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了?”
宋谏之扫她一眼,尾音调高了,给蠢兔子抛下个圈。
撄宁啃着梨蹬了蹬腿,不自在的别过脸,分不清是在回答还是在问自己:“没有吧?”
“没有你就坐安分些,”宋谏之拿起小几上的茶盏,看着盏中旋成小漩涡的绿茶叶,眼神淡泊胜水色,他没什么情绪的补充道:“怕你阿娘担心,就把契约之事告诉她。”
“嗯?”撄宁惊得梨子都忘了啃,眨巴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圆眼睛,结结巴巴的问:“可…可以吗?”
她还当这般辛秘的事,叫旁人知道了会脑袋落地的。撄宁正犹豫着要不要求上一求,没准晋王殿下善心大发,如果他真的有善心这个东西。
没成想他自己先开了口。
宋谏之看透她心里打的小算盘,似笑非笑的讽了一句:“不可以。”
什么嘛。
那恶人又阖上了眼,神色安然,全没有出尔反尔的愧疚感,撄宁气不过,朝空气一阵乱蹬。
可宋谏之大约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心眼,撄宁左腿还没来得及收回来,他就掀开了眼。吓得撄宁动作一僵,尴尬的摸了摸脖子,两脚缓缓地再蹬两下,强行解释道:“别说,这养身健体的法子还挺有用,我就试了没几下,感觉筋骨都舒畅了。”
宋谏之那双漂亮的眼睛眯了一下,顺其自然的接过话茬:“是吗?那王妃再多蹬一会。”
“那…那还是不要了,”撄宁老实的放下腿,只怕这人强迫她一路蹬到太傅府,脑瓜子转得飞快,想寻个借口,最后呆呆的捧起手里的梨子,小声补充道:“我还得吃梨呢。”
这么一番折腾,她全然忘记了方才发愁的事儿,只为自己的‘死里逃生’而窃喜,啃着梨,嘴角压不住的往上翘。
多亏她撄小宁机灵,有这般移花接木换话茬的本事。
才多久啊,不到半月,她就能从活阎王手下讨到便宜了。
撄宁自得的翘了尾巴,梨子啃完了笑还没压住,生怕被人发现,她伸出两根抿平了嘴角,搬出那张正经的木头脸。
日光忽深忽浅,春风拂过门帘,吹起宋谏之一缕垂在身前的发丝,发丝飞扬间,少年五官俊美如工笔篆刻,唇角挂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小蠢货绿豆大的脑袋,约摸也只能搁下一件事儿了。
姜父好静,崇德帝特意赐了一座东延门外的院子,坐北朝南,正对宫城。来往人少僻静,离官员聚集的西直门又远,免了不少来往交际,正合姜父性子。
只是苦了撄宁,要偷跑出去逛个集市,来回少说两个时辰,还得紧赶慢赶的。若想留在集上喝碗糁汤吃碗云吞,时辰就更没数了。
想不被府里人发现都难。
姜父自从在早市的点心铺子上抓到过撄宁两次之后,每日下朝都会坐轿去早市上绕一圈。如此坚持了半个月,便把这活儿抛给了长子姜淮旭。
结果就是撄宁跑的更勤快了。
姜淮旭一直偏心这个幼妹,觉得自己亏欠了她十几年的爱宠,撄宁再一撒娇,便什么事都依了。
规矩是死的,但人是活的,他的幼妹人懂事心眼又实,不过是贪嘴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光纵着撄宁自己出去吃,自己下朝还会徒步绕到糕点铺子,买些吃食给她带回家,颇有些助纣为孽的意思。
直到撄宁连着三五日晚膳时没吃两口就说饱了,姜太傅才察觉到不对劲。
姜家家风向来严谨,姜淮旭弱冠之年拔的科考头筹,入仕为官一路顺风顺水,朝中人私下都说他是姜太傅的接班人,是以,姜父对这个大儿子要求格外严苛。
此事虽小,但落在姜太傅眼里就是欺瞒父母忤逆不孝了。
