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被激怒时,不可能再有耐心和理智。
——威廉·康格里夫《两面派》
斯特莱克在脏兮兮、灰濛濛的天空下朝办公室走去,雪仍然下得很大,他艰难地在越来越厚的积雪中迈步前行。虽然刚才只喝了水,但那顿丰盛的午餐使他感到些微醉意,并产生了一种虚假的幸福感,瓦德格拉夫上午可能在办公室也小酌了一番,让自己飘飘欲仙。从辛普森河畔餐馆,走到丹麦街上他那间四面透风的小办公室,一个四肢健全的成年人可能只需要一刻钟。斯特莱克的膝盖仍旧酸痛、乏力,可是刚才一顿饭就干掉了整个一星期的伙食费还不止。他点燃一支烟,低头迎着大雪,在刺骨的严寒中一瘸一拐地走着,暗自猜想罗宾在布里德灵顿书店会有什么发现。
斯特莱克走过兰心大戏院的凹槽柱时,默默地思忖,丹尼尔·查德相信杰瑞·瓦德格拉夫协助奎因写了那本书,而瓦德格拉夫认为伊莉莎白·塔塞尔利用了奎因的积怨,使其最终将怒火落实到文字。他想,这些都仅仅是找错了物件的怨恨吗?奎因恐怖地死于非命,查德和瓦德格拉夫未能报复真正的元凶,他们是不是在寻找活着的替罪羊,以发泄因挫败产生的怨气?或者,他们觉得《家蚕》受到外部影响的说法是对的?
走到威灵顿街时,“教练和马”酒吧的鲜红色门脸对他产生了强烈的诱惑,现在膝盖疼得要命,他很大程度上依赖手里的拐杖。啤酒,暖意,舒服的椅子……可是一星期内三次光顾酒吧……可不能养成这样的习惯……杰瑞·瓦德格拉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反面教材……走过酒吧时,他忍不住羡慕地往里看了几眼,流光溢彩的黄铜啤酒泵,那些不像他这么自律的快乐男人——他眼角的余光看见那个女人。高个子,黑大衣,双手抄在口袋里,在他身后的雪地里快步行走:正是星期六晚上跟踪他并袭击未遂的那个人。
斯特莱克脚步毫无变化,也没有扭头去看她。这次他不再玩游戏了。不会停下来试探她笨拙的跟踪技巧,也不会让她知道她已被发现。斯特莱克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看,只有同样精通反跟踪术的人,才会注意到他偶尔漫不经心瞥一眼位置恰到好处的窗户或反光的黄铜门牌,也只有他们才会发现貌似迟钝的外表下隐藏着高度的警觉。
大多数杀手都是粗心大意的生手,所以才被抓获。对方在星期六晚上短兵相遇之后,仍然坚持跟踪,说明她不是一般的莽撞,而这正是斯特莱克想要利用的。他在威灵顿街上继续走着,表面上对身后那个口袋里藏着刀子的女人毫无察觉。他穿过罗素街时,女人闪身躲起来,假装进了安格赛侯爵府的大门,但很快又出来,在一座办公大楼的方石柱间闪出闪进,又躲到一个门洞里,让斯特莱克走到前面去。
斯特莱克此时几乎感觉不到膝盖的疼痛。他浑身上下全神贯注,高度警觉。这次女人没有任何优势,不可能再打他个措手不及。如果女人是有计划的,斯特莱克猜想多半是想伺机下手。那他就需要给她一个不敢放过的机会,然后确保她失手。
走过皇家歌剧院,走过那些古典风格的门廊、石柱和雕像。到了温德尔街,女人躲进一个破旧的红色电话亭,无疑是在鼓足勇气,再次确认斯特莱克没有发现她。斯特莱克继续走着,脚步没有变化,眼睛目视前方。女人有了信心,从电话亭闪出,又来到拥挤的人行道上,跟踪斯特莱克,撞得行人们手里的购物袋左右摇晃,街道越来越窄,她在一个个门洞闪进闪出,拉近了跟斯特莱克的距离。
靠近办公室时,斯特莱克做出决定。他从丹麦街左拐,进入通向丹麦广场的弗里特克罗夫特街,那里有一条贴满乐队海报的光线昏暗的小道,能绕回他的办公室。
她敢来吗?
