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一件古怪的玩具。
朱利亚诺:唉,用以模仿一只猿猴。
——本·琼生《人人高兴》
星期一早晨,罗宾来上班,像打了一场硬仗之后一样疲惫,但为自己感到骄傲。
周末大部分时间,她和马修都在谈论她的工作。从某些方面来说(想来真是奇怪,毕竟在一起九年了),这是他们之间有过的最深刻、最严肃的一次谈话。这么长时间,她为什么不承认,早在认识科莫兰·斯特莱克之前,自己就对侦查工作怀有隐秘的兴趣?当她终于坦言十几岁时就有志从事某种刑事侦查工作时,马修显得非常吃惊。
“我以为这是你最不喜欢……”马修喃喃地说,声音低下去,但罗宾知道他指的是她从大学退学的原因。
“我只是一直不知道怎么跟你说,”罗宾告诉他,“我以为你会笑话我。所以,让我留下的不是科莫兰,其实跟他这个——这个人没有任何关系,”她差点说“男人”,幸亏及时把自己给救了,“是我自己。这是我想做的事。我爱这一行。现在他说要对我进行培训,马修,这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
谈话一直持续到星期天,内心矛盾重重的马修,终于像一块巨石一样有所松动。
“周末加班多吗?”他怀疑地问罗宾。
“不知道。需要的时候才会加班。马修,我爱这份工作,你能理解吗?我不想再假装了。我就是想干这一行,希望得到你的支持。”
最后,马修把她搂住,同意了。罗宾忍不住想到,母亲的去世使马修变得比以前容易沟通了一些,但她尽量不让自己为此感到庆幸。
罗宾一直盼着向斯特莱克汇报她跟恋人的这种成熟的进步,可是她来上班时斯特莱克却不在办公室。放在她桌上那棵华丽的小圣诞树旁边的,是一张简短的便条,斯特莱克用他个性鲜明、难以辨认的笔迹写道:
没有牛奶了,出去吃早饭,然后去汉姆利玩具店,早点去,避开人群高峰。
又及:知道是谁杀了奎因。
罗宾倒抽一口冷气。她抓起电话,拨了斯特莱克的手机号码,却只听到忙音。
汉姆利要十点钟才开门,罗宾觉得自己等不了那么久。她一遍遍地按重播键,同时打开电脑,开始处理邮件,可是斯特莱克的电话总是占线。罗宾把手机贴在耳边,打开一封封邮件。半小时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斯特莱克的号码仍然传出忙音。她开始感到焦虑,怀疑这是一个计谋,故意让她联系不上。
十点半,电脑“叮”的响了一声,显示收到一封邮件。邮件来自一个陌生的寄件者:[email protected],没有内容,只有一个标为FYI的附件。
罗宾仍然听着耳边的忙音,下意识地点开附件。一张大幅黑白照片立刻填满整个荧幕。
背景一片荒凉,阴霾密布的天空,一座古老的建筑物外。除了新娘,照片里的其他人都是虚的,新娘回眸直视着镜头。她穿着款式简洁的、长长的修身白色婚纱,一条长可及地的面纱用细细的钻石项圈固定。一头乌黑的秀发,在近乎凝固的微风中像薄纱一样飘扬。一只手被一个穿晨礼服的模糊身影握着,那个人似乎在笑,但新娘的表情却跟罗宾以前见过的任何一位新娘都不一样。她看上去伤心、孤寂、焦虑不安。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罗宾,似乎只有她们俩是朋友,似乎只有罗宾才能理解她。
罗宾放下耳边的手机,呆呆地看着照片。她曾经见过这张美艳惊人的脸庞。她们在电话里说过一次话:罗宾还记得那个低沉沙哑、魅力十足的嗓音。这是夏洛特,斯特莱克的前未婚妻,是罗宾曾经看见从这栋楼里跑出去的那个女人。
她真美啊。罗宾面对这个女人的容貌,莫名地觉得自惭形秽,同时又为她深邃的忧伤所震惊。她跟斯特莱克分分合合十六年——斯特莱克,满头小卷发,体格像拳击手,少了半条腿……其实这些都不重要,罗宾对自己说,一边痴迷地盯着这个无与伦比的惊艳而忧伤的新娘……门开了。斯特莱克突然出现在她身旁,手里拎着两袋玩具,罗宾没有听见他走上楼,突然被吓了一跳,就像从小金库里偷钱被抓了个现行。
“早上好。”斯特莱克说。
罗宾赶紧去抓滑鼠,想在他看见之前把照片关闭,可是她手忙脚乱地遮掩自己正在看的东西,反而把他的目光吸引到荧幕上。罗宾呆住,羞得无地自容。
“她几分钟前发来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就打开了。真是……真是对不起。”
斯特莱克盯着照片看了几秒钟,然后转过身,把两袋玩具放在她桌旁的地板上。
“删了吧。”他说。语气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但很坚定。
罗宾迟疑一下,然后关闭文档,删除邮件,清空垃圾箱。
“谢谢。”斯特莱克说,直起身子,用他的态度告诉罗宾,他不想谈论夏洛特的婚礼照片。“我电话上有你三十来个未接电话。”
“是啊,你以为呢?”
