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兴你没有起名;这并不值得拥有。
——弗兰西斯·博蒙特和约翰·弗莱彻《冒牌者》
第二天,雨、雪和冰雹轮番敲打着办公室的窗户。中午时分,布鲁克赫斯特小姐的老板大驾光临,查看女友不忠的证据。斯特莱克把他送走后不久,卡洛琳·英格尔斯来了。她忙得不亦乐乎,正要去学校接孩子,但决定给斯特莱克送来新开张的金蕾丝绅士夜总会的卡,那是她在丈夫的钱夹里发现的。英格尔斯先生已答应远离艳舞舞娘、应召女郎和脱衣舞女演员,作为他们和好的必要条件。斯特莱克承诺去金蕾丝侦察一下,看英格尔斯先生是不是又经不住诱惑。卡洛琳·英格尔斯离开后,斯特莱克迫不及待地享用放在罗宾桌上的那包三明治,可是刚吃一口,他的手机就响了。
那位元黑美人客户意识到他们的雇佣关系即将结束,就抛开所有的顾忌,邀请斯特莱克出去吃饭。斯特莱克仿佛看见罗宾一边吃三明治,一边偷偷发笑,同时假装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斯特莱克想礼貌地拒绝,先藉口工作太忙,最后推说自己已经有女朋友了。
“你从没告诉过我。”黑美人说,口气突然变得冷淡。
“我想把私生活和工作截然分开。”斯特莱克说。
黑美人没等他礼貌地说一声再见,就挂断电话。
“也许你应该跟她出去,”罗宾假装天真地说,“只是要确保让她买单。”
“她肯定会买单的。”斯特莱克没好气地说,为了把浪费的时间补回来,一口塞进半个三明治。手机又响了。他暗暗叫苦,低头看是谁发来的短信。
他的心里一阵发紧。
“利奥诺拉?”罗宾看见他脸色变得凝重,问道。
斯特莱克摇摇头,嘴里塞满三明治。
短信只有五个字:本来是你的。
跟夏洛特分手后,他没有换过号码。手机卡里面存有一百多个工作连络人,换号太麻烦了。这是八个月来夏洛特第一次跟这个号码联系。
斯特莱克想起戴夫·普尔沃斯的警告:
你得留神,迪迪,看她会不会从地平线上飞跑回来。她要是逃婚我一点也不惊讶。
今天是三号,斯特莱克提醒自己。她应该是明天完婚。
自打拥有手机后,斯特莱克第一次希望它有呼叫者定位功能。她是从那个该死的克洛伊的城堡发来短信吗?在检查教堂里摆放的鲜花和点心的间歇?还是站在丹麦街的拐角,像皮帕·米吉利一样盯着他的办公室?从一场这样豪华、这样知名的婚礼上逃跑,也算是夏洛特登峰造极的壮举了,是她麻烦不断、自毁声誉的生涯的最高顶点。
斯特莱克把手机放回口袋,开始吃第二个三明治。罗宾推断自己不便打听斯特莱克脸色突然变得阴沉的原因,便把自己的薯片包装袋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说道:“你今晚要去跟你弟弟见面,是吗?”
“什么?”
“你不是要去见你弟弟……”
“哦,对了,”斯特莱克是,“没错。”
“在河滨餐馆?”
“是啊。”
本来是你的。
“为什么?”罗宾问。
我的。真他妈见鬼。什么时候有过。
“什么?”斯特莱克说,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罗宾问了他一句话。
“你没事吧?”
“没事,我很好,”他说,振作起精神,“你问我什么?”
“你为什么要去河滨餐馆?”
