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承风坐在茶室里左等右等,窄巷闹事的地痞业已散去,还是没等到苏姝如约过来,他十分担忧,耐不住起身去寻。
柳娇却是推门同他打了个照面,手拖了个姑娘进门,腆着笑脸道,“公子,咱们家的花魁到,您先和她好生聊着,要是不满意,咱这三百两不收了。”
宋承风撇过头,一看不是苏姝,便知出了事,横眉冷声:“拿这搪塞,鸨母是不是太小瞧我。”
“奴哪敢啊!”
柳娇知道诓不住,甩手飘了下娟扇推开妓子,跑到宋承风面前叹气:“公子,奴与您说句实话,你要看的那位被官爷点了去,这次就罢了,让红儿陪您,钱我分文不收。”
“什么?”
宋承风拍桌,脸色遽变:“被谁点了!”
“总之是惹不起的人物,奴还没处诉苦去呢。”
她好好藏着的一个将来能名满京城的准花魁,声势没来得及造,竟被京卫使司的佥事指挥要了去,堂堂正四品,她哪里能开口要回来。
宋承风不敢细想,焦急万分,下枫关这地方,招牌砸下来都能砸中几个四五品,但不管如何,他决不能让表妹受欺负,闯也要闯进去救人。
他不再迟疑,抽出父亲的入宫腰牌,直接搁抵在鸨母的喉关,“说,哪间房。”
柳娇怕得不敢动弹,往左上指了指:“楼,楼上,二,二楼甲字号。”
...
—
二楼甲字雅间厢房。
苏姝低头缩在角落,心惊胆颤,纤细的手指无所适从地摆弄着衣角。
她不懂怎么会被拉进来,莫名其妙地成了某人点的陪酒的妓子。
李朋海腆着圆肚兀自坐上酒桌,嫌弃地往周围张望,“李稷,这妓馆也太简陋了,早知道我就带你去教坊司玩儿点好东西。”
他素日流连各大青楼,像红袖招这等连闻名京城的名角都没有的私营妓馆,他压根看不上,奈何叔父说上头查私盐案查的紧,不许他乱跑四处消遣,他才不得不低调享乐。
李稷淡淡瞟了他一眼,没有回。
应该说,是假的李稷没回,真正的李稷——十多年未见赶来投奔李朋海的家乡族弟早就被扔进了北镇抚司的大牢。
进了房间,殷长离懒得再假作身份,他卸了力气般地靠进宽大舒适的太师椅,眼尾扫向角落,嗓音因为上楼时的咳嗽变得愈加干涩嘶哑,“还不动手?”
话落,周遭一片寂静。
苏姝因为紧张,敏锐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小心翼翼地撩起余光。
没想到,她看到那位病弱的美男子同样盯着她。
吊顶烛光下,他的脸色衬得红润了些,显得比初见时更为精琢俊美,狭长的凤眸,前窄后开,眼角上勾的弧度无比蛊惑,让人难移开视线。
好看归好看,然而纤密睫羽垂遮住的幽黑深瞳,莫名使苏姝回忆起儿时见过的一条暗褐色五步蛇。
那年它在红瓦中蛰伏,她贪玩凑近,它猝然窜出,尖齿差点咬上她的两颊。
此人看似病恹恹静躺,散发的可怖气场和毒蛇一样教她害怕。
既然他打量过来,也就是他说的那句动手是在命令她,可动什么手呢,明明是他无端将她拉扯进来的。
啊,她想到了。
房内中心八仙桌上摆好各式小菜和酒樽,他是要她替他们斟酒伺候吗。
苏姝心里是一万个不情愿,又没别的法子,唯有慢吞吞上前走近圆桌。
李朋海初初也没听懂他堂弟的意思,看到妓子的动作才反应过来,“哈哈,李稷,瞧不出你还挺会使唤人,刚刚那股劲儿,我差点以为不是你。”
声音难听,语调平仄阴沉,吓得他没来由得心慌慌。
殷长离的眉头挑起,眼看本该动手杀人的暗桩,可怜兮兮地从他身后挪步到桌边倒酒,手势生疏,倒半杯洒了有一半。
这幅蠢样,怎么会是他西厂在京城四处布下的暗线。
她是谁?
殷长离双眼微眯,懒懒散散地向后舒展坐开。
他今日假扮李稷,无聊了一整天,这时才觉出了点玩趣。
他的仇人多是多,能派个如此无用的绣花枕头,他一时竟想不出来。
殷长离并了两指朝苏姝招了招,拖着沙哑的懒调,“你过来。”
苏姝放下酒壶,怯怯地往右迈一步。
剪裁简单的绣裙偏紧,束扎出女子丰腴饱满的上胸,楚楚细腰不堪一握,即使蒙住了半张脸,依然看得到神色紧绷,似一朵寒风中迎雪待放,无能为力任人采撷的娇蕊。
殷长离毫无怜香惜玉的语气:“说罢,谁派你来的。”
苏姝蹙眉,眼前的男子问的真奇怪,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她小心翼翼地朝他轻点,场景重现似的比划道:你拉我进来的。
殷长离见到她的动作,薄唇在茶杯沿顿了顿,忽然,他右手掌心略一翻转,盛了热茶的瓷杯被袖袍直甩出去,滚烫茶水毫不留情地浇上对面那只纤细白皙的手。
疼痛来的全无预警,苏姝惊慌地张口,语调奇怪地啊啊了两声,瞬间缩回手轻揉,她咬着下唇看向殷长离,蓄腾起的眼泪在眼眶打转。
这个人,是...是个泼皮吗?
