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像星星一样,在黑暗中最为闪亮。
——汤玛斯·戴克《高贵的西班牙士兵》
大块头女人从俱乐部前面那些抽烟者身边走过,慌不择路,脚在雪地上微微打滑。她在黑暗的街道上跑了起来,毛领子大衣在身后扇动。
一辆亮着“空车”信号的计程车从一条小路开出来,女人疯狂地挥动双臂招呼它。计程车停下来,车前灯投射出两道圆锥形的灯光,其间闪动着密集飘落的雪花。
“富勒姆宫路。”那个喑哑、低沉、抽抽搭搭的声音说。
车子缓缓驶离人行道。这是一辆旧车,玻璃隔板上布满划痕,并因车主多年抽烟而被熏得有些发黄。街灯掠过时,可以从后视镜里看见伊莉莎白·塔塞尔,用两只大手捂着脸,不出声地啜泣,浑身颤抖。
司机没有问是怎么回事,而是隔着乘客望向后面的街道,那里可见两个正在缩小的人影,正匆匆穿过积雪的马路,奔向远处一辆红色的跑车。
计程车到了路口向左一拐,伊莉莎白·塔塞尔仍然捂着脸痛哭。
司机感到那顶厚厚的羊毛帽让她头皮发痒,不过在几小时的漫长等待中,她也幸亏头上戴着它。驶上国王路后,车子开始加速,车轮想把又厚又硬的粉末状积雪碾成雪泥,暴风雪无情地肆虐着,使路况变得越来越危险。
“你走错路了。”
“临时改道,”罗宾谎称,“因为下雪。”
她在后视镜里与伊莉莎白的目光短暂对视了一下。伊莉莎白扭头看去,那辆红色的阿尔法罗密欧还远得不见影儿。她狂乱地盯着周围掠过的建筑物。罗宾能听见她胸腔里传出的诡异哨音。
“我们方向走反了。”
“马上就拐弯了。”罗宾说。
她没有看见伊莉莎白·塔塞尔去拉门,但听见了。车门都上了锁。
“你让我下车吧,”她大声说,“让我下车,听见没有!”
“这种天气,你不可能再打到车了。”罗宾说。
他们本来指望塔塞尔心绪极度烦乱,不会这么快就注意到车往哪儿开。计程车快到斯隆广场了。距伦敦员警厅还有一英里多路呢。罗宾的目光又扫一下后视镜。阿尔法罗密欧是远处的一个小红点。
伊莉莎白已经解开安全带。
“停车!”她喊道,“停车,让我下去!”
“这里不能停,”罗宾说,语气平静,内心却很紧张,因为伊莉莎白已经离开座位,用两只大手摸索着玻璃隔板,“我不得不请您坐下来,女士……”
隔板滑开了。伊莉莎白的手抓住罗宾的帽子和一把头发,她的脑袋几乎跟罗宾的脑袋并排,表情刻毒。罗宾汗湿的头发遮住了眼睛。
“放开我!”
“你是谁?”塔塞尔尖声问,攥紧那把头发摇晃着罗宾的脑袋。“拉尔夫说看见一个金发女人在翻垃圾箱——你是谁?”
“放开!”罗宾大喊,塔塞尔的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脖子。
在她们后面两百码开外,斯特莱克冲阿尔吼道:“把你该死的脚踩下去,出事了,你看……”
前面的计程车在路上急速地扭来扭去。
“它在冰上总是掉链子。”阿尔叹道,阿尔法打了个滑,计程车全速拐进斯隆广场,从视线中消失了。
塔塞尔半个身子挤到计程车前面,撕裂的嗓子里发出尖叫——罗宾一边牢牢把住方向盘,一边单手还击她——因为头发和大雪,她看不清方向,而且塔塞尔此刻用两只手掐住她的喉咙,死命地挤压——罗宾想找到刹车,可是计程车猛然向前跃起,她才意识到踩的是油门——她透不过气来——双手都松开方向盘,想掰开伊莉莎白勒得越来越紧的手——行人失声尖叫,一记剧烈的震动,接着玻璃碎裂,金属撞击水泥的声音震耳欲聋,撞车时安全带勒紧带来一阵剧痛,然而她在沉落,一切都变成黑色——“该死的车,别管它了,我们得赶紧行动!”在商店警报器的叫声和零散的旁观者的喊声中,斯特莱克冲阿尔吼道。阿尔把阿尔法歪歪斜斜地停在马路中央,距离那辆撞进一个玻璃橱窗的计程车一百码左右。阿尔跳出车去,斯特莱克挣扎着站起身。路上的一伙行人——其中几个戴着黑色领结,是参加耶诞节派对的,刚才在计程车蹿上马路牙时慌忙闪开,此刻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阿尔在雪地上奔跑,一步一滑,差点摔倒,冲向撞车现场。
计程车的后门开了,伊莉莎白·塔塞尔从后座上冲出来,拔腿就跑。
“阿尔,抓住她!”斯特莱克吼道,仍然在雪地里挣扎着走,“抓住她,阿尔!”
萝实学院有一支出色的橄榄球队。阿尔习惯了接受命令。他快速冲刺,用一个完美的抱摔把塔塞尔放倒在地。随着砰的一声脆响,塔塞尔撞在积雪的马路上,引得旁观的许多女人尖声表示抗议,阿尔把骂骂咧咧挣扎着的塔塞尔摁在地上,喝退那些想来搭救她的侠义男士。
斯特莱克不受所有这些的影响:他似乎在慢动作奔跑,努力不让自己摔倒,跌跌撞撞,冲向那辆毫无声息、透着不祥的计程车。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阿尔和挣扎、咒骂的塔塞尔身上,谁也顾不上去关心那个计程车司机。
“罗宾……”
罗宾倒向一边,仍被安全带固定在座位上。她脸上有血,听到斯特莱克叫自己的名字,她含混地发出呻吟。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警笛声已经在广场回荡,盖过商店的警报器,也盖过惊愕的伦敦人一浪高过一浪的抗议声,斯特莱克解开罗宾的安全带,罗宾想要下车时,斯特莱克把她轻轻推回计程车里,说道:“待着别动。”
“她知道我们不是去她家,”罗宾喃喃地说,“她马上就知道了我走的路不对。”
“没关系,”斯特莱克喘着气说,“你已经把员警给招来了。”
广场周围光秃秃的树上闪烁着钻石般耀眼的彩灯。大雪纷纷扬扬,落向逐渐聚集的人群,落向戳在破碎橱窗里的计程车,落向歪歪斜斜停在马路中央的跑车,这时,警车停下,警灯的蓝光映在地面散落的碎玻璃上,警笛被商店警报器的声音淹没。
当同父异母兄弟大喊着解释他为什么躺在一个六十岁女人身上时,如释重负、筋疲力尽的侦探,在计程车里重重地坐在搭档身边,发现自己——情不自禁、全然不顾品位地——大笑起来。
一星期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