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哎呀,这是怎样的一种虚荣!

——威廉·莎士比亚《雅典的泰门》

斯特莱克走在拥挤的牛津街上,耳边不断飘来千篇一律的圣诞颂歌和应景的流行歌曲,然后往左一拐,进入比较安静和狭窄的迪安路。这里没有店铺,只有簇拥在一起的方块一般的大楼,门脸各不相同,有白色、红色和暗褐色,通向里面的办公室、酒吧、餐馆,或类似小酒馆的饭店。斯特莱克停住脚,让一箱箱红酒从运货卡车上被搬进餐饮入口。苏荷区是艺术界人士、广告商、出版商聚集的地方,耶诞节的气氛不太明显,特别是格劳乔俱乐部。

这是一座灰色的建筑,几乎没有任何特点,黑框窗户,朴素的凹凸栏杆后面摆放着修剪过的小盆景。这栋楼的品质不在于外观,而在于它是一家创意艺术主题的会员制俱乐部,只有少数人得以进入。斯特莱克一瘸一拐地跨过门槛,发现自己进了一个小门厅,柜台后面一个姑娘亲切地说:“请问需要帮助吗?”

“我来见迈克尔·范克特。”

“哦,好的——您是斯特克先生?”

“是的。”斯特莱克说。

他被领着穿过一个长长的酒吧间,那些皮椅子上坐满午餐时饮酒的人。然后他走上楼梯,这时他又一次考虑到,在特殊调查科的经验无助于他进行这种没有官方身份和授权,而且是在嫌疑者地盘上的访谈,被访谈者有权终止谈话,无需理由,也无需道歉。特殊调查科要求其成员用一种固定的模式进行审问:人,地点,事件……斯特莱克从来不会忘记那种高效而刻板的方法,然而这些日子,他必须掩盖自己正在脑海里整理归档线索这一事实。采访那些自认为在给他帮忙的人时,需要运用另一些技巧。

斯特莱克刚走进第二个木地板酒吧间,就看见他的猎物,酒吧间里的沙发都是原色调的,摆放在墙上现代派画家的作品下方。范克特斜着身子坐在一张鲜红色的长沙发上,一条胳膊搭在沙发背上,一条腿微微翘起,显出一副夸张的休闲姿态。他硕大的头颅后面正好挂着达米恩·赫斯特的一幅圆点绘画,就像一圈霓虹光晕。

这位作家一头浓密的黑发已微微有些泛白,五官轮廓粗重,一张大嘴旁边的法令纹很深。看到斯特莱克走近,他露出笑容。也许,这不是送给他认为与自己地位相当的人的笑容(他那副故意摆出的轻松架势,以及习惯性的烦躁表情,都使人不得不这么想),而是送给一个他希望施以恩惠的人的姿态。

“斯特莱克先生?”

也许他考虑过站起来握手,但斯特莱克的身高和块头经常使小个子男人打消起身的念头。他们隔着小木头桌子握了握手。斯特莱克很不情愿地在一个圆圆的实心大坐垫上落座,那对他的体格和酸痛的膝盖都不合适,但是别无选择,除非他愿意跟范克特一起坐在那张沙发上——那位置太像个安乐窝了,特别是作家还把胳膊搭在沙发背上。

他们旁边是一位过了气的光头肥皂剧明星,前不久还在BBC一部剧里扮演一个大兵。他跟另外两个男人高声谈论自己。范克特和斯特莱克点了酒水,但没有接受菜单。斯特莱克见范克特不饿,不觉松了口气。他可没有钱再请别人吃午饭了。

“你是这里的会员多久了?”侍者离开后,他问范克特。

“从开业就是了,我是一位早期的投资人,”范克特说,“这是我需要的唯一一家具乐部。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在这里过夜。楼上有客房。”

范克特有意识地用专注的目光盯着斯特莱克。

“我一直盼着见你。我下一部小说的男主人公是一个所谓反恐战争及反恐军事行动的老兵。等我们摆脱欧文·奎因之后,我很想向你讨教讨教呢。”