殷长离垂眸掸了掸掉落衣袍上的水滴,扯唇道:“原来真是个哑巴。”
李朋海一直在旁偷偷观察,从进门开始的短短半刻,越来越发觉堂弟像是变了个人,不安使得他连样貌姣好的苏姝都来不及留意,有股子急于逃跑的冲动,咧嘴干笑:“妓馆里居然有哑巴,不行,李稷,我下去让老鸨换个好的上来。”
殷长离侧头看他。
哦,他差点忘了,还有个草包在房里。
“堂兄,我这有数十纹银,你正好带下去给老鸨。”
“好嘞。”
李朋海赶忙跑到他身边,等着殷长离从袖口拿出钱袋,他刚接过手,手腕处随即传来一阵剧烈吃痛,几乎是同时,他胖乎乎的脸直接被快狠准地压上桌台。
所有的一切进展太快,苏姝甚至没看清殷长离是如何从椅座站起。
房间里悄静的能听见殷长离的呼息微喘,可他的手劲却出奇的狠,手掌宽大,骨节修长峭峻,利落地扣住了李朋海的口鼻,壮年男子在他手里就跟捏鸡崽一样轻松。
他在用单手硬生生闷死李朋海。
苏姝看的双腿发抖,不自觉往后倒退,直到后背碰到冷硬墙壁,她退无可退。
李朋海没撑过多久,上下软作一团,“嘭”地向后跌落在地。
殷长离松开虎口,许是用了力,他扶在椅背发出接连一串的咳嗽,宛如一个风一吹就会倒的苍白纸人,很难和刚刚人骨在他手中有如豆腐,肆意掌控的姿态关联起来。
“呵,一日没用药。”
殷长离低声自嘲,指腹不甚在乎地揩掉嘴角流出的血迹,撩起眼皮看向苏姝,“杀得慢了,没吓到你吧。”
这次细细地听,无关咳疾,他的喉咙大抵曾受过伤,音色比寻常低且稍许怪异,同他惊艳的容貌丝毫不称,再配合他说的这句话,笑起来很有些森然。
苏姝看得背上如芒生寒,忙低下头。
她攥紧掌心藏好的发簪,她想,只待他过来一掐她,她就刺他逃走。
她猜他会灭她口,一定会的。
——“珠珠!珠珠!”
厢房外蓦地响起吵闹和骚动,不过很快被拦截在外头,逐渐断了声响。
听声音是她表哥,现在也只有表哥最担心她。
苏姝眸色一暗,忘了面前还有危险,忍不住眺望门口,单单自己不能言语,连一句简单的回应都做不了。
同时她也不敢,生怕不小心连累了表哥。
殷长离回过头掠了门口一眼,漫步走到她面前,右手臂慵懒搭上她的肩,修长指端不紧不慢撩拨她脆弱白皙的脖颈,随时能掐断的手势,“哑巴,外面,是你的相好?”
他的指腹有薄茧,微凉的触感,像极了一条蛇在她耳后吐信舔舐,伺机寻找喜欢的血脉撕咬。
苏姝心跳如锤如鼓,额头浮起冷汗淋漓,撇过头尽量不去理会他,她的眼神无处安放,索性闭上眼屏慢呼吸,手却将簪子抓的更紧。
难逃一死,玉石俱焚的悲壮感油然而生。
殷长离感受到她视死如归的僵硬,凝视片刻后,无趣地撤回手,“抬头,我不杀你。”
嗯?
苏姝下意识地听话。
紧接着一晃眼,她的面上一凉,果然没有被掐,而是她的面纱被男人揭了下来。
殷长离只是浮皮潦草地瞥了瞥她,便低头用纱擦干净了他手上的血,他擦得很认真,语气却随意,“把人拖到床上去,脱光。”
为什么?
他的确看起来是想放她条生路,但苏姝心里的余怯未消,听到这句后,更是整个人僵直在壁沿没动。
她不但怕殷长离,也怕死了的那个人,为何杀了人,还要脱光他羞辱。
再说,让她去脱陌生男子的衣裳,她不愿意的。
殷长离看着总算擦干净的手,满意地坐回座位喝茶,捧起杯盏暖手:“小哑巴,你再不动手,信不信我把你杀了,与他葬在一块儿,让你们生生世世凑成一对苦命鸳鸯?”
苏姝一听,眼睛豁然睁圆,浑身如糠筛,生生抖了几抖。
他,他真是太歹毒了!