“噢,是这样,”斯特莱克说,一边伸手去拿自己那包薯片,“可能不太容易,但我想找某个亲眼目睹奎因和塔塞尔吵架的人谈谈。我想弄清奎因是不是在演戏,是不是一直在筹画自己的失踪。”
“你希望找到一个那天晚上在场的工作人员?”罗宾问,显然有些怀疑。
“所以我把阿尔带去,”斯特莱克说,“他认识伦敦每一家高档餐馆的每一位服务员。我父亲的孩子都这样。”
吃过午饭,他端着一杯咖啡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冰雹又在敲打窗户。他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下面冰天雪地的街道,隐约以为(希望?)能在那儿看见她,长长的黑发在苍白而姣好的面庞周围飘舞,一双带有斑纹的绿褐色眼睛抬起来望着他,恳求着他……然而,街上只有一些陌生人,裹得严严实实,抵御严冬的寒冷。
他真是百分之百疯了。夏洛特在苏格兰呢,而且她在那里要远远好得多。
后来,罗宾回家了,斯特莱克穿上夏洛特一年多前给他买的那套义大利西装,当时他们就在那家餐馆庆祝他的三十五岁生日。他披上大衣,锁上公寓门,在零度以下的寒冷中出门去乘地铁,仍然拄着拐杖。
耶诞节从他经过的每个橱窗向他发起攻击:晶莹闪烁的彩灯,一堆堆崭新的商品,玩具,工艺品,玻璃上的假雪花,以及各种耶诞节前大拍卖的招牌,在深度的经济萧条中徒添一种悲凄的音符。星期五晚上的地铁里,有更多耶诞节前的狂欢者:女孩们穿着滑稽可笑的亮片裙子,冒着体温过低的危险,跟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男孩耳鬓厮磨。斯特莱克深感疲惫和情绪低落。
没想到从哈密史密斯走过去路这么长。他走上富勒姆宫路时,发现这里距伊莉莎白·塔塞尔家很近。可能是她建议在这家餐馆吃饭的,因为对她来说方便,而奎因从拉德布鲁克林的家中赶来却要走很远的路。
十分钟后,斯特莱克向右一拐,在黑暗中穿过空荡荡的、发出回声的街道,朝泰晤士河码头走去,他的呼吸凝成团团白雾。那座河滨花园,夏天有许多人在蒙着白布的椅子上就餐,此刻却被厚厚的积雪掩埋。再往前,泰晤士河闪着幽暗的光,冰冷刚硬,令人不寒而栗。
斯特莱克拐进一个改造过的砖砌仓库,立刻就被灯光、温暖和喧闹所包围。
阿尔就在一进门的地方,靠在吧台上,胳膊肘撑着亮晶晶的金属台面,正跟吧台侍者聊得很投机。
他身高不到一米七八,作为罗克比的孩子来说算矮的,体重却有点超标。鼠褐色的头发往后梳得一丝不乱。跟他母亲一样是尖下巴,但遗传了父亲那种微弱的外斜视,这种斜视给罗克比英俊的脸庞赋予了一种特殊的魅力,也证明阿尔毫无疑问是他父亲的儿子。
阿尔一看见斯特莱克,就热情地大吼一声,冲过来拥抱他。斯特莱克拿着碍手碍脚的拐杖,正忙着脱大衣,对他的拥抱无法做出回应。阿尔往后退去,露出局促不安的神情。
“你怎么样,老哥?”
阿尔虽然一副滑稽的英伦范儿,但口音却是欧美的奇怪混合,这是他多年在欧洲和美洲之间来回游走的结果。
“还行,”斯特莱克说,“你呢?”
“也还行吧,”阿尔学他说话,“还行,不算太糟。”
他做了一个夸张的法国式耸肩。阿尔曾在萝实学院,那家瑞士的国际寄宿学校,接受教育,因此肢体语言仍依稀带有在那里接触到的欧洲大陆风格。不过,他的回答中蕴含着某种东西,某种斯特莱克每次跟他见面都能感觉到的东西:阿尔的负疚感,他的防范心理,似乎因为过得比哥哥优渥舒适而准备受到指责。
“你喝点什么?”阿尔问,“啤酒?来杯佩罗尼怎么样?”
