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的西直门内,殷长离单手撑额,斜倚在提前备下的轿撵上,闭目养神。
理刑百户解淮照着行进速度调整步速,将查来的底细逐一说明。
“厂公,苏姝的父亲为原京府通判苏文滨,因受贿掩盖东林街口灭门案而发配雁门关,苏姝被充没官妓,因此失语,其母家表哥宋承风设计将她转卖给娼街......四日前她失语症痊可.....”
西厂厂公将人留在身边,自然会派人查她的底细。
“咳——”
殷长离挑眉打断,“她能说话了?”
解淮抬起头,缓声道:“是的,在红袖招杀了李朋海后,她唤了她表哥。”
见对面没继续问,更看不出喜怒,他接着说:“至三日前,苏姝因染寒症昏迷。”
西缉事厂擅长侦缉,所查之人的事迹,能精确到最近一日。
殷长离当时于池塘边扔下苏姝,没在府中停留便出城办皇帝吩咐的事,回来又须直接进宫复命,是以并不知晓她从池子里爬上来后的昏迷。
“三日一次未醒?”
“一次未醒。”
撵轿到了乾清宫外,堪堪停住,解淮垂首等在一旁。
殷长离睁开凤眸,撩袍下轿,不疾不徐地走向殿牖,守门的太监一看见他随即将门往两侧拉开,恭敬请道:“厂公,陛下在里头等您。”
果然,殿内年迈的庆熙帝听到来者是殷长离,心情颇好,甚至偏头朝门缝招了招手,“长离,你快过来。”
“是。”
殷长离奔波一路,掩唇咳嗽数声,进了殿朝皇上的位置躬身行礼。
“好了快起身,你一向体弱,临时替朕出城办一趟急事,旧疾复发了是不是。”
庆熙帝年逾五十,保养的再好也看得出岁月留痕,由于近两年沉迷炼丹长生一事,只能依稀能从五官轮廓中看出些微曾经的威严霸气。
“陈何捉到了?”
殷长离摊开手,手心摆着一只红盒,“陛下,人已灭杀,丹药取回。”
“好!你办事,朕自来放心!”
庆熙帝冷哼,“区区方士,也敢偷用宫里的药材炼药,真当朕老糊涂!”
陈何是民间搜刮来的炼丹师,手上有两份祖师爷传下来的炼药单,谁知练出来后偷摸私藏了一盒,太医局核查清点时才发现不妥。
殷长离将红盒送至汉白玉龙桌,淡声道:“陛下容光焕发,不止松柏之寿,如今又有丹药护体,怎么会老,何来糊涂。”
庆熙帝听了好话很是高兴。
殷长离是他一手提拔出来的内臣,长相顺眼,本事厉害,更有太医曾言厂公难活过三十,他用的可谓是毫无后顾之忧。
“陛下,有关私盐一案,臣有罪。案子未结,李朋海身死,除了他家中搜出的五万两纹银,还有本烧了一半的账簿,纠察了十二位官员,力有不逮请陛下降罪。”
殷长离气弱,长句说得很慢,皇帝也不知听没听清,光顾盯着盒内赤红丹药,无所谓地摆手:“五万两交归国库,原本此事你也是半道接手怪不得你,朕懂你对朕的忠心耿耿,全怪大理寺那帮废物东西,就此结案罢。”
“喏,沈贵妃送来了亲自做的糕点,朕要辟谷吃不得,赏给你带回去。”
殷长离闻言看向一盘拎着食盒不敢开口的小太监来喜,笑道:“谢皇上,沈贵妃对陛下真是有心。”
庆熙帝展颜大笑,不过因为急于用丹,他很快挥手示意,殷长离便敛住神色退了出去。
走到殿外,殷长离上轿离开,解淮则接过小太监手里的红盒,到拐角时,殷长离面无表情,长指点了点荒草内的杂乱狗洞,解淮如从前般将糕点倾倒了进去...
...
苏姝自觉飘在汪洋海面,浮浮沉沉,从冰凉的地上,到抬进一个温暖绵软的架子。
朦胧中,她闻到周围有烧暖了的松木香,眯见自己躺在醒来时的偏院,一位陌生的婆婆正在替她换下湿透的衣裳和亵衣。
婆婆是谁,会伤害她吗?
苏姝这种怀疑的念头一出来就被她的体温给蒸腾的干净,她身上的酸软和无力根本不允许她有任何反抗,即使对方真要对她做什么,她也只能默默承受,所以有什么可思索的。
庆幸的是,婆婆似乎真的在悉心照顾,每一步动作轻揉,给她擦身时唱着小曲儿,如同哄孩子似的哄她。
她身上变得干松温暖,舒舒服服,愈加感受不到时光流逝。
苏姝一边昏睡一边发梦,刚开始梦到了李朋海,她吓得不轻,转而又梦到了爹娘,弟弟,他们带着她回到幼年时生活在江南的旧庭院。
能看到门口用来玩耍的那棵枣子树,挂满了饱满的青红枣。
苏姝扬起嘴角,缓缓张开杏眸。
“姑娘,醒了啊,你睡了有足足三日。”
苏姝回到现实,面上笑意不禁浅了下去,侧头看向同她说话的婆婆。
婆婆的声音听起来年纪当是不老,看样貌却很衰败憔悴,满脸皱纹像是被岁月狠心蹉跎过,只剩眼神干净慈祥,她认得出正是昏迷时照料她的人。
不用猜测,婆婆也是殷长离府里的。
苏姝对她稍有戒备,收回视线时,蓦地看到她没有右手,手腕处硬生生截断,露出结疤后粗糙的圆弧切口,因伤势愈合已久,已经不再血腥恐怖,只会令人觉得可怜。
她心里猛然有个想法,不会这也是殷长离弄的吧?
