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为你耗尽她黄色的丝?为你毁灭了她自己?
——汤玛斯·米德尔顿《复仇者的悲剧》
花园里很荒凉,寒冷刺骨。斯特莱克踩在齐脚脖子深的雪中,感受不到寒意正渗入右边的裤腿。平常聚集在平整草坪上吸烟者的人们,都选择了去街上。他在凝固的白色中踏出一条孤独的沟壕,周围是一片肃穆无声的美,最后他停在一个圆圆的小池塘旁,池水已冻结成灰白色的厚冰。一尊胖乎乎的丘比特青铜雕像坐在一个巨大的蛤壳中央。它戴着雪做的假发,手中的弓箭没有瞄向能射到人的地方,而是直指漆黑的苍穹。
斯特莱克点燃一支烟,转身望着灯光耀眼的俱乐部窗户。那些就餐者和侍者就像剪纸在明亮的荧幕上移动。
如果斯特莱克对那个男人判断正确,他一定会来。对于一个作家,一个痴迷于把经历变成文字、酷爱恐怖和怪异主题的人来说,这难道不是一个非常诱人的机会吗?
果然,几分钟后,斯特莱克听见一扇门打开,传来音乐和谈话声,随着门关上声音又立刻低弱下去,接着是轻轻的脚步声。
“斯特莱克先生?”
黑暗中范克特的脑袋显得格外的大。
“到街上去不是更方便吗?”
“我愿意在花园里做这件事。”斯特莱克说。
“明白了。”
范克特的语气里微微有些笑意,似乎他打算至少暂时迁就一下斯特莱克。侦探猜想,在一桌焦虑不安的人中间,作家被单叫出来跟这个害得大家不安的人谈话,这对追求戏剧感的作家是有吸引力的。
“怎么回事?”范克特问。
“尊重你的意见,”斯特莱克说,“询问对《家蚕》的评论分析。”
“又来了?”范克特说。
他愉快的心情随着双脚一同冷却。雪下得又密又急,他把大衣裹得更紧一些,说道:“关于那本书,我想说的都已经说过了。”
“关于《家蚕》,我听说的第一件事,”斯特莱克说,“就是它使人联想到你的早期作品。恐怖和神秘的象征主义,没错吧?”
“那又怎么样?”范克特说,把手插进口袋。
“结果,随着我跟一个个认识奎因的人谈话,越来越清楚地发现,大家读到的那本书跟奎因自己声称在写的东西只是依稀有些相似。”
范克特的呼吸在脸前形成一团白雾,模糊了斯特莱克隐约看到的轮廓粗重的面容。
“我甚至还见过一个姑娘,说她听过书中的部分内容,但那部分内容没有出现在最后的书稿里。”
“作家经常删改,”范克特说,一边移动着双脚,肩膀耸起来贴近耳朵,“欧文删改的力度再大一些会更好。实际上,有几部小说可以完全删掉。”
“书里还出现了他所有早期作品的翻版,”斯特莱克说,“两个阴阳人。两个沾血的麻袋。那些不必要的性描写。”
“他是个想像力有限的人,斯特莱克先生。”
“他留下一篇潦草的笔记,上面有一些看上去像是人物的名字。其中一个名字出现在一卷用过的打字机色带上,那是在员警封锁书房之前拿出来的,可是在最后完成的书稿里却没有那个名字。”
“那是他改变主意了。”范克特不耐烦地说。
“那是个普通的名字,不像完成的书稿里的名字那样有象征性或代表性。”斯特莱克说。
他的眼睛渐渐适应黑暗,看见范克特五官粗重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好奇。
“满满一餐厅的人目睹了可以说是奎因的最后一餐,以及他的最后一场公开表演,”斯特莱克继续说道,“一位可靠的目击者说,奎因嚷嚷得整个餐厅都能听见,说塔塞尔不敢代理那本书的原因之一是‘范克特的软蛋’。”
他不能肯定出版公司那些惶恐不安的人是否能清楚地看见他和范克特。他们的身影跟树木和雕像融为一体,但意志坚决或不顾一切的人,仍然能够通过斯特莱克香烟的那一星点亮光辨别他们的位置:那是神枪手的准星。
“问题是,《家蚕》里没有任何内容是关于你的阴茎的,”斯特莱克继续说道,“也没有任何内容写到奎因的情妇和他那个年轻的变性人朋友是‘迷失的美丽灵魂’,而他跟她们说过要那样描写她们。而且,谁会往蚕上泼酸呢,一般都是把它们煮沸取茧子。”
“所以呢?”范克特又问。
“所以我被迫得出这个结论,”斯特莱克说,“大家读到的《家蚕》,跟欧文·奎因写的那本《家蚕》不是同一本书。”
范克特不再移动双脚。他一时怔住,似乎在认真考虑斯特莱克的话。
“我——不,”他说,几乎是在自言自语,“那本书是奎因写的。是他的风格。”
“真奇怪你这么说,因为对奎因的独特风格比较敏感的其他人,似乎都在书里发现了另一种陌生的声音。丹尼尔·查德认为是瓦德格拉夫。瓦德格拉夫认为是伊莉莎白·塔塞尔。克利斯蒂安·费舍尔说是你。”
范克特像平常那样松弛而傲慢地耸了耸肩。
“奎因想模仿一位更优秀的作家。”
“你不认为他对待那些真人原型的方式有点奇怪的不统一吗?”