进入小巷后,脚步声在潮湿的墙壁上传出回声,他渐渐放慢脚步。接着听见女人来了——朝他跑来。
他靠健全的左腿猛然转身,挥出拐杖——随着一声惨叫,拐杖打中女人的手臂——斯坦利木工刀从她手里被打落,撞在石墙上,弹回来差点打中斯特莱克的眼睛——这时他一把钳住女人,疼得她失声尖叫。
斯特莱克担心会有某个男主角出来相救,但并未看到有人出现,此刻速度是最关键的——女人比他预想的更强悍,正在凶猛地挣扎,拼命想踢他下身,挠他脸庞。斯特莱克的身体巧妙地一转,夹住女人的头,她的双脚在湿漉漉的地面打滑,乱蹬乱踹。
女人在斯特莱克的怀里扭动,想来咬他,斯特莱克弯腰捡起木工刀,把女人也拖拽得几乎失去平衡,然后,他扔掉妨碍他制服女人的拐杖,拖着女人朝丹麦街走去。
他速度很快,女人挣扎得上气不接下气,没有气力发出喊叫。他押着女人朝沿街的办公室前门走去,这段寒冷的小街上没有购物者,而查令十字街上的行人也没有注意到任何异样。
“我要进来,罗宾!快!”斯特莱克冲着对讲机喊道,罗宾刚把门打开,他就猛力挤进去。他拽着女人走上金属楼梯,右膝疼得火烧火燎,女人开始尖叫,叫声在楼梯井里回荡。斯特莱克看见那扇玻璃门后面有了动静,是在他楼下办公的那个阴郁而古怪的平面设计师。
“没事,闹着玩的!”斯特莱克朝玻璃门喊道,拖着跟踪者上了楼。
“科莫兰?怎么——哦,上帝!”罗宾站在楼梯平台上,睁大眼睛瞪着下面说,“你不能——你这是在搞什么?放开她!”
“她刚才——又他妈的——想对我——行刺。”斯特莱克喘着粗气说,他最后猛一发力,把跟踪者拽过门槛。“把门锁上!”他对罗宾喊道,罗宾赶紧跟进屋来,锁上门。
斯特莱克把女人扔在仿皮沙发上。兜帽滑落下去,露出一张苍白的长脸,一双褐色的大眼睛,浓密的波浪形黑发散落在肩头。女人的指甲涂着猩红色蔻丹。她看上去不满二十岁。
“你这混蛋!混蛋!”
女人想站起身,可是人高马大的斯特莱克站在她身边,看上去气势汹汹,她便打消念头,重新跌进沙发,揉着自己白皙的脖子,刚才斯特莱克抓她的地方,留下了深粉色的印迹。
“愿不愿意交待你为什么要行刺我?”斯特莱克问。
“去你妈的!”
“算你有种,”斯特莱克说,“罗宾,给员警打电话……”
“不——”黑衣服的女人像狂吠的狗一样号叫起来,“他弄疼了我,”她喘着气对罗宾说,可怜巴巴地扯下上衣,露出结实的白色脖颈上的伤痕,“他拽我,拖我……”
罗宾手放在电话上,眼睛望着斯特莱克。
“你为什么跟踪我?”斯特莱克说,在女人身边喘着粗气,口气令人胆寒。
女人缩进吱吱作响的靠垫里,罗宾的手没有离开电话,但她在女人的恐惧中觉察到一丝快感,从女人扭动着摆脱斯特莱克的身姿里捕捉到一种隐约的风情。
“最后再问一次,”斯特莱克咆哮道,“你为什么……”
“上面在做什么呢?”楼下传来抱怨的询问声。
罗宾跟斯特莱克对了一下眼神。她匆匆走到门口,打开门走到楼梯平台上,斯特莱克守住俘虏,他咬着牙关,攥紧一只拳头。他从女人那双像紫罗兰一样泛着紫光的黑色大眼睛看出,她想大喊救命,随即又改变主意。她浑身发抖,哭了起来,牙齿露在外面,斯特莱克断定她的眼泪里愤怒多过悲切。
“没事,克劳迪先生,”罗宾喊道,“只是闹着玩儿。对不起,声音太响了。”
罗宾回到办公室,又把门锁上。女人僵硬地坐在沙发上,泪水顺着面颊往下淌,爪子般的指甲抓住沙发边缘。
“他妈的,”斯特莱克说,“你不肯说是吗——我这就给员警打电话。”
女人显然相信了他的话。斯特莱克刚朝电话走了两步,她就哭出声来:“我想阻止你。”
“阻止我什么?”斯特莱克说。
“别假装不知道!”