他们在拥挤的吧台前并排坐下,面对摆满酒瓶的玻璃搁架,等候自己的座位。长长的餐馆里人头攒动,天花板上用工业金属塑造出别具风格的波浪,地毯是天蓝色的,远处那座燃烧着木头的大炉子活像一个巨大的蜂巢,斯特莱克环顾四周,认出一位知名雕塑家、一位大名鼎鼎的女建筑师,和至少一位著名演员。
“听说了你和夏洛特的事,”阿尔说,“真可惜。”
斯特莱克猜想阿尔可能认识某个跟夏洛特相熟的人。阿尔跟一大帮富豪打得火热,说不定其中就有人认识未来的克洛伊子爵。
“是啊,”斯特莱克耸了耸肩说,“这样也好。”
(他和夏洛特曾经坐在这里,坐在这家美妙的湖滨餐馆里,享受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愉快的夜晚。四个月后,他们的关系分崩离析,四个月的伤害、煎熬,心力交瘁……本来是你的。)阿尔叫住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跟她打招呼,她把他们带到餐桌旁。另一个同样漂亮的年轻男子给他们递来功能表。斯特莱克等阿尔点了酒水,又等侍者离开之后,才解释他们来这里的原因。
“四星期前的一个晚上,”他对阿尔说,“一个名叫欧文·奎因的作家跟他的代理在这里吵了一架。据大家说,当时整个餐厅里的人都看见了。奎因气冲冲地扬长而去,之后不久——大概几天之内,也可能就在当晚……”
“——被人谋杀了。”阿尔一直张着嘴听斯特莱克说话,此时插言道,“我在报纸上看见了。尸体是你发现的。”
从他的语调里可以听出,他渴望了解更多的细节,但斯特莱克未予理会。
“这里可能不会有什么发现,但我……”
“但凶手是他妻子呀,”阿尔不解地说,“他们已经把她抓了起来。”
“不是他妻子干的。”斯特莱克说,把注意力转向纸质菜单。他以前就发现,阿尔虽然从小就被各种关于父亲和家人的不实报导所包围,却似乎并没有把他对英国媒体的正当怀疑扩展到其他话题上。
阿尔的学校有两个校区,夏天在日内瓦湖畔上课,冬天去往格施塔德,下午溜冰、滑雪。阿尔是呼吸着价格高昂的山区空气长大的,身边围着一群名人的孩子。那些遥远的面目狰狞的小道消息,只是他生活中一个模糊不清的背景……至少,斯特莱克是这么解读阿尔跟他说过的关于小时候的寥寥数语。
“不是他妻子干的?”斯特莱克重新抬起头来时,阿尔说。
“不是。”
“哇。你又要来一次卢拉·兰德里案?”阿尔问,咧嘴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他不对称的目光增添了一份魅力。
“正是这么想的。”斯特莱克说。
“你想要我找服务员打听打听?”阿尔问。
“一点不错。”斯特莱克说。
阿尔因为有机会为斯特莱克效劳而显得欣喜若狂,斯特莱克看了觉得既好笑又感动。
“没问题。没问题。我去给你找个体面的人。卢卢去哪儿了?她是个很机灵的家伙。”
点完餐后,阿尔悠闲地往卫生间走去,看能不能找到机灵的卢卢。斯特莱克独自坐着,喝着阿尔点的天娜干红,注视着穿白制服的厨师在开放式厨房里干活。他们都很年轻,技术娴熟,效率很高。火苗腾起,刀起刀落,沉重的铁锅被搬来搬去。
斯特莱克注视着弟弟阿尔闲庭信步地走回桌旁,身后跟着一个系白围裙的黑皮肤姑娘,心想,他并不笨,只是……“这是卢卢,”阿尔说着,重新坐下来,“她那天晚上在场。”
“你还记得那场争吵吗?”斯特莱克问,注意力立刻集中到这个姑娘身上,她太忙了,没工夫坐下来,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哦,记得,”她说,“吵得可大声了。整个餐馆一下子就安静了。”