罗宾兴奋地说,“你留了纸条——你说……”
“我不得不接我舅妈的电话,”斯特莱克说,“整整一小时十分钟,念叨圣莫斯每个人的大病小病,就因为我跟她说我要回家过耶诞节。”
看到罗宾几乎毫不掩饰的失望,他笑了起来。
“好吧,但我们必须抓紧了。我刚发现,今天下午在我见范克特之前我们可以做一些事。”
他大衣没脱就在皮沙发上坐下,谈了整整十分钟,详详细细地把自己的推理摆在罗宾面前。
他讲完后,两人沉默良久。罗宾几乎完全难以置信地盯着斯特莱克,脑海里闪过老家教堂里那个天使模糊而神秘的身影。
“你有什么问题?”斯特莱克温和地问。
“嗯……”罗宾说。
“我们已经一致认为奎因的失踪不是一时冲动,对吗?”斯特莱克问她,“如果再加上塔尔加斯路的床垫——这么凑巧,在一座二十五年没人住过的房子里——还有,奎因消失的一星期前,对书店的那个家伙说他要离开,要给自己买点书看看——此外,河滨餐馆的女侍者说奎因冲塔塞尔大叫大嚷时并不是真的生气,他是在享受那个过程——我认为我们可以假设这是一场自编自导的失踪。”
“好吧。”罗宾说,斯特莱克推理的这一部分在她看来最容易理解。她想告诉斯特莱克,推理的其他部分都匪夷所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凭着一股挑毛病的冲动说道:“可是,他不会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利奥诺拉吗?”
“当然不会。利奥诺拉到死也不会演戏。奎因就是想让她着急,这样利奥诺拉到处跟人说奎因失踪时才有说服力。说不定利奥诺拉还会报警,跑到出版商那儿大闹特闹,搅得人心惶惶。”
“但那一套根本不管用,”罗宾说,“奎因一直在闹失踪,谁也不当回事——他自己肯定也意识到了,光靠人间蒸发、躲进老房子是不可能让他一举成名的。”
“不错,可是这次他留下了一本书呀,他认为这本书会成为伦敦文学界的热门话题,是不是?他在拥挤的餐馆里跟代理大吵大闹,公开威胁要自行出版,已经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他回到家,在利奥诺拉面前上演了华丽出走的一幕,然后偷偷溜到塔尔加斯路。那天晚上,他毫不犹豫地把同伙放进屋,深信他们是一伙的。”
他们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罗宾大着胆子说(她不习惯对斯特莱克的结论提出质疑,总认为他永远不会错):“可是你一点证据也没有,没法证明曾有一个同伙,更不用说……我是说……这都是……设想。”
斯特莱克又开始重申刚才已经说过的观点,但罗宾举起一只手阻止他。
“我已经听过一遍了,可是……你是根据别人所说的话推断的。根本就没有——没有物证。”
“当然有,”斯特莱克说,“《家蚕》。”
“那不是……”
“那是我们拥有的唯一一个也是最大的证据。”
“是你一直跟我说:手段和机会,”罗宾说,“是你一直说动机并不……”
“我一个字也没提到动机,”斯特莱克提醒她,“事实上,我并不能确定动机是什么,不过倒有几种猜测。如果你想拿到更多的物证,现在就可以帮我去弄。”
罗宾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她在这里工作了这么长时间,斯特莱克从来没有请她去搜集证据。
“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去找奥兰多·奎因谈谈,”他说,一边从沙发上站起来,“我不想自己去做这事,她……怎么说呢,她脾气有点怪。不喜欢我的头发。她在拉德布鲁克林,住在隔壁邻居家,所以我们最好赶紧出发。”
“就是那个有学习障碍的女儿?”罗宾疑惑地问。
“是啊,”斯特莱克说,“她脖子上挂着一只猴子,是毛绒玩具。我刚才在汉姆利玩具店看见一大堆那样的猴子——实际上是睡衣袋。他们称之为顽皮猴。”
罗宾瞪着他,似乎担心他失去理智。
“我见到奥兰多时,猴子挂在她脖子上,她不停地凭空变出一些东西——图画,蜡笔,从厨房桌上偷走的一张卡片。我刚刚意识到她是从睡衣袋里拿出来的。她喜欢偷别人的东西,”斯特莱克继续说道,“她父亲活着时,她总是在他的书房里出出进进。奎因经常拿纸给她画画。”
“你觉得她挂在脖子上的睡衣袋里藏着凶手的线索?”