“他妈的少跟我玩这套!”斯特莱克喊道,攥着两只大拳头朝她俯下身。他感觉到受伤的膝盖疼得格外钻心。都怪这个女人,他摔了那一跤,把韧带又拉伤了。
“科莫兰。”罗宾坚决地说,插到他们俩中间,逼得他退后了一步。“听我说,”她对那个姑娘说,“听我说。你告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可能就不会……”
“你他妈是在开玩笑吧,”斯特莱克说,“她两次想来行刺……”
“——他可能就不会报警。”罗宾不予理会,只管大声说道。
女人一跃而起,想要夺门而逃。
“你休想逃跑。”斯特莱克说,瘸着腿飞快地绕过罗宾,一把抓住偷袭者的腰,丝毫也不温柔地把她扔回到沙发上。“你是谁?”
“你又弄疼我了!”女人喊道,“你真的弄疼我了——我的肋骨——你敢对我下手,我要找你算帐,你这混蛋……”
“那我就管你叫皮帕,好吗?”斯特莱克说。
女人颤抖着抽了口冷气,恶狠狠地瞪起眼睛。
“你——你——我操你……”
“好吧,好吧,操我,”斯特莱克不耐烦地说,“快说你的名字。”
女人的胸膛在厚大衣下剧烈起伏。
“就算我告诉你,你怎么知道我说没说实话?”她喘着气说,又露出一股顽抗的劲头。
“我就把你留在这儿,等核实清楚了再说。”斯特莱克说。
“这是绑架!”她喊道,声音像码头工人一样粗糙响亮。
“公民有权自行逮捕罪犯,”斯特莱克说,“你他妈的想对我行刺。好了,我这是最后一次……”
“皮帕·米奇利。”她没好气地说。
“终于开口了。有身份证吗?”
女人又冒出满嘴污言秽语,把一只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公交卡,扔给斯特莱克。
“上面写的是菲力浦·米奇利。”
“废话。”
罗宾看到斯特莱克被骂得一愣神,虽然房间里空气紧张,仍突然产生想放声大笑的冲动。
“双性人,”皮帕·米奇利气冲冲地说,“你弄不懂吗?对你来说太复杂了吧,白痴?”
斯特莱克仔细看她。被抓伤的脖子上喉结仍然凸出。她又把双手插进口袋。
“明年我的证件上就是皮帕了。”她说。
“皮帕,”斯特莱克说,“你是‘我来帮你转动该死的刑架’的作者,是吗?”
“哦。”罗宾说,她恍然大悟,长吸一口气。
“呵呵,你可真聪明,粗大汉先生。”皮帕轻蔑地模仿说。
“你认识凯萨琳·肯特本人吗?或者你们只是网友?”
“怎么?认识凯萨琳·肯特也成了罪过?”
“你是怎么认识欧文·奎因的?”
“我不想谈论那个混蛋,”她说,胸口剧烈起伏,“他那么对待我……他做的那些事……假装……说谎……该死的骗子……”
又是成串的泪水从脸上滚落,她陷入歇斯底里。染着红指甲的手扯着头发,双脚跺着地板,不断地前仰后合,放声痛哭。斯特莱克厌恶地看着她,三十秒钟后说道:“你他妈的能不能闭……”
可是罗宾用目光制止他,然后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了几张,塞到皮帕手里。
“谢——谢……”
“想喝茶还是咖啡,皮帕?”罗宾温和地问。
“咖……咖啡……谢……”
“她刚才还想对我行刺呢,罗宾!”