斯特莱克碰巧对名人想要操控别人时采取的一些做法略知一二。

露西那个弹吉他的父亲里克,其实名气没有斯特莱克的父亲或范克特那么响,但大小也算个名人,足以使一个中年妇女看见他在圣莫斯排队买冰淇淋时倒抽一口冷气,激动得浑身颤抖:“哦,天哪,你怎么在这里?”里克有一次对青春期的斯特莱克面授机宜,说想要勾引一个女人上床,最靠谱的办法就是跟她说你要写一首关于她的歌。迈克尔·范克特宣称他有兴趣在下一部小说里涉及一些有关斯特莱克的内容,似乎也是一种大同小异的策略。他显然不理解,对斯特莱克来说,看到自己被写成文字既不是一件新鲜事,也不是他所追求的。斯特莱克不冷不热地点点头,表示接受范克特的请求,然后拿出一个笔记本。

“你不介意我使用这个吧?可以帮我想起来要问你什么。”

“请随意。”

范克特说,露出愉快的表情。他把刚才读的那份《卫报》丢到一边。斯特莱克看见一个瘦巴巴,但是很出名的老人的照片,即使颠倒着也能依稀辨认出来。标题是:平克曼九十华诞。

“亲爱的老平克,”范克特注意到斯特莱克的目光,说道,“我们下星期在切尔西艺术俱乐部给他开一个小型派对。”

“是吗?”斯特莱克说,一边找笔。

“他认识我舅舅。他们曾一起在军队服役,”范克特说,“我写出第一本小说《贝拉前沿》——当时我刚从牛津毕业——我那可怜的老舅想帮帮我的忙,就给平克曼寄了一本,他一辈子只认识这么一位元作家。”

他说话斟词酌句,好像有个看不见的第三者在用速记法记录他说的每一句话。这个故事听起来像是预先排练过的,似乎讲过许多遍,也许确实如此,他是一个经常接受采访的人。

“平克曼——当时写了那个很有影响的‘邦蒂大冒险’系列作品——对我写的东西一个字都不理解,”范克特继续说道,“但是为了让我舅舅高兴,把书递给查德图书社,真是无巧不成书,正好落在公司里唯一一个能读懂它的人的桌上。”

“意外的好运。”斯特莱克说。

侍者端来给范克特的红酒和给斯特莱克的一杯水。

“所以,”侦探说,“后来你把平克曼介绍给你的代理,是一种投桃报李?”

“没错,”范克特说,点了点头,像一位教师居高临下地表示很高兴注意到台下有一个学生认真听讲了,“当时,平克的几位元代理总是‘忘记’支付他的版税。伊莉莎白·塔塞尔这个人,不管你对她有什么看法,她还是很守诚信的——从生意角度来说,诚实守信。”范克特纠正自己的说法,一边小口喝着红酒。

“她也会参加平克曼的派对,是吗?”斯特莱克说,观察着范克特的反应,“她仍然是平克曼的代理,是吗?”

“对我来说,里兹参加不参加都无所谓。难道她以为我还对她耿耿于怀吗?”范克特说,脸上又露出那种刻薄的笑容,“不到一年,我就把她忘到了脑后。”

“当初你叫她甩掉奎因时,她为什么拒绝了?”斯特莱克问。

对方在跟他初次相遇的几秒钟后就提出想要见面的隐晦动机,因此,斯特莱克觉得不妨对他采取直接进攻的策略。

“我根本没有叫她甩掉奎因,”范克特说,仍然为了照顾那个看不见的速记员而放慢语速,“我解释说,只要奎因还在,我就不可能继续由她代理,然后我就离开了。”

“明白了,”斯特莱克说,他已经习惯这种钻牛角尖,“你认为她为什么让你离开呢?你是一条更大的鱼呀,不是吗?”

“公允地说,我认为跟奎因那条小黄刺鱼相比,我是一条大梭子鱼,”范克特得意地笑着说,“可是,你要知道,当时里兹和奎因睡到一起去了。”

“真的?这我可不知道。”斯特莱克说,哢哒把笔尖摁了出来。

“里兹到牛津上学,”范克特说,“这个身材魁梧的女汉子,此前一直帮着她爸爸在各式各样的北部农场阉割公牛什么的,迫不及待地想跟人发生关系,但谁也没多大兴趣。她对我有意思,不是一般的有意思——我们是学科搭档——詹姆士一世风格的美妙阴谋,专为泡妞设计——但我一直没有那么高风亮节去给她破处。我们一直只是朋友,”范克特说,“后来她开了代理公司,我把她介绍给奎因,谁都知道奎因喜欢捡别人剩下来的东西,我是从性的方面来讲。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

“很有意思,”斯特莱克说,“这事大家都知道吗?”