“你还记得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吗?”斯特莱克说,急于证实她目睹的确实是那场争吵。
“很胖,戴一顶帽子,是啊,”她说,“冲一个灰头发的女人嚷嚷。是啊,他们吵得可厉害了。对不起,我得去……”
她说着就走了,去给另一桌的客人点餐。
“等她回来我们再把她抓住,”阿尔安慰斯特莱克,“对了,埃迪向你问好。真希望他也能来这儿。”
“他最近怎么样?”斯特莱克假装感兴趣地问。阿尔积极地想跟斯特莱克建立友谊,而他的弟弟埃迪却显得很淡漠。埃迪二十四岁,是自己组建的那个乐队的主唱。斯特莱克从未听过他们的音乐。
“他很了不起。”阿尔说。
两人沉默下来。开胃菜上来了,他们默默地吃着。斯特莱克知道阿尔在那些国际文凭课程上成绩优异。一天晚上,斯特莱克在阿富汗的军营帐篷里,从网上看见阿尔十八岁时的一张照片,他穿着奶油色的外套,胸前的口袋上有一个饰章,长长的头发飘向一侧,在日内瓦明媚的阳光下闪着金光。罗克比用胳膊搂着阿尔,满脸洋溢着慈父的骄傲。这张照片很有新闻价值,因为罗克比以前的照片都没有穿西服、打领带的。
“你好,阿尔。”一个斯特莱克熟悉的声音说道。
斯特莱克吃惊地看到,丹尼尔·查德拄着双拐站在他们面前,天花板上工业金属的波浪在他的秃顶上映出各种微妙的光斑。这位出版商穿着暗红色的敞领衬衫和灰色西服,在这群不修边幅的人中间显得时髦潇洒。
“哦,”阿尔说,斯特莱克看出他在努力回忆查德是何许人,“嗯——你好……”
“丹尼尔·查德,”出版商说,“我们见过,我跟你父亲谈过他自传的事。”
“哦——哦,没错!”阿尔说,站起来跟他握手,“这是我的哥哥科莫兰。”
如果说斯特莱克看见查德靠近阿尔时感到意外,那么跟查德看见斯特莱克时脸上显出的那份惊愕相比,他的意外根本不算什么。
“你的——你的哥哥?”
“同父异母的哥哥。”斯特莱克说,看到查德显得一头雾水,他暗暗感到好笑。他这个为钱卖命的侦探,怎么可能跟这个风流公子是亲戚呢?
查德本来是想接近一个能带来丰厚利润的大人物的儿子,结果却使自己陷入三个人的尴尬沉默之中。
“腿好些了吗?”斯特莱克问。
“哦,是的,”查德说,“好多了。那么,我就……我就不打扰你们用餐了。”
他离开了,在餐桌间灵巧地穿行,然后重新落座,斯特莱克看不见他了。斯特莱克和阿尔又坐下来,心想,人一旦到达一定层次,一旦甩开那些不能在高档餐馆和俱乐部拥有一席之地的人,伦敦城就会变得很小。
“想不起来他是谁了。”阿尔腼腆地咧嘴笑着说。
“他在考虑给他写自传,是吗?”斯特莱克问。
他从来不称罗克比为爸爸,但是在阿尔面前,他尽量记住不对父亲直呼其名。
“是啊,”阿尔说,“他们承诺给他一大笔钱。我不知道他是想跟那家伙合作还是跟别人。大概要找人捉刀代笔吧。”
在那一瞬间,斯特莱克猜想在这样一本书里,罗克比会怎么处理长子的意外受孕和有争议的出生呢?他想,也许罗克比干脆只字不提。那倒是斯特莱克求之不得的。
“知道吗,他仍然很想见你,”阿尔说,似乎鼓足勇气后才说出这话,“他很为你骄傲……读了兰德里一案的所有报导。”
“是吗?”斯特莱克说,扭头在餐馆里寻找卢卢,那个记得奎因的女服务员。
“是啊。”阿尔说。
“那他是怎么做的,挨个儿接见出版商?”斯特莱克问。他想起凯萨琳·肯特,想起奎因本人,一个是找不到出版商,另一个被出版商给甩了。而那个年迈的摇滚巨星却能够随意挑挑拣拣。
“是啊,差不多吧,”阿尔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打算做这件事。我记得那个查德好像是别人推荐给他的。”
“谁推荐的?”