“她并没有得手,不是吗?”罗宾说,一边忙着用水壶烧水。
“在法律上,”斯特莱克怀疑地说,“低能他妈的不能成为辩护的理由吧!”
他又对皮帕发起责难,皮帕刚才目瞪口呆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你为什么要跟踪我?你想阻止我做什么?我可警告你——别以为罗宾看不得你哭哭啼啼就……”
“你是给那女人干活的!”皮帕嚷道,“那个变态的臭女人,那个寡妇!现在她拿到他的钱了,不是吗——我们知道她给钱让你这么做的,我们他妈的不是傻瓜!”
“‘我们’是谁?”斯特莱克问,可是皮帕的黑眼睛又往门那儿瞟。
“我发誓,”斯特莱克说,饱经磨难的膝盖此刻疼得他想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如果你他妈的再往门口跑,我就给员警打电话,我来作证,我巴不得看到你因谋杀未遂而被捕。皮帕,坐牢可不是儿戏,”他又吓唬道,“不是闹着玩的。”
“科莫兰!”罗宾厉声喝道。
“老实交代。”斯特莱克说。
皮帕已经缩回到沙发上,她带着毫不掺假的恐惧盯着斯特莱克。
“咖啡。”罗宾沉稳地说,从桌后走出来,把杯子递到那只留着长指甲的手中。“看在上帝的分上,把事情都告诉他吧,皮帕。告诉他吧。”
皮帕看上去情绪不稳定,咄咄逼人,但罗宾却忍不住对她心生怜悯,她似乎根本没想过拿刀袭击一个私人侦探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罗宾只能断定皮帕具有跟她弟弟马丁同样的特点,但更加极端。在他们家里,马丁是出了名的缺乏远见和喜欢冒险,这导致他进抢救室的次数比其他兄弟姐妹加在一起还多。
“我们知道她出钱雇你陷害我们。”皮帕声音嘶哑地说。
“谁?”斯特莱克咆哮地问,“谁是她,谁是我们?”
“利奥诺拉·奎因!”皮帕说,“我们知道她是什么德行,我们知道她能做出什么事!她恨我们,恨我和凯萨琳,为了报复我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杀害了欧文,想嫁祸到我们身上!你尽可以摆出那副样子!”她冲斯特莱克嚷道,斯特莱克的两道浓眉差点插进茂密的发际线里。“她是个下贱的疯婆子,嫉妒心重得要命——受不了丈夫来看我们,现在又派你来探头探脑,想找把柄来祸害我们!”
“不知道你是否真的相信这种偏执的胡思乱想……”
“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皮帕大喊。
“闭嘴。你开始跟踪我时,除了杀手谁都不知道奎因已经死了。我发现尸体的那天你就跟踪我了,而且我知道在那之前你跟踪了利奥诺拉一个星期。为什么?”看她没有回答,斯特莱克又问,“最后一次机会:我从利奥诺拉家出来时你为什么跟踪我?”
“我以为你会把我带到他那儿去。”皮帕说。
“你为什么想知道他在哪儿?”
“那样我他妈的就能干掉他!”皮帕嚷道,罗宾更确定了刚才的印象,皮帕跟马丁一样,几乎完全没有自我保护意识。
“那你为什么想干掉他呢?”斯特莱克问,似乎皮帕并未说什么反常的话。
“因为他在那本可怕的狗屁书里那样写我们!你知道的——你看过书的——阴阳人——那个混蛋,混蛋……”
“他妈的镇静!这么说,你那时就读过《家蚕》?”
“是啊,当然读过……”
“那时候就开始把粪便塞进奎因家的信箱?”
“狗屎换狗屎!”皮帕喊道。
“机智。你是什么时候读到那本书的?”
“凯萨琳在电话里读了关于我们的那些片段,后来我就过去……”
“她什么时候在电话里给你读了那些片段?”
“她——她回家发现书稿散在门垫上。整个一部书稿。她连门都推不开了。奎因把书稿从门缝里塞进来,还附了张纸条,”皮帕·米奇利说,“凯萨琳给我看了。”
“纸条上写了什么?”