“不,但我认为她在奎因的书房里偷偷转悠时,可能有机会捡到《家蚕》的一点片段,或者奎因会给她一张最初的草稿,让她在后面画画。我要找的是带有笔记的纸片,几个废弃的段落,什么都行。是这样,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悬,”斯特莱克正确读懂了她的表情,“但我们进不了奎因的书房,员警已经把那里搜遍了,什么也没发现,我敢肯定奎因带走的那些笔记本和草稿都被毁掉了。顽皮猴是我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地方了,”他看了看表,“如果我们想去拉德布鲁克林再赶回来见范克特,时间还蛮紧张的。”
“这倒提醒了我……”
他离开办公室。罗宾听见他上楼了,以为他肯定是去自己的公寓,却听到翻找东西的声音,便知道他是在楼梯平台的那些箱子里搜寻着什么。他回来时拿着一盒橡胶手套,显然是离开特别调查科前偷来的,还有一个透明的塑胶证据袋,大小跟航空公司提供的装化妆品的袋子完全一样。
“我还想拿到一个至关重要的物证,”斯特莱克说,拿出一双手套,递给一头雾水的罗宾,“我本来想,在我今天下午跟范克特面谈时,你可以试着去弄弄看。”
他三言两语地说了想要罗宾去弄什么,并解释了原因。
不出斯特莱克所料,罗宾听他说完后,陷入惊愕的沉默。
“你在开玩笑。”最后她轻声说。
“没有。”
她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捂住嘴。
“不会有危险的。”斯特莱克向她保证。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科莫兰,那也太——太可怕了。你——你真的不是开玩笑?”
“如果你上星期看见在监狱里的利奥诺拉·奎因,就不会这么问了,”斯特莱克脸色阴沉地说,“我们必须特别机智,才能把她从那里弄出来。”
机智?罗宾想,手里拎着那双软绵绵的手套,仍然感到为难。他提议的今天的那些活动都显得怪异、疯狂,最后一件事更是恶心。
“听我说,”斯特莱克说,突然变得十分严肃,“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但我能感觉到。我能闻到,罗宾。所有这一切的背后,潜伏着某些疯狂、危险,但很有能力的人。他们通过激起傻瓜奎因的自恋,让他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走,有这想法的不止我一个人。”
斯特莱克把罗宾的大衣递给她,她穿上。斯特莱克把证据袋塞进衣服里面的口袋。
“不断有人告诉我,案子涉及另一个人:查德说是瓦德格拉夫,瓦德格拉夫说是塔塞尔,皮帕·米吉利太愚蠢了,真相就算在眼皮底下都辨不清,克利斯蒂安·费舍尔——好吧,他没被写进书里,所以看问题更客观些,”斯特莱克说,“他准确指出问题的关键,自己却浑然不知。”
罗宾拼命跟上斯特莱克的思路,对不能理解的部分心存疑虑,一边随着他走下金属楼梯,来到外面寒冷的街上。