范克特接受了斯特莱克给他的烟和火,此刻默默地、饶有兴趣地听着。
“奎因说他的妻子和代理都是他身上的寄生虫,”斯特莱克说,“这话令人不快,但任何一个人都会对那些靠自己挣钱养活的人抛去这样的指责。他暗示情妇不喜欢动物,并且含沙射影地说她在制造垃圾书,还令人恶心地暗指乳腺癌。奎因那位变性人朋友得到的嘲讽是发声训练——而那姑娘声称已经把自己写的传记拿给奎因看过,并把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秘密都告诉了奎因。奎因在书里指责查德事实上杀害了乔·诺斯,还粗鲁地暗示查德实际上想对乔做什么。另外,他还指责你对你第一任妻子的死负有责任。”
“所有这一切,要么是众所周知,大家早就议论纷纷的,要么就是一种随意的指控。”
“但这不能说明这样写对人不造成伤害。”范克特轻声说。
“同意,”斯特莱克说,“这本书给了许多人仇恨奎因的理由。但是,书里唯一真正透露的一个秘密,就是暗示你是琼安娜·瓦德格拉夫的父亲。”
“我告诉过你了——差不多告诉过你了——在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范克特说,语气显得很紧张,“那个指控不仅是无稽之谈,而且根本不可能。我不能生育,其实奎因……”
“——其实奎因应该知道的,”斯特莱克赞同道,“因为你患腮腺炎时,你和他表面上关系还不错,而且他已经在《巴尔扎克兄弟》那本书里嘲笑过这件事了。这就使得切刀所受的那个指责更显奇怪了,不是吗?似乎那是某个不知道你不能生育的人写的。你读这本书时,丝毫没有想到这些吗?”
大雪纷纷地落在两个男人的头发上、肩膀上。
“我认为欧文根本不在意是真是假,”范克特吞云吐雾,慢悠悠地说,“烂泥沾身洗不掉。他就是把烂泥到处乱甩。我认为他是想尽可能多地制造麻烦。”
“你认为他就是因为这个才早早寄了一份书稿给你?”范克特没有回答,斯特莱克便继续说道,“这是很容易查清的,你知道。快递员——邮政公司——都会有记录。你还是告诉我吧。”
沉吟良久。
“好吧。”范克特终于说道。
“你什么时候拿到的?”
“六号早晨。”
“你是怎么处理它的?”
“烧掉了,”范克特简短地说,跟凯萨琳·肯特完全一样,“我看得出来他想干什么:故意激起一场当众争吵,最大限度地宣传自己。这是失败者的最后一招——我可不打算满足他。”
随着花园的门再次被打开和关上,又传来一阵室内的喧闹声。犹豫不决的脚步蜿蜒踏过积雪,然后,黑暗中浮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
“我说,”伊莉莎白·塔塞尔裹着一件毛领厚大衣,沙哑着嗓子问,“这外面在做什么呢?”