“写了‘我们俩的报应来了。祝你幸福!欧文’。”
“‘我们俩的报应来了’?”斯特莱克重复一遍,皱起眉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凯萨琳不肯告诉我,但我知道她心里明白。她简直——简直惊呆了,”皮帕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是个——是个非常好的人。你不了解她。她一直像母——母亲一样待我。我们是在奎因的写作课上认识的,我们就像——后来变得就像——”她哽咽了,泣不成声,“奎因是个混蛋。他对我们说了谎,关于他的写作,关于——关于所有的一切……”
她又哭了起来,又是啜泣又是哀号,罗宾担心克劳迪先生有意见,便温和地说:“皮帕,告诉我们他在什么事情上撒了谎。科莫兰只想知道事实真相,他没有陷害任何人……”
她不知道皮帕是否听到或相信了她的话,也许皮帕只是想放松一下自己过度紧张的情绪,她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他说我就像他的第二个女儿,他亲口跟我说的。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知道我妈妈抛弃了我,他什么都知道。我把我——我——我写的生平故事拿给他看,他那么好,那么感——感兴趣,说会帮我出书,他还告诉我们俩,我和凯萨琳,说把我们俩写进了他的新——新书里,说我是——是一个‘迷失的美丽灵魂’——他亲口对我这么说的,”皮帕抽抽搭搭地说,嘴唇灵活地动个不停,“有一天他还假装念了一点给我听,在电话里,写得可——可动人了,后来我读——读了书,他却是那么写的……把凯萨琳写成个疯——疯子……还有山洞……恶妇和阴阳人……”
“也就是说,凯萨琳回到家,发现书稿散落在门垫上,是吗?”斯特莱克说,“她从哪儿回家?是下班回家吗?”
“从临终关怀医院,她去照料病危的姐姐了。”
“那是什么时候?”斯特莱克第三遍问道。
“谁在乎那是什么……”
“他妈的我在乎!”
“是九号吗?”罗宾问。她在电脑上调出凯萨琳·肯特的博客,并把荧幕换个角度,不让坐在那里的皮帕看到。“是不是九号,星期二,皮帕?篝火夜之后的那个星期二?”
“嗯……没错,应该就是那天!”皮帕说,显然因罗宾猜得这么准而惊呆了,“没错,篝火夜凯萨琳出去了,因为安吉拉病得那么厉害……”
“你怎么知道那是篝火夜?”斯特莱克问。
“因为欧文告诉凯萨琳,那天晚上不能来看她,因为要陪女儿放烟火,”皮帕说,“凯萨琳很生气,本来欧文是要离开那个家的!欧文答应过她,这么长时间了,他终于答应离开家里那个黄脸婆,可是又说要去玩烟火,陪那个……”
她突然顿住,斯特莱克替她把话说完。
“陪那个傻子?”
“只是说着玩的,”皮帕喃喃地说,满脸羞愧,她为使用这个词所表现出的后悔,超过对行刺斯特莱克产生的悔恨,“就是我和凯萨琳之间说说。欧文总是拿他女儿当藉口,说自己不能离开家,跟凯萨琳在一起……”
“凯萨琳那天晚上没跟奎因见面,她做了什么呢?”斯特莱克问。
“我去了她家。后来她接到电话,说她姐姐安吉拉病情恶化,就赶紧走了。安吉拉得了癌症。转移得全身都是。”
“当时安吉拉在哪儿?”
“在克拉彭的临终关怀医院。”
“凯萨琳是怎么去的?”
“那有什么关系?”
“你尽管回答问题,懂吗?”
“我不知道——可能是坐地铁吧。她陪了安吉拉三天,睡在病床旁的一个垫子上,因为他们以为安吉拉随时都会死掉,没想到安吉拉一直没咽气,凯萨琳只好回来拿换洗衣服,结果发现书稿散落在门垫上。”
“你确定她是星期二回家的吗?”罗宾问,斯特莱克正要问同样的问题,便惊讶地看着她。他还不知道书店老头和德国大坑的事。
“因为星期二晚上我在热线电话工作,”皮帕说,“我工作时,凯萨琳给我打电话,号啕大哭,因为她把书稿整理好,读了奎因写我们的内容。”
“哦,那真是很有意思,”斯特莱克说,“凯萨琳·肯特对员警说她从没读过《家蚕》。”
换了别的场合,皮帕那惊恐的表情肯定会令人发笑。
“你他妈的玩我!”
