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宫宴是个大日子,皇后的生辰。
也是撄宁头一回正儿八百的赴宫宴,贤王妃怕她不懂规矩闹了笑话,特意让自家教养嬷嬷去为她准备。
那周嬷嬷一进侧殿的门便打开了随身带的木箱,把撄宁摁在原地梳妆,脂粉涂了三层还不肯停手。
撄宁被摁着糊脸还尤不死心的挣扎:“嬷嬷,是不是涂得有点厚了?”
“哪有?”周嬷嬷停了手,理所当然的接了一句。
“没有吗?”撄宁回过头,露出一张煞白的脸,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的问。
周嬷嬷拿起口脂盒放到她面前,手上动作继续,道:“王妃今日到了只管看看,你这妆容已是再轻薄不过的了,那些用膳的规矩,王妃是记住了?”
镜中少女脸色煞白,配上嫣红的口脂活简直是话本子里的女鬼活过来了。
撄宁神色呆滞像只霜打的茄子,讷讷的应道:“记住了,嬷嬷放心。”
“背来听听。”
撄宁:“……”
她求助的眼神瞟向一旁宫服的明笙,明笙良心挣扎一下,片刻后默不作声的移开眼。
“奴才就知道,王妃听仔细些,我再讲一遍……”
等到撄宁好不容易从侧殿逃出来,面上已经扑了五层粉,一直涂到外衫襟口两寸,那对天生天长令人生羡的远山眉被描成了一道线,身上的宫服加首饰少说有五斤沉。
她费力的提着裙摆迈过王府那道半尺高的门槛,迎面便瞧见宋谏之站在马车旁。
日暮西沉,弯月东升,天边一片并不刺目的橘色,街上还隐隐传来沉闷的更鼓声。
宋谏之站在府门口,面容俊美似画中仙,高梳的马尾被风拂动,微挑的长眸中蕴着一汪翻涌的墨色,左臂微微张开,小臂套着绛色的护臂,上头架着只鹰。
玉质金相,锋芒难掩,好像这稠丽诡谲的天色,满街青瓦白墙,只为了衬一个他。
饶是撄宁这般用偏心眼看人的,也不得不承认,晋王殿下实在漂亮的过了头。
只是画中仙听到声响看过来时,眼底的那汪墨色翻涌出了毫不掩饰的嫌弃,不咸不淡的扔出一句:“中元节还早。”
撄宁呆了一下,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鼓着腮蹭蹭蹭往马车上跑,还在心里给她最大的债主贴了张封条,这人真是嘴毒的独出心裁。
结果她刚走到马车边,就被人一下擒住了下巴。
许是怕沾脏手,晋王殿下难得克制的没有掐她两边脸。
宋谏之捏着她的下巴左看右看,撄宁的头快被他摇成了拨浪鼓。
“丑的要命,洗了去。”他皱着眉松开手,捻掉指腹沾上的□□。
十一闻言低声提醒道:“王爷,再耽误就要赶不上时辰了。”
撄宁气性上来了,看着晋王不愉的脸色,使了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梗着脖子睁眼说瞎说:“我觉得挺好看的,别耽误时辰了。”
说完她便在明笙的搀扶下上了马车,预备今晚瞧着晋王难看的脸色下饭,一路上想到这事嘴角就忍不住的往上翘,全然忘记了自己满唇口脂,吃饭也会异常困难。
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宴席上茶点已经端了上来,而她只能干瞪眼的看着,脸鼓成个皮球。
撄宁追悔莫及,现在若有人拎着她的后领抖一抖,只怕要抖出满肚子淅淅沥沥的苦水。
她那双琉璃珠似的圆眼睛,滴溜溜的揪着身旁的晋王,等人冷淡的眼神扫过来就心虚的移开,装作是在看殿里的歌舞,眼前是粉的蓝的长袖子,实际上心思都在那碟子清香四溢的莲花糕上,不一会儿,察觉晋王放下了筷子,撄宁可怜巴巴的小眼神又粘过去。
宋谏之哼笑一声,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好似不经意指使身后的十一道:“把这碟荷花糕拿去分了罢。”
“不要!”不等十一动手,撄宁赶忙将荷花糕端到自己眼前,俩胳膊一圈紧紧挡住了。
“小狗么你是?吃不了还要护食。”宋谏之睨她一眼,眸中满满的戏谑。
“我带回去吃,”她现在后悔的恨不得撞墙,强撑着不让自己萎靡的太显眼:“我可以带回去吃。”
贤王倾身过来敬酒,听到这接了一句:“这荷花糕做的不好,九弟妹如果想吃,不如去祥福斋,唔……大约散席的时候那家也开着门,就是离得远得绕些路。 ”
宋谏之没说话,拿起酒盏与他轻碰一下,再回头正好撞上凑过来的撄宁。
她额头碰掉块儿粉,都粘在他衣袍的左肩处,明晃晃的一片白。
宋谏之眯起了眼,觉得他这段时日,对眼前的小蠢货属实太宽容了些。
撄宁一脸心虚,攥着袖子给他擦去肩上脂粉,最近相处下来,她发现晋王在这种事情上非常之臭讲究,被他抓着小辫子可是要命的。
正巧下人端来一道松子鱼,摆到他面前时,溅了一滴汤汁在光洁的瓷碟边。
撄宁立时拿帕子轻手轻脚的擦拭干净,转头冲债主讨好的笑笑。
“不去。”宋谏之看透她那点小心思,言简意赅道。
“去。”
“不去。”
撄宁悄没声的拽住宋谏之的袖子,一副不甘心的小模样。
宋谏之斜飞的眼角里写满戏谑,反手捏住她不安分的爪子,看上去轻描淡写的,手上却使了五六分的力。
撄宁被捏了一把,莫名的理直气壮起来,小声道:“我想去。”
“数的清楚你欠了本王多少债吗?”