“我姓于,你喊我于嬷嬷就可以的。”于嬷嬷见苏姝看到了她的残缺,不自然的将右手藏在身后,不好意思地说:“我年轻时被路过野狗咬断,有没有魇着你?”
苏姝心思纯善,见嬷嬷如此,戒备心立时少了大半。
她刚醒,没有力气,吃力抬手碰了碰于嬷嬷空荡荡的袖子,似是安慰:“不,没,没吓。”
苏姝的失语症,在被殷长离吓的那一晚讽刺般的转好,她喊出表哥之后就晓得她有机会再度开口说话,当然在面对殷长离那时,她实在不想为了他努力张口,情愿哑着。
于嬷嬷左手试了试苏姝的额温,估摸是恢复寻常,终于放下了心。
她端来一杯千年野参茶,递给苏姝。
“姑娘,厂公疏忽你是他的错,还请你别放心上。”于嬷嬷絮絮叨叨,心情听着特别好,“他从前没带女子回来过,你是头一个,我这把年纪真以为看不到了。”
“他,其实...”于嬷嬷把不该说的话咽了回去,偷偷抹掉眼角湿意,扯了句别的,“其实他就是脾气怪了点,也会杀人,旁的没有了,你莫要怕他呀。”
正在啜参汤的苏姝差点呛到。
什么叫只会杀人?
而且于嬷嬷估计是误会,以为殷长离喜欢她,怎么可能呢,他不过临时起意,觉得好玩罢了。
过了一炷香,苏姝逐渐恢复气力,发现于嬷嬷的话着实很密,她不需要旁人应和,凭自己就能源源不断地的聊下去。
单方面的闲谈中,苏姝了解到这里是在城东东安区的厂公府,偌大的府中,丫鬟仆从加起来不过二十多个,花匠两个,厨子五位,平日没甚事做,因为殷长离不常住在府中。
于嬷嬷兀自点头:“你放心,厂公往后肯定时常回来!”
苏姝懒得解释,也解释不清,轻声问道:“嬷,嬷,能、书信吗?”
她刚恢复言语,说的极不顺畅。
于嬷嬷从柜中替她挑选备用的新衣裳,闻言回头答:“有,纸笔都有的,我等会替你拿过来。”
“谢、谢。”
苏姝坐躺在绸靠上,看着于嬷嬷忙碌的身影,从襟怀里抽出一只墨绿的荷包,捧在手心,不舍地摸了又摸,看了又看。
她的脑袋还有点昏沉,意识却很清楚。
应该说,从醒来的那一刻起,她已经死心认命了。
她问于嬷嬷要纸笔是想写信给表哥,叫他别再为她奔波,好好准备开年的春闱。
宋承风是天之骄子,值得最好的前途。
短短两日,她就能完全看清楚、想明白殷长离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她莫名其妙招惹到了他,他突发奇想,将她当做玩宠豢养,她没得选,逃不掉,除了等他腻了好心丢弃。
静下心安慰自己,总归比做妓子是强的。
倘若她能讨好到殷长离,多存点银子差人找她的弟弟,也不必时时担忧拖累表哥的仕途,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结果。她从前那般事事依靠表哥,实是她自私心作祟。
说到底,不这样还能怎么样呢。
苏姝将左耳剩下的那只珍珠耳珰,摘下放进荷包,和表哥的玉佩一起,全都藏在床的垫被底下,除了这些,她没有外物再怕失去的了。
连连在床上躺了三日,苏姝腿脚僵硬,她按着栏杆想下来活动筋骨,于嬷嬷收拾完看到后立刻上前扶住她。
院子里突然冲进来一个粉衣丫鬟。
于嬷嬷抬头:“莲心,你怎么来了。”
莲心长得很清秀,不知为何语气带了股难以言说的不乐意,“于嬷嬷,厂公回来了,刚进栖子堂呢,晚膳还没用。”
“他说要苏姝前去服侍。”
于嬷嬷先前本就以为殷长离开了窍,想找对食,回来急着见苏姝在她的意料中,可是,“你与厂公说,姑娘刚醒,身子还未全好,煎药都没喝呢。”
莲心嫉妒地看了眼桌边的俏丽女子,翻了个白眼,“厂公的脾性向来难测,他要你即刻去,若你不想,你要么自己过去推辞,我才不想替你开口。”
于嬷嬷皱眉还待再说,苏姝的手掌撑着桌,扯动嬷嬷的衣角。
她轻轻挽唇:“嬷嬷,我能、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糕点没毒哈,不会伤害狗狗,厂公可喜欢野狗了~
慢热文,男主的脾气时好时坏,对女主也时好时坏的,等感情深了,会慢慢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