“是啊,你真是个不好对付的人,”斯特莱克说,“想都别想!”皮帕想站起来,他喝了一句,挡在皮帕面前。
“奎因是个——是个烂人!”
皮帕喊道,仍然带着无奈的怒气,“是个骗子!假装对我们的作品感兴趣,一直在利用我们,那个满——满嘴谎话的混——混蛋……我以为他理解我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们经常一聊就是几个小时,他鼓励我把自己的故事写出来——对——对我说他会帮我签到出版合同……”
斯特莱克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厌倦。这种疯狂变成书会是什么样子?
“——其实他只是想讨好我,让我把所有私密的想法和情感都告诉他。还有凯萨琳——他对凯萨琳做的那些事——你根本不懂——我真高兴他家那臭女人把他杀死了!如果臭女人没有……”
“你凭什么口口声声说奎因的妻子杀死了他?”
“因为凯萨琳有证据!”
短暂的停顿。
“什么证据?”斯特莱克问。
“你想知道吗!”皮帕嚷道,伴随着一阵歇斯底里的嘶哑的狂笑,“不告诉你!”
“既然她有证据,为什么不拿给员警?”
“出于同情!”皮帕大叫,“这种事你是不会……”
“喂,”玻璃门外传来一个哀怨的声音,“怎么还吵吵得这么厉害呀?”
“哦,该死。”斯特莱克说,克劳迪先生上楼来了,他模糊的轮廓凑近玻璃门。
罗宾走过去打开门锁。
“真是对不起,克劳迪先……”
说时迟那时快,皮帕从沙发上蹿起来。斯特莱克赶紧去抓,可是发力时膝盖疼得直打弯。皮帕把克劳迪先生撞到一边,夺门而去,噔噔噔地跑下了楼梯。
“别管她了!”斯特莱克看到罗宾想追上去,对她说道,“至少她的刀在我手里。”
“刀?”克劳迪先生惊叫道,他们花了十五分钟才说服他不要跟房东联系(卢拉·兰德里案之后斯特莱克名声大噪,平面设计师十分惶恐,生怕另一个杀人犯过来找斯特莱克,说不定会误打误撞走错办公室)。
“谢天谢地。”终于把克劳迪劝走之后,斯特莱克松了口气。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罗宾在电脑椅里坐下,他们面面相觑了几秒钟,然后开怀大笑。
“咱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干得不错。”斯特莱克说。
“我不是装的,”罗宾说,“我真的有点同情她呢。”
“我注意到了。我表现如何?差点被偷袭了!”
“她是真的想刺杀你,还是只是做做样子?”罗宾怀疑地问。
“她可能更喜欢这种想法,而不是这件事本身,”斯特莱克承认道,“问题是,不管刺杀你的是自编自导的傻瓜还是职业杀手,你都会一样送命。她以为通过刺杀我能得到……”
“母爱。”罗宾轻声说。
斯特莱克惊讶地望着她。
“她的亲生母亲抛弃了她,”罗宾说,“她肯定有过一段非常痛苦的经历,服用激素,以及手术前经历的天知道什么样的折磨。她以为自己有了一个新家,是不是?她以为奎因和凯萨琳·肯特是她的新爸爸新妈妈。她告诉我们,奎因说把她看作自己的第二个女儿,并把她作为凯萨琳·肯特的女儿写进书里。可是在《家蚕》里,奎因却向世人揭露她是个半男半女。奎因还暗示,在所有孝心的隐藏下,皮帕想跟他睡觉。”
“皮帕的这个新爸爸,”罗宾说,“令她失望之极。但她的新妈妈还是好的,爱她的,可是新妈妈也遭遇背叛,所以皮帕决定要替她们俩报仇。”
看到斯特莱克脸上惊讶和赞许的表情,罗宾忍不住咧嘴笑了。
“你当初为什么要放弃那个心理学学位呀?”