“这起谋杀案,”斯特莱克说,点燃一支烟,两人一起顺着丹麦街往前走,“精心策划了很久,即使没有好几年,起码也有好几个月。仔细想想,真是天才之作,可惜精打细算过了头,聪明反被聪明误。你不可能像构思小说一样策划谋杀案。现实生活中总有一些细枝末节无法搞定。”
斯特莱克看得出罗宾并没有心服口服,但他并不担心。他以前就跟心存疑虑的下属一起工作过。两人一起走进地铁站,上了一辆中央线列车。
“你给你的外甥买了什么?”沉默良久之后,罗宾问道。
“迷彩服和玩具枪,”斯特莱克说,他挑选这些玩具的动机完全是为了把妹夫激怒,“我给提摩西·安斯蒂斯挑了一面特别大的鼓。他们会在耶诞节那天凌晨五点钟享受鼓声。”
罗宾虽然心事重重,还是扑哧一声笑了。
欧文·奎因一个月前逃离的那片安静的住宅区,像伦敦其他地方一样被积雪覆盖,屋顶一片洁白无瑕,脚下却是灰暗的脏雪。那个快活的因纽特人在酒吧招牌上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从下面经过,像寒冬街道的主神。
此刻站在奎因家门外的是另一位员警,马路边停着一辆白色的警车,车门敞开着。
“在花园里挖内脏呢,”靠近警车时,斯特莱克低声对罗宾说,警车里放着几把沾着泥点的铁锹,“他们在乱沼地一无所获,在利奥诺拉的花园里也不会有任何发现。”
“这可是你说的。”罗宾压低声音回答,有点害怕那个虎视眈眈、相貌英俊的员警。
“今天下午你会帮助我证明这一点,”斯特莱克悄声说,“早上好。”他朝那个站岗的员警喊了一句,对方没有回答。
斯特莱克似乎被自己疯狂的推理弄得干劲冲天,罗宾想,万一他是对的,那么凶杀案的荒诞怪异会超过那具被开膛破肚的尸首……他们走上奎因家隔壁那座房子的门前小路,离那个站岗的员警只有几米远。斯特莱克摁响门铃,等了一会儿,门开了,出现一个矮矮的、一脸焦虑的六十出头的女人,穿着家常服和一双羊毛滚边拖鞋。
“你是艾德娜吧?”斯特莱克问。
“是的。”她胆怯地说,抬头看着斯特莱克。
斯特莱克介绍自己和罗宾,艾德娜紧锁的眉头松开了,露出可怜的如释重负的神情。
“噢,是你,我听说过你。你在帮助利奥诺拉,你要把她弄出来,是吗?”
罗宾恐惧地意识到那个英俊的员警就在几米开外,听到了这番对话。
“进来,进来。”艾德娜说,闪开身,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去。
“夫人——真对不起,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斯特莱克说,在门垫上擦了擦脚(艾德娜家温暖、整洁,比奎因家舒适得多,但格局完全一样)。
“就叫我艾德娜吧。”她笑着对他说。
“艾德娜,谢谢你——知道吗,你应该先要求看证件再放人进家门的。”
“哦,可是,”艾德娜慌乱地说,“利奥诺拉跟我说起过你……”
但斯特莱克还是坚持让她看一眼自己的驾驶证,才跟着她顺着门厅走进一间蓝白相间的厨房,比利奥诺拉家的厨房亮堂多了。
“她在楼上,”斯特莱克解释说他们是来看奥兰多的,艾德娜说,“她今天不太高兴。你们喝咖啡吗?”
