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天还未暗玉京城已华灯初上,春夜的晚风仍带着些许冬日的寒意。
秦幼微推开支摘窗,刺骨的风迎面拂来,吹起她鬓边散落的几缕青丝。
纤纤玉指轻抬撩了青丝,她垂眸睨着那封请帖,不觉想起幼时在皇宫的日子。
她还记得是在五岁那年,爹爹和娘亲突然吵了一架,没多久爹爹便把她带进了皇宫。
后来等她懂事了些她才知道,爹爹为着仕途要将她送进宫,娘亲舍不得她与他起了争执,但终究还是拗不过爹爹。
恰逢宫中遴选适龄的女娃入宫伴读,爹爹有女儿的同僚也带了他们的来,懵懂的她很害怕紧紧抓着爹爹衣角。
然,那一日她还是被选中,从那天起,她就没再回过自己的家,一待就是十余年,直到先帝赐婚她嫁到周家,她才得以离开皇宫,却又坠入另一个深渊。
红雀看着女郎单薄瘦肉的背影,忍不住道:“小姐,前些日子你的风寒才好,怎得又吹风。”
她一壁说着一壁关紧支摘窗,不让一丝冷风透进来。
秦幼微拢了拢披风,轻笑道:“我想清醒清醒。”
不知怎得,她总觉得脑袋昏沉沉,似乎只有冷风才能让她思绪清明。
红雀拿着温热的汤婆子,塞到她掌心叹道:“今日您心神不宁的,晚膳也没用几口,您若再不疼惜自己,这身子您还要不要了?”
自打小姐嫁进周家,便时常染病,每隔十天半个月小厨房就得熬一回苦涩的汤药,可她在闺阁时也是娇养长大的姑娘,如今却一身病痛,怪叫人心疼。
秦幼微摇摇头,“明日就要入宫赴宴,我竟不知该做些什么。”
宫墙内的礼仪规矩繁冗琐碎,她离宫也有三年之久,有些本是她熟记于心的东西,竟也在不知不觉间渐渐淡忘,她真怕明日在太后娘娘面前露怯惹得她不悦。
说起当今太后,年逾三十且膝下无子却荣登太后宝座,当中少不得有她娘家楚氏助力。
楚家凌驾于周秦两家,楚太后十五岁时入宫选秀,初封贵人,后深得先帝宠爱,虽无子却一跃成为贵妃。
至于她缘何又能越过陛下生母成为太后,又是一桩宫闱辛秘。
红雀并不晓得那些弯弯绕绕,只是道:“因着规矩,奴婢明日不能陪您入宫,您自得小心着些,虽说皇宫是您自小长大地方,可是太后娘娘她……”
秦幼微莞尔道:“放心吧,我有分寸。”
但愿明日一切顺遂,莫要生出祸端。
翌日,雾霭沆砀。
秦幼微起身洗漱,于花梨木雕花方角柜前细致的挑拣了一番,却发现自己竟没有几件合宜进宫的衣裳,柜里多是从前未出阁时宫里的衣裙,若她穿了这几身恐有喧宾夺主之,更会引起非议。
况且今时不同往日,往日她可以倚仗太后,可她现在已为人妇,入宫自得避嫌,太素净太张扬的衣裙是万万不能穿进宫。
红雀端着承盘望了眼,旋即放下手中物什,走到她身侧,“大娘子,时辰不早,接您进宫的轿子就要到门外了,您怎得还没有更衣?”
秦幼微面露难色,指着方角柜里摆满的衣裳,一时没了主意,“红雀你替我掌掌眼。”
红雀杏眸轻瞥,一眼就看中压在柜底的一件,她伸手拿了出来,“大娘子,您就穿这件。”
秦幼微不敢有半分懈怠,忙绕到屏风后穿好衣裙,等收拾妥当,她带着红雀出了院子,正门外停了一驾玲珑马车,车舆前头的骏马笔挺地立着,马辔上还嵌着几朵桃花,应了春宴的意头。
看起来太后娘娘对此次春宴花了不少心思,思及此她搭着红雀的手登上车辇。
寿康宫。
鎏金缠枝博山炉摆在寝殿中央,里头燃着苏合香,炉顶袅袅香烟缭绕升腾,氤氲的雾气掩映着帷帐后华贵的女子。
琳琅满目的珠翠盛满妆奁,以白玉砖铺陈的地面,还垫了寸金难求的白狐皮,寡居一隅的太后寝殿奢靡旖丽。
楚妢凤眸微抬扫了眼桌上摆放的步摇发簪,她捻起一枚步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她身侧的小宫女如实禀道:“太后娘娘,周夫人身子不适,今日周太傅家来的人是大娘子。”
楚妢摇动步摇,珠翠相撞发出泠泠声响,她笑道:“既然是周少夫人入宫赴宴,那哀家得好好设宴款待,若不然将来皇帝知道了,哀家的位置怕是保不住。”
小宫女诧异抬眸。
楚妢素手掷落手中步摇,笑盈盈的望她,“你是刚入宫的吧,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怯怯应道:“奴婢贱名春桃。”
“好姑娘莫怕,哀家不是吃人的莽兽,只是想吩咐你件事。”楚妢抬了抬手示意她上前,等她走到跟前,捏着小姑娘的下巴扬起她的脸,“周少夫人难得进宫,就由你带她来见哀家。”
春桃眼神躲闪,身子不停战栗,她颤声道:“奴婢……奴婢怕……”