“迈克尔·范克特。”阿尔说,用一片面包把义大利调味饭的盘子擦干净。
“罗克比认识范克特?”斯特莱克问,忘记不直呼其名的决定。
“是啊,”阿尔说,微微皱着眉头,接着又说,“说实在的,爸爸每个人都认识。”
这使斯特莱克想起伊莉莎白·塔塞尔说过“我认为每个人都知道”她为什么不再代理范克特,但这两句话也有不同之处。在阿尔的这句话中,“每个人”意味着“大人物”:有钱、有名、有影响力。那些买他父亲音乐的可怜虫都是小人物,斯特莱克也在其中,他在抓住凶手、一鸣惊人之前,也是个小人物。
“范克特是什么时候把罗珀·查德推荐给——他是什么时候推荐查德的?”斯特莱克问。
“不知道——几个月前?”阿尔含混地说,“他告诉爸爸,他自己刚转到那里。拿到五十万预付金。”
“真不错。”斯特莱克说。
“他叫爸爸看新闻,说他转过去之后,出版界会传得沸沸扬扬。”
女侍者卢卢又出现了。阿尔又向她打招呼,她走过来,一副忙得脱不开身的样子。
“给我十分钟,”她说,“然后我就能说话了。给我十分钟。”
斯特莱克吃完猪肉,阿尔问起他的工作。斯特莱克看到阿尔由衷地感兴趣,不禁有些意外。
“你想念军队吗?”阿尔问。
“有时候想,”斯特莱克承认,“你最近在做什么?”
他有点淡淡的愧疚,没有早点问这句话。仔细想来,他并不清楚阿尔靠什么谋生,或是否自己养活自己。
“可能跟一个朋友合伙创业吧。”阿尔说。
那就是没工作,斯特莱克想。
“个性化服务……休闲机会。”阿尔喃喃地说。
“真不错。”斯特莱克说。
“如果真能办成,确实不错。”阿尔说。
停顿了一会儿。斯特莱克扭头寻找卢卢,这才是他来这里的目的,可是卢卢不见踪影,阿尔大概一辈子都没有像卢卢这么忙碌过。
“至少你有了信誉。”阿尔说。
“嗯?”斯特莱克说。
“是你自己闯出来的,不是吗?”阿尔说。
“什么?”
斯特莱克意识到餐桌上出现了单方面的危机。阿尔正用轻蔑和嫉妒混杂的目光看着他。
“唉,也没什么。”斯特莱克说,耸了耸宽大的肩膀。
任何更有意义的回答,听上去都会显得有优越感或苦大仇深,他也不愿鼓励阿尔尝试着跟他进行更加私人的谈话。
“我们中间,只有你不利用这个,”阿尔说,“那本来会在军队里对你有所帮助的,是不是?”