姜淮旭在姜家祠堂受了三十鞭,整个后背被抽得血肉模糊,事后撄宁拿着自己做的糕饼去探望他,看见他趴在塌上不敢动弹的样子,眼睛瞪得圆圆的,泪珠在眼眶转了两圈才忍回去,憋到眼圈通红。
姜淮旭急得反过来哄她,兄长幼时挨过的打比这个狠多了,不过是在塌上躺两日,就当休沐了,难得有个清静时候。
他嘴笨,说的口干舌燥,换来撄宁一句‘我再也不偷跑出去了’。
崇德帝赐婚的旨意刚送到太傅府,头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就是姜淮旭。冀州一案,晋王是主监事,他是副监事,人人都道晋王离经叛道暴虐恣睢,可没几个人真见过他的行事手段。
姜淮旭见过,知道他是个没有拘束没有底线的疯子,冀州案牵扯官员百余众,都拘在刑部候审。有人嘴严有人嘴松,没赚够砍头钱的威逼利诱两句就招了,赚得多的就是另一码事了,他们不敢招,一招就是死刑。
照刑部的章法走,这案子少说得审上十年半个月。晋王到刑部的第一日,下令杀了七个受遍刑还不肯招认的人。
姜淮旭原以为他只是恐吓一下。
刀悬在那群人脖子上的时候,两个被吓破胆的官员连声求饶,涕泗横流的保证自己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姜淮旭刚要命狱卒把人押回刑房,就见晋王神色冷淡的说了一个字。
“杀。”
冬时白晃晃的日线透过高窗照进来,阴森的牢狱本就寒意森森,日光落在晋王俊美无俦的面孔上,惨白似人间修罗。
不过五日,冀州案审得水落石出。因为谁都知道,你就算捱过刑部的十八般手段没有招认,最后也逃不过个死。
晋王如此心性,姜淮旭哪里放心把妹妹交给他?
可圣命难违,父命亦难违,任他争得脸红脖子粗,姜父还是不肯松口。
眼下见到撄宁回门,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两遍,看着撄宁面色红润眼神活泛,才勉强松口气。
那厢姜父在和宋谏之说话,这厢两个实心眼的兄妹在小声嘀咕:“没缺胳膊也没少腿,兄长放心。”
“他待你还好?”姜淮旭压低声音贴在撄宁耳边问。
撄宁面色古怪,犹豫道:“还好……吧?”
“他若待你不好……”
“你们两个嘀咕什么呢?快来用膳。”姜夫人备好了午膳,先请晋王入了座,又打断了俩兄妹的悄悄话。
姜淮旭使个眼色示意撄宁等会再说,两人一前一后的入座,撄宁就坐在宋谏之身边。
饭桌上,阿爹兄长和宋谏之在聊冀州案的后续处理,撄宁懒得听,专心致志的用膳,桌上有一道炸元宵,裹着厚厚的糖衣,炸的外酥里嫩。
她吃了小半碟还不肯罢休,眼巴巴盯着宋谏之面前的最后一颗,害怕阿爹训斥不敢动筷子,只能瞄一眼炸元宵,再瞄一眼宋谏之,这么来来回回几遍,便是个瞎子也能看到她那副可怜巴巴的小模样。
“救济粮三日前已经送达冀州,待到下月初,粥厂便闲置下来了。”
宋谏之说完,笑着睨她一眼,长手一伸夹住那颗炸元宵。
撄宁神色一震,眼底的高兴藏都藏不住,她双手捧起面前的碗,动作浮夸的捧到头顶,低着头恭恭敬敬的把碗递到宋谏之眼前。
等了半晌,手上轻重没变,却听到耳畔一声轻笑。
撄宁疑惑的抬起头,自己碗中还是那没了顶的白米饭。天杀的晋王正在细嚼慢咽的品尝最后一颗炸元宵。
这个噩耗来得太突然,撄宁撇着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呆呆的瞪着他,连家人各异的眼神都没注意到。
宋谏之看着撄宁呆愣愣的模样,从她和姜淮旭咬耳朵开始就在酝酿的郁气顿时消散了,他‘贴心’的夹了一箸小青菜,放在眼前的碗中。
“多吃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