殷长离正巧看到,看乐了,原来她比起死更怕这个,不仅有个小破胆子,还是个信鬼怪的。
鉴于如此强有力的威慑,苏姝不敢再呆在原处,她一步三回头地慢慢接近李朋海的尸体。
头,她万万不敢碰,身子,是她两倍大,也不能碰。
由头到尾打量了小半天,苏姝垫起手袖,紧咬着牙关捉起他的手,双脚蹬地,拼命使力,仰起头一点点往床榻的方向拖。
殷长离吩咐苏姝主要缘由是他嫌脏,看着她瘪着嘴干活,又委屈又怕,还喊不出声,倒也挺有趣。
短短几步路,苏姝硬拖了半柱香。
眼看就能将李朋海拖上床边的踏板,陡然间,苏姝察觉到他的手动了一动,又动了一动。
不对,他,他还没死!
苏姝如惊弓之鸟,慌忙扔开手,那种肥腻蠕动的感觉,让她双臂起满了鸡皮疙瘩。
殷长离见状神色转冷,他拂开袖袍,探身望着不远处敛眸沉思,想来是他身子抱恙疏忽,未控制好力道,竟然没完全闷死李朋海。
房内登时一阵无声凌乱,李朋海跌跌撞撞,挣扎支地,通红的铜铃大眼视线模糊,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发了疯地到处乱抓。
对他而言,死也要找个垫背才行。
苏姝撤走得不及时,就这样被丧尸一般倾轧过来的李朋海推倒,他眼红怒吼,单手死死卡住她的脖子。
苏姝的喉咙被桎梏,她掰不开那只手掌,直至无法呼吸,眼底掐出了泪,喉咙里的无数小骨头感觉快要被一颗颗地掐碎。
她横躺在地板,用尽力气微侧过头,泪眼婆娑地望向坐在太师椅的男人。
她在求救,没有办法,她只能向他求救。
“咚——咚——”
她的手努力敲地,发出不小的动静。
男人听到后抬眼看她,可他没起身,也没有要救她的意思,是看戏一般的冷淡神情,显然她的死对他而言,无关痛痒。
苏姝眼白翻滚,她好像,真的快要死了。
濒临死亡的恐惧激发了她内心深处潜藏许久的悲伤情绪,这几个月来受的苦楚一股脑儿泛上她的心头。
家中不幸,母亲走投无路的悬梁自尽,胞弟在门口失踪,向来爱护她的父亲被强行押走,所有一切都发生在她面前,而她无能为力。
永远都,那么无能为力。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今日,她只差一点就可以和表哥离开。
苏姝流着泪阖上眼,那个瞬间的心像铸成了铁,不知哪来的力量,她举起簪子,什么都不顾,就往前刺,根本不晓得刺到了哪儿,可她停不下来。
一下又一下,为活命,也为发泄,直到脖颈上一松,她已是泪流满面。
苏姝的胸脯自发弹起,她大喘了一口,侧过脸,李朋海就倒在她身边,浑身是血,真真正正的在她手里彻底死透。
苏姝看着指尖染的血,发着抖往后爬,她,她杀了人,最后,是她杀了那个人。
殷长离看得连茶都忘了喝。
他的确不想杀她,但不杀她不意味着要救她,世间可怜人那么多,人各有命,他犯不着白费力气。
只是没想到,娇滴滴的美女子,原来也有本事把人捅成这样万箭穿心。
啧,真是好精彩。
殷长离觉得这比宫里名戏班演的戏还好看,他越想越喜欢,越想越舒心,不禁笑出了声,边咳边笑,以至于连他的胸腔都跟随震动。
“督公!”
掌刑千户止阙在屋外树上听到殷长离不寻常的笑声,立刻从窗口飞身进来,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他心生惊诧。
西厂在办的是江浙私盐案,督公奉皇上的旨和大理寺协商监办,已经查到左军都督李鸿延,李鸿延以多年私盐的进项求西厂给他一条生路,不得不祭出了他堂侄。
四品的官,牵连不多不少,用以顶罪最为合适。
李朋海作为他叔父的替罪羔羊,因逛妓馆死于马上风,伪造的账簿一交,案子查到他这便算了结,端的死无对证。
可如今尸体多了那么多伤口,很难再自圆其说。
止阙弯腰扛起尸体,“督公,属下先行将人带走。”
殷长离堪堪止住笑意,揉了揉太阳穴,无所谓道:“泡烂让野狗咬了再扔给大理寺,教他们结案。”
“是。”
止阙在清理地上痕迹时,看到已经失了魂,满手是血的苏姝,自然地说:“督公,她由属下来处理。”
言下之意,灭口是理所当然。
殷长离摇手,笑道:“不不,她可不会说出去。”
他走近苏姝,蹲下身,将他用来擦手的轻纱展开,染透了他的血的薄纱,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抬头,我不杀你。”
和最初那句一模一样。
苏姝麻木地抬起头,殷长离勾起嘴角,提着面纱贴回女子的脸庞。
他的手拢在她耳后,侧过头替她细心扣好搭扣,带笑的耳语如同魔咒:“别忘了,他,可是你一簪一簪杀的。”
“珠珠,我们是同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