“不一定,”范克特说,“当时奎因已经娶了他的——怎么说呢,他的凶手,我想现在只能这么称呼她了,是吗?”他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在定义一种亲密关系时,‘凶手’胜过‘妻子’,是不是?里兹可能威胁奎因,如果他像平常那样口无遮拦,透露她在床上的奇葩表现,会有怎样可怕的后果,因为里兹仍然痴心妄想我会回心转意,跟她同床共眠。”

斯特莱克不知道这是盲目的虚荣,还是客观事实,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她总是用那两只大大的牛眼睛看着我,等待,希望……”范克特说,嘴唇冷酷地扭曲着,“埃丽死后,她发现我即使在伤心欲绝时也不会对她网开一面。我估计她想到未来几十年都要独身禁欲,觉得无法忍受,就继续支持她的那个男人了。”

“你离开代理公司后,跟奎因说过话没有?”斯特莱克问。

“埃丽死后的最初几年,他在酒吧里看到我进来,总会匆匆溜走,”范克特说,“后来,他胆子慢慢大了,见我进来,会留在餐馆里,局促不安地偷偷看我几眼。没有,我认为我们没有再说过话,”范克特说,似乎对这件事没多大兴趣,“你好像是在阿富汗受伤的吧?”

“是的。”斯特莱克说。

可能对女人管用,斯特莱克想,那种刻意的专注目光。也许欧文·奎因也曾用跟这一模一样的饥渴、贪婪的目光盯着凯萨琳·肯特和皮帕·米吉利,一边对她们说要把她们写进《家蚕》……她们想到自己及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将在一位作家的笔下永远定格,她们实在是激动得不行……“当时是怎么回事?”范克特看着斯特莱克的双腿问。

“简易爆炸装置,”斯特莱克说,“塔尔加斯路是怎么回事?你和奎因共同拥有那座房子。你们不需要为了房子的事跟对方沟通吗?有没有在那儿互相碰上?”

“从来没有。”

“你有没有去那儿检查检查?你已经拥有它——差不多……”

“二十,二十五年,大概是吧,”范克特漫不经心地说,“没有,自从乔死后,我从没进去过。”

“我想员警已经为那个女人的话问过你了,她认为在十一月八号那天看见你在外面。”

“问过了,”范克特简短地说,“她弄错了。”

在他们旁边,那个演员还在大声地滔滔不绝。

“……以为我他妈的完蛋了,眼睛里全是该死的沙子,根本看不清他妈的应该往哪儿跑……”

“这么说,你从八六年就没去过那座房子?”

“是的。”范克特不耐烦地说,“我和欧文一开始就都不想要它。”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的朋友乔就死在里面,死状惨不忍睹。他讨厌医院,拒绝药物治疗。到他昏迷不醒时,那地方简直令人作呕,他曾经是阿波罗的鲜活化身,最后却瘦成一把骨头,他的皮肤……那种下场真是可怕,”范克特说,“而且丹尼尔·查德落井下……”

范克特的表情突然僵住。他做出一种奇怪的咀嚼动作,似乎在把没有说出口的话吃进肚里去。斯特莱克等待着。

“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丹·查德,”范克特说,显然努力想从刚才不小心钻进的死胡同里掉头出来,“我本来认为,欧文在《家蚕》里对他的描写实在是不到位,没有好好利用这一机会——不过未来的学者不太可能探究《家蚕》里人物塑造的微妙之处,是不是?”说完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你会怎么描写丹尼尔·查德?”斯特莱克问,范克特听了这个问题似乎很吃惊。他思忖了片刻,说道:“丹是我认识的最没有成就感的人。他在一个自己有能力但得不到乐趣的领域工作。他渴望年轻男子的肉体,但最多只敢把他们画下来。他内心充满各种禁忌和对自己的怨恨,因此面对欧文对他的丑化,他的反应才会那么冲动和歇斯底里。丹以前受控于一个特别强势的母亲,他母亲是社交名媛,一心想让这个害羞得近乎病态的儿子接管家族企业。我认为,”范克特说,“我可以用这些内容写出很有意思的东西。”

“查德当初为什么拒绝诺斯的那本书?”斯特莱克问。

范克特又做出咀嚼的动作,然后说道:“我还是喜欢丹尼尔·查德的。”

“我好像觉得某个时候曾经有过怨恨。”斯特莱克说。

“你这想法从何而来?”