楚妢笑了笑,冰冷的纤指抚过女郎淡粉的樱唇,“想活命就照着哀家的话去做,哀家最见不得你这样怯懦的丫头。”
春桃吓得面如筛糠,忙不迭跪地磕头,喊着太后恕罪,少顷不知从何走来两个长得凶神恶煞的侍卫,架着她的胳膊就把人拖了出去。
唐嬷嬷见状,无奈叹道:“又是个不中用的,连主子的吩咐都不听。”
楚妢挑眉指腹抹了殷红的口脂擦到唇瓣,淡漠道:“往后不中用的东西都给哀家扔出去,别留在哀家的寿康宫碍眼。”
唐嬷嬷上前,捡了方才她掷落的步摇,斜插到她鬓边,“等春宴结束,奴婢就训诫他们。”
楚妢敛眸凝着镜中倒映的脸,她抚了抚保养得宜未曾出现褶皱的玉容,忽得她看见发间的银丝,皱皱眉她一把扯断那根白发,看着掌心的白发,她眸光沉了沉,“哀家果真是老了,若哀家再年轻几岁,可惜啊……”
唐嬷嬷温声宽慰道:“太后娘娘容颜依旧,阖宫上下哪个女子能比得上您的姿容。”
楚妢怔了一瞬,勾唇道:“依你看,今日秦氏入宫,陛下会不会去见她。”
她知道秦氏曾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二人从前感情甚笃,若没有先帝的旨意,中宫之位怕早就属于秦氏,可她现在嫁了人,他们之间再无可能。
只是帝王心难以揣度,如若他眷恋旧情,那今日这场春宴岂不是让她无意间促成他们的好事。
唐嬷嬷道:“娘娘既然不放心,那奴婢这就吩咐下去,必不会让秦氏见到陛下。”
楚妢蓦地抬手,阻拦道:“哀家随口一提罢了,不用在意。”
只是她还想看看三年未见他们两人的情意还能否胜过从前。
四面是巍峨的宫墙,重檐翘角下尽是雕栏玉砌。
秦幼微跟着前头的宫女走在逼仄的夹道,越往前走,她越觉得奇怪,“姑姑,这里不是去寿康宫的路吧。”
偌大的皇宫她虽只知道几个宫殿,但通向寿康宫的地方,绝对不会走这条狭窄的夹道。
紫衣宫女也不应她,自顾自地走着,她脚步极快,好似有什么脏东西催着她走。
见她不答话,秦幼微无奈继续跟在她身后,若非命妇的贴身婢女无法入宫,她自己也是能走到寿康宫的,奈何宫里有规矩,得有宫女引路,想到此处她不再问。
又走了长长的一段路,她惊觉离寿康宫已经越来越远。
“慢着!”她急促的喊住紫衣宫女,“姑姑,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紫衣宫女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加快了步伐,似乎是要撇下她。
秦幼微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衣袂,狐疑的看了她一眼,面前的宫女瞧着眼生的紧,想来是刚拨到寿康宫的,但她从未见过这样轻慢的宫女,她思忖了一番沉声道:“今日太后娘娘设宴,我若迟了,你也会受罚。”
紫衣宫女丝毫不惧,“周少夫人,您有这会子功夫刁难奴婢,不如想想过会儿迟了如何向太后娘娘解释,奴婢也是按规矩行事。”
秦幼微愣了愣喉头酸涩,既是寿康宫那位主子的授意,想来是要给她难堪。
如今她已是太后,而她只不过一介臣妇,自不能有忤逆之心,思及此她低着头握紧拳头。
紫衣宫女见她脸色微变,冷声道:“周少夫人还是跟着奴婢些,当心误了太后娘娘的春日宴。”
秦幼微心猛的收紧,她捏着帕子缄默不语,接着随她走,然而当越过月洞门,她再抬头时,方才领路的小宫女不见已不见踪影。
看到四处无人,她竟没来由松了口气,皇宫到处是亭台楼阁水榭宫宇,但有些地方她还是很熟悉,毕竟这座金丝铸造的牢笼曾经囚了她十二年。
稳了稳心神她接着往前走,半晌她不再向前靠近,遥见远处一片浅碧深红,灼灼桃花如烟霞烂漫。
她居然误入了桃花林。
俄而刮起一阵风,桃花扑簌簌飘落。
落英缤纷的刹那花瓣轻盈的扬起,如同婀娜的少女迎风婆娑起舞。
秦幼微望着纷飞的桃花一时看的痴了,她记得这个地方,每到初春簌簌桃花飘零,周遭都晕染着淡粉的颜色。
她沉浸的望着桃林的美景,忽得瞥见远处影影绰绰勾勒出来的挺拔身影,分明是个男人,心中一惊,她下意识的想要离开。
若在此处僻静的地方叫人瞧见定会被安个私会外男的罪名,这样的无妄之灾她承受不起。
男人似乎也瞧见了秦幼微,看到她欲走,缓步朝着她走来,他生的龙章凤姿,一袭墨色的缎袍,腰间系着龙纹玉带,颀长的身子立于桃花树下,漫天飞舞的桃花落到他宽实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