范克特一听见她的声音,就想转身回去。斯特莱克猜想他们上次是什么时候在少于几百人的场合与对方见面的。
“稍等片刻,好吗?”斯特莱克请求作家。
范克特迟疑着。塔塞尔用低沉嘶哑的嗓音对斯特莱克说话:“平克曼惦记迈克尔了。”
“有些事你不妨了解一下。”斯特莱克说。
雪簌簌地落在树叶上,落在冰封的池塘里,丘比特坐在那儿,把他的箭对准天空。
“你认为伊莉莎白的写作‘是拙劣的衍生品’,对吗?”斯特莱克问范克特。“你们都曾学习詹姆斯一世时期的复仇悲剧,因此你们的写作风格有些相似。但是我想,你非常善于模仿别人的作品。”斯特莱克对塔塞尔说。
他早就知道,如果他把范克特叫走,她肯定会跟过来,早就知道她会担心他在外面的黑暗中会告诉作家什么。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雪落在她的毛领子上,落在她铁灰色的头发上。斯特莱克就着远处俱乐部窗户透出的微弱的光,依稀能够辨认出她面部的轮廓。她那紧张而空洞的目光着实令人难忘。她有着鲨鱼那样呆滞、无神的眼睛。
“譬如,你把埃尔斯佩思·范克特的风格模仿到了极致。”
范克特无声地张大嘴巴。在那几秒钟里,除了落雪的簌簌声,四下里只有伊莉莎白·塔塞尔肺部发出的勉强可以听见的呼哨声。
“我从一开始就认为,奎因一定抓住了你的什么把柄,”斯特莱克说,“你根本不像那种会让自己变成私人提款机和打杂女仆的女人,也不可能选择留下奎因、放走范克特。言论自由什么的都是胡扯……那篇模仿埃尔斯佩思·范克特的小说、害得她自杀的讽刺作品,是你写的。这么多年来只有你的一面之词,说欧文把他写的文章给你看过。实际情况是反过来的。”
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大雪不断堆积的簌簌声,和伊莉莎白·塔塞尔胸腔里轻轻发出的奇怪声音。范克特目瞪口呆,看看代理,又看看侦探。
“员警怀疑奎因在敲诈你,”斯特莱克说,“但你编了个感人的故事糊弄他们,说你借钱给奎因是为了奥兰多。超过四分之一个世纪以来,你一直在还欧文的债,是吗?”
他想刺激伊莉莎白说话,可是她一言不发,继续直勾勾地瞪着他,在惨白的、相貌平平的脸上,一双空洞的黑眼睛像两个黑洞。
“我们一起吃饭时,你是怎么描述你自己的?”斯特莱克问她,“‘一个百分之百清白的老处女’?不过你给自己的失意找到了一个发泄口,是不是,伊莉莎白?”
范克特原地动了动,伊莉莎白那双疯狂而空洞的眼睛突然转向他。
“那滋味好受吗,伊莉莎白?奸淫和杀戮你认识的每一个人?恶毒和淫秽的总爆发,向每个人报仇雪恨,把自己描绘成那个无人喝彩的天才,狂砍乱劈每一个拥有更成功的爱情生活、和更美满的……”
黑暗中一个声音在轻轻说话,斯特莱克一时不知道它来自哪里。
那声音奇怪、陌生、尖厉而病态:是一个疯女人想要表达无辜和仁慈的声音。
“不,斯特莱克先生,”她轻声说,像一位母亲告诉困倦的孩子不要坐起来,不要挣扎,“你这个可怜的傻瓜。你这个可怜的人。”
她强发出一声笑,引得胸腔剧烈起伏,肺里传出呼哨声。
“他在阿富汗负了重伤,”她用那种怪异的、温柔低缓的声音说,“我认为他有炸弹休克症。脑子坏掉了,就像小奥兰多一样。他需要帮助,可怜的斯特莱克先生。”
随着呼吸加速,她的肺部咻咻作响。
“你应该买个面罩的,伊莉莎白,是不是?”斯特莱克问。
他似乎看见她的眼睛变得更黑、更大,两个瞳仁随着肾上腺素的激增而放大。那双男性般的大手弯曲成爪子。
“以为自己设计得很周到,是吗?绳索,伪装,保护自己不受酸液侵蚀的防护服——但你没有意识到你会因为吸入烟雾而身体受损。”
寒冷的空气使她的呼吸更加困难。在惊慌中,她的声音仿佛充满性的亢奋。
“我想,”斯特莱克说,带着恰到好处的冷酷,“这简直把你逼疯了,是不是,伊莉莎白?最好希望陪审团能相信那一套,是不是?真是浪费生命啊。你的事业泡汤了,没有男人,没有孩子……告诉我,你们俩之间有没有过失败的媾和?”斯特莱克注视着那两人的轮廓,直言不讳地问,“这个‘软蛋’……让我听了觉得这才是欧文在那本真的《家蚕》里对现实的影射。”
那两人背对着亮光,他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但他们的肢体语言给了他答案:立刻避开对方,转过来面对他,像是表示出某种统一战线。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斯特莱克问,注视着伊莉莎白黑乎乎的轮廓。“在埃尔斯佩思死后?可是后来你又移情别恋菲奈拉·瓦德格拉夫,是不是,迈克尔?看得出来,保持那种关系并不麻烦,是不是?”