没必要再假装不知道“这个”指的是什么。
“也许不会。”斯特莱克说(偶尔,父亲吸引战友们的注意时,他遭遇的也只有怀疑,特别是他的样子跟罗克比几乎毫无相似之处)。
然而,他自嘲地想起这个寒冷的冬夜里他的那套公寓:两间半杂乱拥挤的房间,关不严的窗户。阿尔今晚可能住在上流住宅区,住在他们父亲的豪宅里。或许应该让弟弟看到独立自强的现实,免得他把一切想得过于浪漫……“可能你认为这都是自怜自艾的抱怨?”阿尔问。
斯特莱克在网上看到阿尔毕业照的一个小时之前,刚跟一个伤心欲绝的十九岁二等兵谈过话,那小伙子不小心用机关枪射中他最好的朋友的胸膛和脖子。
“每个人都有抱怨的权利。”斯特莱克说。
阿尔似乎有点气恼,接着勉强咧嘴笑了一下。
卢卢突然出现在他们身边,攥着一杯水,敏捷地用一只手摘掉围裙,坐下来陪他们。
“好了,我有五分钟,”她开门见山地对斯特莱克说,“阿尔说你想知道那个笨蛋作家的情况?”
“是啊,”斯特莱克说,立刻专注起来,“你为什么说他是个笨蛋?”
“他自找的。”卢卢说着,喝了一口水。
“自找的……”
“当众大吵大闹。嚷嚷,破口大骂,但看得出来,是为了作秀。想让大家都听见,他需要听众。他可真不是个好演员。”
“你还记得他说了些什么吗?”斯特莱克问,一边掏出笔记本。阿尔在一旁兴奋地看着。
“一大堆呢。他骂那个女人婊子,说她跟他撒谎,说他要自己把书弄出来,给她一个难堪。可是他在享受吵架的过程,”卢卢说,“愤怒是装出来的。”
“那么伊丽——那个女人怎么样呢?”
“哦,她真是气疯了,”卢卢欢快地说,“她可不是装的。那个作家不停地上蹿下跳,挥舞着胳膊朝她嚷嚷,她的脸越涨越红——气得浑身发抖,简直没法克制自己。她说了一句什么,好像是‘糊弄那个该死的蠢女人’,我记得就在那一刻,作家气呼呼地走了出去,留下那个女人买单,大家都盯着她看——她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我真替她感到难过。”
“她没有跟出去吗?”
“没有,她付了账,然后去上了一会儿厕所。说实在的,我不知道她哭了没有。后来她就走了。”
“这非常有价值,”斯特莱克说,“你还记得他们互相说过别的什么话吗?”
“记得,”卢卢平静地说,“作家喊道,‘都是因为范克特和他那该死的软蛋。’”
斯特莱克和阿尔都吃惊地盯着她。
“都是因为范克特和他那该死的软蛋?”斯特莱克跟着说了一遍。
“是啊,”
卢卢说,“就是这句话让整个餐厅的人都沉默下来……”
“这一点也不奇怪。”阿尔吃吃笑着说。
“那个女人喊叫着想压倒他的声音,她完全被激怒了,但作家根本不吃这一套。他喜欢引人注意。在尽情享受那一刻。”
“哟,我得走了,”卢卢说,“对不起。”她站起身,重新系上围裙。“再见,阿尔。”
她不知道斯特莱克的名字,冲他微微一笑,就匆匆走开了。
丹尼尔·查德正要离去,秃脑袋再次出现在人群中,周围是一些跟他同样年迈而优雅的人,他们一起往外走去,一边彼此交谈,频频点头。斯特莱克注视着他们离去,心里却在想别的事情,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空盘子被收走了。
都是因为范克特和他那该死的软蛋……蹊跷。
我没法摆脱这个荒唐的念头,认为是欧文自己干的,是他一手策划的……
“你没事吧,大哥?”阿尔问。
一张印着吻的纸条:我们俩的报应来了……“没事。”斯特莱克说。
大量血腥和神秘的象征意义……激起那家伙的虚荣心,你想让他做什么都不成问题……两个阴阳人,两个沾血的口袋……一个迷失的美丽灵魂,他亲口对我这么说的……茧象征著作家,必须经历痛苦才能得到好东西……就像螺帽终于找对螺纹,众多毫不相关的事实在斯特莱克脑海里旋转,突然间逐一归位,百分之百正确,不容置疑,无可争辩。他反复揣摩着自己的推理:完美,牢固,天衣无缝。
问题在于他还不知道怎样去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