她脚步轻快地去拿杯子,一边嘴里不停地说话,像是孤单和压抑了很久,充满憋屈。
“别误会我,我不介意让她住在这儿,可怜的羔羊,可是……”
她绝望地看看斯特莱克,又看看罗宾,一些话脱口而出,“可是多长时间是个头呢?你们知道,她们没有亲戚。昨天来了个社工,检查她的情况,说如果我不能收留她,就只能让她进收容所什么的。我说,你们不能那样对待奥兰多,她和她的妈妈从来没有分开过,没有,她可以留在我这儿,可是……”
艾德娜看了天花板一眼。
“她现在情绪很不稳定,非常烦躁。就想要妈妈回家,我能对她说什么呢?不可能跟她说实话,对不对?他们还在隔壁把整个花园刨了个遍,结果刨出了傻先生……”
“死猫。”斯特莱克压低声音告诉罗宾,泪水从艾德娜的眼镜后面冒出来,顺着她圆圆的面颊滚落。
“可怜的羔羊。”她又说一遍。
艾德娜把咖啡递给斯特莱克和罗宾后,上楼去叫奥兰多。她花了十分钟才把小姑娘劝下楼来,她出现时,斯特莱克很高兴看到顽皮猴被她抱在怀里。她今天穿着一套脏兮兮的运动服,满脸的不高兴。
“他的名字像个巨人。”奥兰多看见斯特莱克后,对着厨房的空气说。
“不错,”斯特莱克点着头说,“记性真好。”
奥兰多坐进艾德娜给她拉出的那张椅子,怀里紧紧抱着猩猩。
“我叫罗宾。”罗宾笑微微地看着她说。
“像一只鸟,”奥兰多立刻说道,“渡渡是一只鸟。”
“她的爸爸妈妈这么叫她。”艾德娜解释道。
“我们俩都是鸟。”罗宾说。
奥兰多望着她,然后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厨房。
艾德娜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动不动就不高兴。你永远搞不清……”
可是奥兰多又回来了,拿着蜡笔和一个螺旋装订的绘图本,斯特莱克知道肯定是艾德娜为了哄她高兴而买的。奥兰多在厨房桌旁坐下,看着罗宾微笑,那笑容甜美、坦诚,罗宾看了感到一阵莫名的忧伤。
“我要给你画一只知更鸟。”她大声说。
“太好了。”罗宾说。
奥兰多画了起来,舌头咬在两排牙齿间。罗宾没有说话,看着图画慢慢成形。斯特莱克感到罗宾已经跟奥兰多相处得比他上次融洽了,就吃了一块艾德娜递过来的巧克力饼干,聊了几句下雪的事。
罗宾的读音跟英语里的“知更鸟”(Robin)一样。
奥兰多的小名叫“渡渡”,跟英语里的“渡渡鸟”读音一样。
奥兰多终于画完了,把它从本子上撕下来,在桌上推给罗宾。
“真漂亮,”罗宾笑吟吟地看着她说,“真希望我能画一只渡渡鸟,可是我一点也不会画画。”斯特莱克知道这是一句谎话。罗宾很擅长画画,他见过她的涂鸦。“不过我必须给你点东西。”
在奥兰多热切目光的注视下,她终于掏出一个圆圆的小化妆镜,背面装饰着一只毫无特色的粉红色小鸟。
“给,”罗宾说,“你看,这是一只火烈鸟。也是一只鸟。送给你了。”
奥兰多微微张着嘴接过礼物,使劲盯着它看。
“对这位女士说谢谢。”艾德娜提醒她。
“谢谢。”奥兰多说,把镜子塞进睡衣袋里。
“这是一个袋子吗?”罗宾兴趣盎然地问。
“我的猴子,”奥兰多说,把猩猩抱得更紧了,“我爸爸给我的。我爸爸死了。”
“这真让我感到遗憾。”罗宾轻声说,暗自希望奎因尸体的画面不要一下子涌入脑海,他的躯干就像睡衣袋一样被掏空了……斯特莱克偷偷看了看表。跟范克特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罗宾喝了几口咖啡,问道:“你把东西藏在猴子身体里吗?”
“我喜欢你的头发,”奥兰多说,“黄黄的,亮晶晶的。”
“谢谢你,”罗宾说,“你那里面还有别的图画吗?”