此话一出,撄宁刚升上去的气焰被一通凉水泼灭了,破灭了还不打紧,甚至有人在残留的火星子踩了两脚。
撄宁气鼓鼓的嘟着脸不吭声了,若要刚认识那阵,她是断断不敢这般跟宋谏之撒娇耍赖的,可日子久了,她那点不安分的性子就冒了头。
当然,在这尊活阎王面前,撒娇耍赖是不顶用的。
开宴之后,她只夹了三筷子白玉金丝脆,也就是豆芽菜。其他的连碰都不敢碰,生怕坏了口脂。宴席上确如周嬷嬷所说,从皇后到席末的郡主都画着大白脸,她连贤王妃都险些没认出来。而且一个个跟仙女似的,只喝酒水就能饱,她身边桌席的赵氏,便是一下筷子也未动。
但是她不行,她是个凡尘里再俗不过的小泥腿,一顿饭吃不上得难过十二个时辰。
撄宁直勾勾的看着眼前那碟莲花糕,满腹委屈咕噜咕噜的往外冒,偏偏又埋怨不上旁人,连六皇子和赵氏提前离席都没发觉。
板着一张极正经冷面,配上那幅脂粉脱了两块还不自知的白脸妆,倒显得有些滑稽。
“到了自己去买。”宋谏之收回视线,斟一杯酒,轻描淡写的扔出这句话。
撄宁眼睛蹭一下点亮了,忙不迭地点头,半个字不敢多说,生怕惹债主不高兴翻脸不认账了。
肚子的饥饱有了着落,她心思也活络起来,注意力不多时便转移到了身边空着的席面上,纳罕道:“六皇子他们去哪儿了?”
她方才便注意道赵氏和六皇子一句话都未说过,除了一同向皇后敬了杯酒,剩下时间气氛冷的像冰窖,连她和晋王这对表面夫妻都不如。
她原想着,六皇子不敢把事情闹到台面上徒惹人怀疑,现下又有些不自信起来。
宋谏之闲适的靠在椅子上,捏着撄宁后颈,把她的豆子脑袋转向殿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看。”
“嗯?看什么?”撄宁像叫人揪住了耳朵的兔子,被宋谏之一只手钳制的动弹不得。
门外空空荡荡,是泼墨般的夜幕。
她后颈是块痒痒肉,没忍住缩了缩脖子,正要转回头去。
只见彩月急匆匆的从殿外走近,脸色惨白神情慌张,衣衫下摆是大片暗红的血迹。
众人皆注意到了这个变故,目光集中到她身上,崇德帝也皱着眉看过来。
彩月扑通一声跪倒在殿中,额头紧紧扣在地上,语带惊慌:“皇上,六皇子妃她……她小产了,现在在御花园。”
“请太医了吗?”皇后闻言面带急色,站起身道:“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太医正在赶过去的路上,六皇子正在御花园陪着,大约是月份浅,皇子妃尚不清楚自己怀有身孕……”
她话音未落,崇德帝面无表情的把手中酒杯放到案上,一声轻响回荡在空旷的殿中,彩月一下子哑了声。
“好端端吃个家宴都不得安生,”他颇为头疼的叹了口气,继续道:“皇后去瞧瞧吧,朕乏了。”
说完便起身离了席。
撄宁有时觉得皇帝心思太怪,要说他看中子女和睦,眼下自己的孙子孙女平白没了,也不见他有半分焦急,只是厌倦。若说他不看重,又口口声声说出‘吃个家宴都不得安生'的话。
明明懒得去管子女争斗,又要顾着明面上的体面,当真是拧巴极了。
崇德帝此话一出,余下众人也稀稀落落的离场了,关系近些的跟着皇后去了御花园,剩下的该回府都回了府。
撄宁趁没人注意叫住了彩月,低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回晋王妃,奴婢也不清楚,只是隔着远远的听见六皇子和我家主子起了争执,等奴婢听到我家主子呼救赶过去,她就已经见了红,便赶忙回来找帮手。”彩月红着眼眶行了个礼:“奴婢先告退了。”
撄宁听完垂下了眼。
宋谏之站到她身侧,眼尾挑起一痕,语气平淡:“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这侍女戏唱的忒太称职,前脚说皇子妃小产,后脚和撄宁讲便说是见红,颠三倒四的。
除非,她早就知道自家主子会小产。
撄宁木着脸不说话了,殿外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她站在门边伸出手接了两滴雨水,又傻乎乎的抬头往天上看,入门只有一片黑。
她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宋谏之走过她身边,迎着雨丝走进夜幕中,难得的没有再说风凉话。
“再耽误一会,就只能在梦里吃你的莲花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