一还有企盼的事,就是把她那个被拐走的弟弟找回来......
殷长离见苏姝呆呆站在车辕旁,一副若有所思的蠢样。
“贴身侍婢,还不上车?”
苏姝抬起头,看得出殷长离解了气心情不错,甚至愿意逗她两句。
现在会不会是最好的时机,既然离开无望,她有句话憋了一个月,真的很想问。
殷长离察觉出她在犹豫,舌尖不耐地抵着上牙,心道要是小玩宠不识时务,敢在这个时候说些扫他兴致,譬如饶过谁一次这等废话,那她也确实没有留着的必要了,“你有话说。”
“是的,督公。”
苏姝再三考虑,艰难开口,“督公,我想问问,能不能和府里别的丫鬟一样,发给我每月的例钱?”
她也没办法,有了钱才能找弟弟。
殷长离听完,愣了楞,缓缓掀眸看向她,“嗯?”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谢谢读者。
如果觉得衔接不上的,是因为前面那章有添加字数哈~
可能是有点慢热叭,男女主现在都还没暧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