奥兰多点点头。
“我可以吃饼干吗?”她问艾德娜。
“我可以看看你的其他图画吗?”奥兰多吃饼干时,罗宾问。
奥兰多迟疑了一会儿,打开她的猩猩。
她掏出一卷皱巴巴的图画,画在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纸张上。
一开始,斯特莱克和罗宾都没有把纸翻过来,只是在奥兰多把图画摊在桌上时交口不迭地称赞,看到奥兰多用蜡笔和签字笔划的那幅颜色鲜艳的海星和跳舞的天使,罗宾提了几个问题。奥兰多得到他们的欣赏,喜不自禁,又从袋子深处掏出她的画画材料。一个用过的打字机色带盒出现了,灰色的长方形,细细的色带上有打字时留下的颠倒的文字。斯特莱克克制着想把它立刻藏于掌中的冲动,眼巴巴地看着它被埋在一罐彩色铅笔和一盒薄荷糖下面,在奥兰多摊开一幅蝴蝶图画时,他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色带。蝴蝶图画上可以看出背面有成年人留下的乱糟糟的笔迹。
奥兰多受到罗宾的鼓励,拿出更多的东西:一张贴画,一张门迪普丘陵的明信片,一个圆圆的冰箱贴,上面印着:“当心!我可能会把你写进小说里!”最后拿给他们看的三幅图画,是画在品质较好的纸张上的:两张插图校样,一张封面打样。
“是我爸爸工作时给我的,”奥兰多说,“我想要它,丹尼查摸了我。”她说,指着一张色彩艳丽的图画。斯特莱克认出来了,是《喜欢蹦蹦跳的袋鼠凯拉》。奥兰多给凯拉添了一顶帽子和一个手袋,并用彩虹签字笔描了一遍公主跟青蛙说话的那幅图。
看到奥兰多这么爱说话,艾德娜感到很高兴,又去煮了一些咖啡。罗宾和斯特莱克意识到时间紧张,同时又知道不能惹得奥兰多大吵大闹,把她所有的宝贝都抢回去藏起来,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拿起桌上的每一幅画,细细查看。罗宾看到什么可能有价值的东西,就递给身边的斯特莱克。
那张蝴蝶图画的背面潦草地写着一串人名:
萨姆·布莱维。艾迪·博伊奈?爱德华·巴斯金维?斯蒂芬·布鲁克?
门迪普丘陵的明信片是七月份寄来的,上面有一句短短的留言:
天气很棒,旅馆令人失望,希望写书顺利!
爱你的V
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手写的东西了。奥兰多的几幅画斯特莱克上次来的时候看见过。一张画在儿童餐馆功能表的背面,另一张画在奎因家的煤气帐单上。
“好吧,我们得走了。”斯特莱克说,喝完杯里的咖啡,礼貌地表示遗憾。他假装漫不经心地继续拿着多克斯·彭杰利《在邪恶的岩石上》的封面图。一个满身污泥的女人,懒洋洋地躺在悬崖峭壁包围的一处小湾的碎石沙地上,一个男人的影子横过她的下腹部。奥兰多在翻腾的蓝色海水里画了一些粗线条的黑鱼。那个用过的打字机色带盒就藏在图画下面,是斯特莱克悄悄推进去的。
“我不要你走。”奥兰多对罗宾说,突然变得焦虑,眼泪汪汪。
“我们玩得很好,是不是?”罗宾说,“相信我们还会再见的。你会留着那个火烈鸟镜子的,是吗?我有这张知更鸟的图画……”
可是奥兰多已经开始哀号和跺脚了。她不想再面对离别。在不断升级的骚动的掩护下,斯特莱克偷偷把打字机色带盒塞进《在邪恶的岩石上》封面图里,装进口袋,没有留下指纹。
五分钟后,他们来到街上,罗宾有点心绪烦乱,因为她走过门厅时奥兰多号啕大哭地想抓住她。艾德娜不得不拽住奥兰多的身体,不让她再跟着他们。
“可怜的孩子,”罗宾压低声音说,以免那个盯着他们的员警听见,“哦,上帝,太可怕了!”
“不过很有价值。”斯特莱克说。
“你拿到那个打字机色带了?”
“嗯哪。”斯特莱克说,扭头望了一眼,看那个员警已经不见了,才掏出仍包在多克斯封面里的色带盒,把它小心地倒进一个塑胶证据袋。“还不止这个呢。”
“真的?”罗宾惊讶地说。
“可能是线索,”斯特莱克说,“也可能什么都不是。”
他又看了看表,加快脚步,膝盖疼得他咧了咧嘴。
“我得赶紧走了,不然见范克特就要迟到了。”
二十分钟后,当他们坐在驶往伦敦市中心的拥挤的地铁列车上时,斯特莱克说:“你对今天下午要做的事情很清楚吧?”
“非常清楚。”罗宾说,但语气有所保留。
“我知道这不是件好玩的事……”
“让我感到烦心的不是这个。”
“就像我说的,应该不会有危险,”他说,托特纳姆宫廷路快到了,他准备起身,“可是……”
他不知为何又沉吟起来,微微皱着两道浓眉。
“你的头发。”他说。
“有什么不对吗?”罗宾说,敏感地抬起一只手。
“它让人看了忘不掉,”斯特莱克说,“你有帽子吗?”
“我——我可以买一顶。”罗宾说,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慌。
“记在小金库的账上,”斯特莱克对她说,“小心点总没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