伊莉莎白倒抽一口气。似乎斯特莱克击中了她。
“看在老天的分上。”范克特吼了一句。他已经对斯特莱克很恼火了。斯特莱克没有理睬这句含蓄的指责。他仍然在伊莉莎白身上下功夫,不断刺激她,而在大雪纷飞中,她那咻咻作响的肺在拼命地获取氧气。
“奎因在河滨餐厅忘乎所以,开始大声嚷嚷那本真的《家蚕》里的内容,肯定把你给激怒了,是不是,伊莉莎白?而且你还警告过他,书的内容一个字也别透露?”
“疯了。你真是疯了,”她耳语般地说,鲨鱼般的眼睛下挤出一丝笑容,黄色的大板牙闪闪发光,“战争不仅让你变成残废……”
“很好,”斯特莱克赞赏地说,“这才是大家跟我描述的那个盛气凌人的女强人……”
“你跛着腿在伦敦转悠,一心就想上报纸,”她喘着粗气说,“你就跟可怜的欧文一样,跟他一样……他多么喜欢上报纸啊,是不是,迈克尔?”她转身向范克特求助,“欧文是不是酷爱出名?像小孩子躲猫猫一样玩失踪……”
“你怂恿奎因去藏在塔尔加斯路,”斯特莱克说,“那是你的主意。”
“我不想再听了,”她轻声说,大口呼吸着寒冷的空气,肺里发出声声哨音,然后她提高音量,“我不听,斯特莱克先生,我不听。没有人会听你说话,你这个可怜的蠢货……”
“你告诉我,奎因贪婪地想得到称赞,”斯特莱克说,也把音量提高,盖过伊莉莎白想要压倒他的高亢尖利的独白,“我想,他几个月前就把他构想的《家蚕》的全部情节告诉了你,我想,书里以某种方式写到了这位元迈克尔——也许不像虚荣狂那么粗俗低级,而是因不能勃起而受到嘲笑?‘你们俩的报应来了’,是不是?”
正如他预料的那样,伊莉莎白听了这话倒抽一口冷气,停止她那癫狂的独白。
“你告诉奎因《家蚕》听上去非常出色,会成为他最优秀的一部作品,会获得巨大的成功,但他最好对书的内容保持沉默,千万不要声张,以免惹来官司,也便于一旦公开后引起轰动。这个时候,你一直在写你自己的那个版本。你有足够的时间把它写好,是不是,伊莉莎白?二十六年独守空房,作为牛津的高材生,你到现在能写出一大堆书了……可是你会写什么呢?你根本就没有过完整的生活,是不是?”
伊莉莎白脸上闪过赤裸裸的愤怒。她的手指在弯曲,但她控制住了自己。斯特莱克希望她屈服,希望她妥协,但那双鲨鱼般的眼睛似乎在等待机会,等待他露出破绽。
“你根据谋杀计划精心创作了一部小说。掏空内脏和用酸泼洒尸体,并没有什么象征意义,只是用来妨碍法庭取证——但每个人都把它看成了文学。”
“你还让那个愚蠢而自恋的混蛋与你共谋,一起策划了他自己的死亡。你告诉他,你有一个绝妙的主意,可以让他达到最大限度的名利双收:你们俩上演一场公开的争吵——你说那本书太有争议了,不能出版——然后他就闹失踪。你就开始散布关于那本书内容的传言,最后,当奎因让别人找到他时,你就保证他一举成名,大红大紫。”
伊莉莎白在摇头,可以听见她的肺部在费力地喘气,但那双呆滞的眼睛仍然死盯着斯特莱克的脸。
“他交了书稿。你推迟了几天,一直等到篝火夜,确保有许多美妙的声音转移别人的注意力,然后你把几份假的《家蚕》递给费舍尔——为了让更多的人议论这本书——递给瓦德格拉夫和这位迈克尔。你假装上演一场公开争吵,之后跟踪奎因去了塔尔加斯路……”
“不。”范克特说,显然已无法控制自己。
“是的,”斯特莱克毫不留情地说,“奎因没想到要害怕伊莉莎白——那可是他本世纪东山再起的同谋者啊。我认为,他几乎忘记了。”
“这么多年他对你所做的一切是敲诈,是不是?”他问塔塞尔,“他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缺钱问你要,你有求必应。我怀疑你们早已不再谈到那篇仿作,而当年正是它毁了你的生活……”
“你知道我认为奎因让你进屋后发生了什么吗,伊莉莎白?”