“你在周年庆祝会上,说你‘真没想到自己会’重回罗珀·查德。”

“当时你也在?”范克特敏锐地问,看斯特莱克点了点头,他又说,“为什么?”

“我在寻找奎因,”斯特莱克说,“他妻子雇我找他。”

“可是,我们现在知道了,那女人明明知道他在哪儿。”

“不,”斯特莱克说,“我认为不是她干的。”

“你真的这么认为?”范克特问,大脑袋往旁边一偏。

“是的。”斯特莱克说。

范克特扬起双眉,专注地打量着斯特莱克,似乎他是展柜里的一件古玩珍品。

“这么说,你没有因为查德拒绝诺斯的书而跟他翻脸?”斯特莱克问,又回到关键问题上。

短暂的停顿之后,范克特说:“怎么说呢,没错,我当时确实对他有意见。至于丹为什么改变主意,不肯出那本书了,只有丹自己能告诉你,但我认为是因为当时乔的状况传得沸沸扬扬,激起英国中产阶级对他准备出版的那本冥顽不化的书的反感,丹以前不知道乔已是晚期爱滋病,一下子惊慌失措。他可不想跟澡堂子和爱滋病扯上关系,就对乔说不想要那本书了。那真是一种极为怯懦的做法,我和欧文……”

他又停顿一下。范克特已经多久没有把自己和奎因归为一个阵营了?

“我和欧文认为就是这件事要了乔的命。乔当时连笔都握不住,眼睛全瞎了,但还是拼命挣扎着想在死前把书写完。我们觉得这是支撑他活着的唯一动力。后来收到查德的信,说要解除合同,乔放下手中的笔,不到四十八小时后就撒手人寰。”

“跟你第一任妻子的情况差不多。”斯特莱克说。

“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范克特一口否定。

“为什么?”

“乔那本书远远好得多。”

又是停顿,这次时间更长。

“这是从纯文学的视角看问题,”范克特说,“当然啦,也可以从其他角度来看。”

他喝完杯里的红酒,举起一只手,向侍者示意再要一杯。他们旁边的那位演员几乎连一口气都没喘,还在说个不停。

“……说:‘说真的,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把我自己那该死的胳膊锯掉?’”

“那段时间对你来说肯定很难。”斯特莱克说。

“是啊,”范克特烦躁地说,“是啊,我想可以说是‘很难’。”

“你失去了一位好朋友和一个妻子,就在短短——怎么说呢——短短几个月内?”

“短短几个月,是的。”

“那段时间你一直在写作?”

“是的,”范克特说,发出一声恼怒的、屈尊俯就的轻笑,“我那段时间一直没有停笔。写作是我的职业。如果你遇到一些私人困难,会有人问你是否还会留在军队吗?”

“恐怕不会,”斯特莱克并无怨恨地说,“你当时写了什么?”

“那些都没出版过。我放弃自己手上的作品,替乔把那本书完成。”

侍者把第二杯酒放在范克特面前,转身离开。

“诺斯的那本书需要做很多加工吗?”

“几乎不需要,”范克特说,“他是一位出色的作家。我调整几处粗糙的地方,对结尾稍加润色。他留下笔记,交代了自己的想法。然后我把书拿给杰瑞·瓦德格拉夫,他当时在罗珀工作。”

斯特莱克想起查德说过,范克特跟瓦德格拉夫妻子的关系过于密切,便决定谨慎行事。

“在那之前你跟瓦德格拉夫合作过吗?”

“我从未因为自己的作品跟他合作过,但我知道他是个有才华而且很出名的编辑,而且我知道他曾经喜欢过乔。我们共同编辑出版了《朝着路标》。”

“他做得相当出色,是不是?”