“说来话长,”罗宾说,把目光转向电脑荧幕,“她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岁,你说呢?”
“差不多吧,”斯特莱克赞同道,“真可惜我们还没来得及问她奎因失踪后那几天她做了什么。”
“不是她干的。”罗宾坚决地说,扭过头来看着他。
“是啊,你可能是对的,”斯特莱克叹了口气说,“剜掉奎因肚肠之后,再往他们家信箱里塞狗屎,这反差也太大了,仅凭这点就能说明问题。”
“而且她看上去没有那么强的策划和行动能力,是吗?”
“这评价有点保守了。”斯特莱克赞同道。
“你要向员警告发她吗?”
“不知道。也许吧。该死,”斯特莱克说着拍了一下额头,“我们都没弄清她为什么在书里唱歌!”
“我想我可能知道,”罗宾啪啪敲了一阵键盘,读着荧幕上的搜寻结果,“唱歌可以让嗓音柔和……变性人的发声练习。”
“仅此而已?”斯特莱克不敢相信地问。
“你想说什么——她不该生气?”罗宾说,“拜托——奎因是在当众讥笑一件非常私密的事情……”
“我说的不是这个。”斯特莱克说。
他蹙眉望着窗外,陷入沉思。雪下得很大很密。
过了片刻,他说:“布里德灵顿书店是怎么回事?”
“天哪,我差点忘记了!”
罗宾把店员弄混十一月一号和八号的事告诉了斯特莱克。
“真是个老糊涂。”斯特莱克说。
“这话有点刻薄了。”罗宾说。
“他过于自信了,是不是?星期一总是一成不变,每个星期一都去朋友查理斯家……”
“可是,我们怎么知道那是圣公会主教的夜晚,还是德国大坑的夜晚呢?”
“你说他声称在跟查理斯讲奎因光临书店时,查理斯打断了他,说了那个大坑的故事?”
“他就是这么说的。”
“那么奎因很可能是一号去的书店,不是八号。店主把这两个资讯关联起来了。老傻瓜犯糊涂了。他希望在奎因失踪之后见过他,希望能帮助警方确定死亡日期,所以在潜意识里寻找理由认为那是作案时间段里的星期一,而不是一星期前那个毫不相干的星期一,那时还没有人对奎因的行踪感兴趣。”
“不过在他声称奎因对他说的那番话里,还是有一点蹊跷,不是吗?”罗宾问。
“是的,”斯特莱克说,“买些书看看,因为要出去散散心……这么说来,奎因在跟伊莉莎白·塔塞尔吵架的四天前就已经打算离开了?他是否已经打算去塔尔加斯路?据说这么多年他都讨厌和回避那个地方。”
“你会把这事告诉安斯蒂斯吗?”罗宾问。
斯特莱克讥讽地嗤笑一声。
“不,我不会告诉安斯蒂斯。我们没有真正的证据,证明奎因是一号而不是八号去书店的。而且,目前我和安斯蒂斯关系不太好。”
又停了很长时间后,斯特莱克突然说话,把罗宾吓了一跳:“我要去跟迈克尔·范克特谈谈。”
“为什么?”罗宾问。
“原因很多,”斯特莱克说,“午饭时瓦德格拉夫跟我说的那些话。你能联系到范克特的代理,或找到其他联系方式吗?”
“好的,”罗宾说,做了个笔记,“知道吗,我刚才把那段采访又看了一遍,还是没能……”
“再看一遍,”斯特莱克说,“留点心。好好想想。”
他又陷入沉默,眼睛瞪着天花板。罗宾不想打断他的思路,就开始在电脑上查找是谁在代理迈克尔·范克特。
终于,斯特莱克在她敲打键盘的声音中说话了:“凯萨琳·肯特认为她拿到了利奥诺拉的什么把柄?”
“也许没什么东西。”罗宾说,全神贯注地看着她搜查的结果。
“她还‘出于同情’把它留在手里……”
罗宾没有说话。她在范克特文学代理的网页上寻找连络人的电话号码。
“但愿那只是另一通歇斯底里的胡话。”斯特莱克说。
但他还是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