斯特莱克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一幕:拱形的大窗户,屋子中央的尸体,像一幅狰狞可怖的静物图。
“我想,你让那个天真、自恋的可怜虫摆姿势拍宣传照片。他当时跪着吗?真书里的主人公是在恳求或祈祷吗?或者,他像你的《家蚕》里那样被捆绑起来?奎因喜欢那样,是不是,被捆绑着摆造型?他被捆绑后你很容易走到他身后,用那个金属制门器砸碎他的头,是不是?在附近烟火声的掩护下,你把奎因打昏,用绳子捆起来,剖开他的身体……”
范克特惊恐地发出一声窒息的呻吟,可是塔塞尔又说话了,装出一副安慰的腔调,低言细语:“你真应该去看看病了,斯特莱克先生。可怜的斯特莱克先生。”
接着,斯特莱克吃惊地看到她探过身,想把一只大手搭在他落满雪花的肩头。斯特莱克想起这双手曾经做过的事,本能地往后一退,她的胳膊落空了,重重地垂在身体旁边,条件反射般地攥紧手指。
“你把欧文的内脏和那部真正的书稿装进一个大帆布袋。”侦探说。伊莉莎白已经离他很近,他又闻到了香水和常年抽烟混合的气味。“然后,你穿上奎因的大衣,戴上他的帽子,离开了。去把伪《家蚕》的第四份书稿塞进凯萨琳·肯特的信箱,为了最大限度地增加嫌疑者,也为了诬陷另一个女人,因为她得到了你从未得到的东西——性爱,友情。她至少有一个朋友。”
伊莉莎白又假笑一声,但这次笑声里透着躁狂。她的手指仍在一屈一伸,一屈一伸。
“你和欧文肯定会特别投缘,”她低声说,“是不是这样,迈克尔?他是不是会跟欧文相处得特别投缘?变态的幻想狂……人们都会笑话你的,斯特莱克先生。”她喘得更厉害了,惨白、僵硬的脸上,瞪着那双呆滞而空洞的眼睛。“一个可怜的瘸子,想再次制造成功的轰动效果,追赶你那大名鼎鼎的父……”
“所有这些你有证据吗?”范克特在纷飞的雪花中问道,他因为不愿相信而声音粗哑。这不是写在纸上的悲剧,不是舞台上的死亡场景。他身边站着学生时代的密友,不管后来的生活对他们做了什么,但想到他在牛津认识的那个难看、蠢笨的姑娘,竟然变成了一个能犯下诡异谋杀案的女人,他觉得实在无法忍受。
“是的,我有证据,”斯特莱克轻声说,“我找到了另一台电动打字机,跟奎因那台的型号完全一样,裹在一件黑色罩袍和沾有盐酸的防护服里,还放了石头增加重量。我碰巧认识一个业余潜水夫,他几天前把它捞了上来。它原先一直沉在圭提安某处臭名昭著的悬崖——地狱之口底下,多克斯·彭吉利那本书的封面画的就是那个地方。我想,你去拜访彭吉利时,她领你去看了那里,是不是,伊莉莎白?你是不是拿着手机独自回到那里,跟她说你需要找个信号好的地方?”
她发出一声恐怖的呻吟,像一个男人肚子被打了一拳发出的声音。刹那间,没有人动弹,接着塔塞尔笨拙地转过身,磕磕绊绊地跑起来,离开他们身边,返回俱乐部。门打开又关上,一道长方形的橙黄色亮光闪了一下,随即便消失了。
“可是,”范克特说,往前跨了几步,又有些狂乱地扭头看着斯特莱克,“你不能——你得去阻止她!”
“我想追她也追不上呀,”斯特莱克说,把烟蒂扔在雪地上,“膝盖不给力。”
“她什么事都做得出……”
“可能是去自我了断。”斯特莱克赞同道,掏出手机。
作家呆呆地望着他。
“你——你这个冷血的混蛋!”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斯特莱克说,一边按下号码,“准备好了吗?”他对着手机说,“咱们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