范克特的坏脾气一闪而过。他似乎对斯特莱克的提问方式颇感兴趣。

“是的,”他说,喝了一口红酒,“非常出色。”

“你现在转到罗珀·查德,却又不愿跟他一起合作了?”

“也不能这么说,”范克特说,脸上仍带着笑容,“他最近太贪杯了。”

“你认为奎因为什么把瓦德格拉夫写进《家蚕》?”

“我怎么可能知道?”

“瓦德格拉夫似乎一直对奎因很不错。很难理解为什么奎因觉得需要对他进行攻击。”

“是吗?”范克特问,一边仔细地打量着斯特莱克。

“跟我谈过话的每个人,似乎对《家蚕》里切刀这个人物都有不同的看法。”

“是吗?”

“大多数人似乎都对奎因竟然诋毁瓦德格拉夫感到愤怒。他们不明白瓦德格拉夫做了什么,到头来遭此报应。丹尼尔·查德认为,从切刀这个人物可以看出奎因有个合作者。”斯特莱克说。

“他认为究竟谁会跟奎因合作写出《家蚕》呢?”范克特短促地笑了一声说。

“他倒是有一些想法。”斯特莱克说,“另一方面,瓦德格拉夫认为切刀实际上是对你的诋毁。”

“但我是虚荣狂啊,”范克特笑着说,“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为什么瓦德格拉夫会认为切刀是你?”

“你需要去问杰瑞·瓦德格拉夫,”范克特仍然面带笑容地说,“但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斯特莱克,你似乎认为自己心里有数。我告诉你吧:奎因真是大错特错了——他其实应该知道的。”

谈话陷入僵局。

“所以,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没能把塔尔加斯路的房子卖掉?”

“很难找到符合乔的遗嘱条件的买者。那是乔的一种不切实际的姿态。他是个浪漫主义者,理想主义者。”

“我把我对所有这一切的感受——他的馈赠,这份负担,还有他令人心酸的遗嘱——都写进了《空心房子》里,”范克特说,很像一位演讲者在推荐补充读物,“欧文也表达了他的看法——差强人意——在那本《巴尔扎克兄弟》里。”

“《巴尔扎克兄弟》说的就是塔尔加斯路的那座房子,是吗?”斯特莱克问,他读了五十页,并未得到这样的印象。

“书中故事就发生在那里。实际上是说我们的关系,我们三个人,”范克特说,“死去的乔躺在墙角,我和欧文努力追随他的步伐,参悟他死亡的意义。就在那间画室里,我想——根据我读到的报导——你就是在那里发现奎因尸体的吧?”

斯特莱克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做着笔记。

“评论家哈威·博多称《巴尔扎克兄弟》:‘糟糕得令人心生畏惧、瞠目结舌、括约肌抽搐’。”

“我只记得有许多摆弄睾丸的描写。”斯特莱克说,范克特突然发出一声自然流露的、小姑娘般的窃笑。

“你读过,是吗?哦,没错,欧文对自己的睾丸很着迷。”

旁边的演员终于停下来喘口气。范克特的话在暂时的静默中传得很远。演员和跟他一起吃饭的两个同伴吃惊地盯着范克特,范克特则用他阴鸷的笑容回敬他们,令斯特莱克看了忍不住发笑。那三个人赶紧又开始说话。

“他有一个十分固执的想法,”范克特重新转向斯特莱克,“毕卡索式的,你知道的,认为他的睾丸是创造力的源泉。他的生活和作品都沉迷于大男子主义、男性气质和男性生殖力。可能有人会说,对于一个喜欢被捆绑、被控制的男人来说,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执念,但我认为是自然的结果……是奎因性自我的阴阳两面。你肯定注意到了他在书里起的那些名字吧?”

“血管和静脉瘤。”斯特莱克说,他又发现范克特微微有些意外,大概没想到斯特莱克这般模样的人居然也看书,并留意书中的内容。

“血管——奎因——是把精子从睾丸输送到阴茎的导管——是健康、强壮、有创造性的力量。静脉瘤——是睾丸内扩张后的静脉,令人痛苦,有时会导致不育。奎因以他特有的粗鲁方式,影射我在乔死后不久感染了腮腺炎,实际上我病得很重,连乔的葬礼都没去参加,但他同时也影射了——正如你已经指出的——我当时是在十分困难的条件下写作。”

“你们那时候还是朋友吗?”斯特莱克问道。

“他开始写那本书时,我们——从理论上来说——还是朋友,”范克特说,咧嘴狞笑了一下,“但作家属于一个野蛮的品种,斯特莱克先生。如果你想得到终生不渝的友谊和无私的情意,就去参军,学会杀戮。如果你希望一辈子跟那些对你的失败幸灾乐祸的同行组成临时联盟,就写小说吧。”

斯特莱克笑了。范克特带着一种超然的愉悦说:“在《巴尔扎克兄弟》获得的书评里,有几篇是我读到的最糟糕的书评。”

“你写书评了吗?”

“没有。”范克特说。

“你就在那个时候娶了你的第一任妻子?”斯特莱克问。

“是的。”范克特说。他表情的快速变化,就像动物身体被苍蝇叮了一下时的抖动。

“我只是想理清事情发生的顺序——诺斯死后不久,你就失去了你妻子?”

“死亡的委婉说法真有意思,不是吗?”范克特轻快地说,“我没有‘失去’她。恰恰相反,我在黑暗中被她绊倒,她死在我们的厨房,脑袋扎在炉子里。”

“真是抱歉。”斯特莱克神色凝重地说了一句。

“唉,是啊……”

范克特又要了一杯酒。斯特莱克看出谈话到一个微妙的阶段,要么会有大量的资讯流出来,要么什么都不会有。

“你有没有跟奎因谈过造成你妻子自杀的那篇恶搞的仿作?”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自从埃丽死后,我再没有跟奎因说过任何话,”范克特平静地说,“所以,没有谈过。”

“不过你确定是他写的,对吗?”

“毫无疑问。奎因就像许多肚里没多少货的作家一样,非常擅长模仿别人的作品。我记得他恶搞过乔的一些东西,确实非常滑稽。当然啦,他并不打算公开讽刺乔,他跟在我们俩身边混,捞到了太多的好处。”

“有人承认在那篇仿作发表前看见过它吗?”

“没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考虑到仿作带来的后果,谁要敢这么说倒真令人惊讶,不是吗?里兹·塔塞尔当着我的面否认欧文把仿作拿给她看过,可是我从小道消息得知里兹读到过发表前的仿作。我相信里兹怂恿奎因把它拿去发表。里兹疯狂地嫉妒埃丽。”

范克特停顿一下,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说道:“如今很难记得曾经有过一个时期,你要等着看到白纸黑字的评论才知道自己的作品遭到了批判。随着网路的发明,任何一个粗通文墨的傻瓜都可以成为角谷美智子。”

“奎因一直否认写了那篇仿作,是吗?”斯特莱克问。

“是的,真是个没出息的王八蛋,”范克特说,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失斯文,“奎因和许多自诩标新立异的人一样,是个嫉妒心强、极度争强好胜的家伙,特别需要别人吹捧。埃丽死后,他惶惶不安,生怕受到排斥。当然啦,”范克特说,带着明显的喜悦,“这种情况还是发生了。欧文跟我和乔形成一个三人组,他狐假虎威,沾光得了不少好处。乔死后,我跟他疏远,大家也就认清他的本来面目:一个想像力肮脏、风格怪异的作家,几乎所有的念头都是淫秽色情的。有些作者,”范克特说,“一辈子只能写出一本好书。欧文就是。他在《霍巴特的罪恶》里耗尽了全部的才华——这种说法他也会赞成的。后来的所有作品都是毫无价值的自我重复。”

“你不是说你认为《家蚕》是一部‘癫狂的杰作’吗?”

“你看了那篇文章,是吗?”范克特说,微微显出意外受到奉承的神情,“是的,没错,文学界一朵不折不扣的奇葩。我从来不否认欧文能写,只是他从未能够挖掘深刻或有意思的写作素材。这是一个令人惊讶的普遍现象。可是在《家蚕》里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主题,不是吗?每个人都恨我,每个人都跟我作对,我是个天才,却没人识货。整本书呈现的效果是怪诞和滑稽的,散发着怨恨和自怜自艾,却自有一种不可否认的魅力。还有它的语言,”范克特说,带着谈话到现在最为高涨的热情,“也是可圈可点。有些段落堪称他的巅峰之笔。”

“这些都很有价值。”斯特莱克说。

范克特似乎觉得很可笑。

“怎么会呢?”

“我有一种感觉,《家蚕》是这个案子的核心。”

“‘案子’?”范克特微笑着问了一句。短暂的停顿后,他说,“你跟我说你认为欧文·奎因的凶手仍然逍遥法外,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我依旧这么认为。”斯特莱克说。

“那么,”范克特说,脸上的笑容更明显了,“分析凶手的作品,不是要比分析受害者的作品更有价值吗?”

“也许吧,”斯特莱克说,“但我们不知道凶手是不是写作。”

“哦,如今差不多每个人都写,”范克特说,“全世界的人都在写小说,但却没有人读。”

“我相信人们会读《家蚕》的,特别是如果你给它写个前言的话。”斯特莱克说。

“我认为你说得对。”范克特说,笑容更加可掬。

“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读到那本书的?”

“应该是在……让我想想……”

范克特似乎在脑子里计算。

“一直到奎因把书寄出来的下一个星期的中段,”范克特说,“丹·查德给我打电话,对我说奎因想暗示埃丽小说的那篇仿作是我写的,并动员我和他一起向奎因提出诉讼。我拒绝了。”

“查德给你读了书中的片段?”

“没有,”范克特说,脸上又露出笑容,“担心会把到手的宝贝给丢了,你懂的。没有,他只是大致讲了奎因的不实之词,提出可以让他的律师帮我起诉。”

“这个电话是什么时候打的?”

“是在……在七号晚上,应该没错,”范克特说,“星期天晚上。”

“就是你接受电视采访,谈你新创作的小说的那天。”斯特莱克说。

“你消息很灵通嘛。”范克特说着眯起眼睛。

“那个节目我看了。”

“知道吗,”范克特说,带着一种尖刻的恶意,“看你的外表,不像是个欣赏文艺节目的人。”

“我没说过我欣赏,”斯特莱克说,看到范克特似乎很赞赏他的反驳,他并不感到意外,“但我注意到你在电视上提到第一任妻子时,有一个口误。”

范克特没有说话,只是从酒杯上方注视着斯特莱克。

“你说‘埃菲’,接着又纠正自己,说‘埃丽’。”斯特莱克说。

“是啊,就像你说的——是一个口误。就算最伶牙俐齿的人也难免会有。”

“在《家蚕》里,你已故的妻子……”

“——叫‘埃菲杰’。”

“这是一个巧合。”斯特莱克说。

“显然如此。”范克特说。

“因为七号那天你还不可能知道奎因管她叫‘埃菲杰’。”

“显然不知道。”

“奎因的情妇拿到一份书稿,是奎因失踪后不久从她的门里塞进来的,”斯特莱克说,“你没有碰巧也提前拿到了一份吧?”

接下来的沉默抻得那么长。斯特莱克感到他好不容易在两人之间纺出的那根细线绷断了。没关系。他故意把这个问题留到最后。

“没有,”范克特说,“没有。”

他掏出钱夹,显然忘记先前宣称的要为下一部小说里的某个人物请教斯特莱克的事,斯特莱克并不为此感到丝毫遗憾。斯特莱克掏出现金,但范克特举起一只手,以明显唐突的口气说:“不用,不用,让我来吧。那些关于你的新闻报导,都拿你今不如昔的状况大做文章。实际上,这倒使我想起了本·琼生:‘我是一位可怜的绅士,一个士兵;在境况较好的时候,不屑于接受庇护。’”

“是吗?”斯特莱克愉快地说,把现金放回了口袋,面对范克特的惊讶,他脸上没有笑容。作家迅速恢复镇静。

“奥维德?”

“卡图卢斯,”斯特莱克说,借着桌子的帮助,从低矮的坐垫上站起来,“大致翻译如下:那么,你就是这样偷偷地靠近我,用酸侵蚀我的内脏,偷盗我最珍视的一切?是啊,唉,偷盗:可怕的毒药进入我的血液唉,侵害了我们一度拥有的情谊。”

“好吧,希望我们后会有期。”斯特莱克友好地说。

他一瘸一拐地朝楼梯走去,范克特盯着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