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你左边有一条小路,从良心的谴责通往怀疑和恐惧的丛林……

——汤玛斯·凯德《西班牙悲剧》

虽然差点撞车,斯特莱克和罗宾还是十二点刚过就到了德文郡的蒂弗顿镇。罗宾跟着导航仪的指示,驶过那些覆盖着皑皑积雪的安静的乡村别墅,一条色如燧石的河流上的漂亮小桥,经过小镇远端一座气派得令人吃惊的十六世纪教堂,它的电动对开大门不显山不露水地藏在远离公路的地方。

一个英俊的菲律宾小伙子,脚上穿的好像是平底帆布鞋,身上是一件过于宽大的外套,正在用手把那两扇门撬开。他一看见陆地巡洋舰,就示意罗宾把车窗摇下来。

“冻住了,”他简单地告诉罗宾,“请稍等。”

他们在车里坐了五分钟,最后小伙子终于把冻住大门的冰化开,在不断飘落的大雪中清理出一片空地,让大门能够打开。

“你愿意搭车去房子那儿吗?”罗宾问他。

他上了车,坐在后座上,挨着斯特莱克的双拐。

“你们是查德先生的朋友?”

“他在等我们。”斯特莱克含糊其辞地说。

顺着一条长长的、蜿蜒曲折的私家车道,陆地巡洋舰吱吱嘎嘎地轻松碾过昨夜堆起的厚厚积雪。车道两边杜鹃花闪亮的墨绿色叶子,托载不住积雪的重压,因此一路看去不是黑就是白,一簇簇茂密的植物挤在布满雪粉的白生生的车道边。罗宾眼前开始冒金星。距离早饭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而且,唉,斯特莱克把饼干都吃光了。

她感到恶心,还有一种轻微的恍惚,挣扎着下了本田车,抬头看着泰邦府。泰邦府旁边是一座黑黢黢的树林,与房子的一侧挨得很近。矗立在他们眼前的这座宏伟的长方形建筑,经过一位有冒险精神的建筑师的改造,半边屋顶换成了玻璃,另外半边似乎覆盖着太阳能电池板。罗宾看着建筑物里那些透明的地方,和明亮的灰色天空衬托下的框架结构,觉得眩晕得更厉害了。她想起斯特莱克手机里那张恐怖的照片,那个充满日光的拱形玻璃画室里,躺着奎因残缺不全的尸体。

“你还好吧?”斯特莱克关切地问。她的脸色煞白。

“没事。”罗宾说,想在他面前维持自己的英雄形象。她大口呼吸着寒冷的空气,跟着斯特莱克沿砾石车道朝房门走去,斯特莱克拄着双拐走得出奇的敏捷。刚才搭车的小伙子一言不发地消失了。

丹尼尔·查德亲自打开房门。他穿着一件中式领的黄绿色丝绸罩衫和宽松的亚麻裤子,像斯特莱克一样,也拄着双拐。他的左脚和小腿都套在一个厚厚的医疗矫正靴里,外面缠着绑腿。查德低头看着斯特莱克悬在那儿的空荡荡的裤腿,似乎好几秒钟都无法将目光移开。

“你以为你的日子不好过。”斯特莱克说着,把手伸了过去。

这句轻松的玩笑话白说了。查德没有笑。公司晚会时笼罩他的那种尴尬的、格格不入的气氛,仍在他身上挥之不去。查德跟斯特莱克握手,却并不与他对视,说出口的欢迎词是:“我一上午都以为你会取消这次见面。”

“这不,我们过来了,”斯特莱克不必要地说,“这是我的助理,罗宾,是她开车送我来的。我希望……”

“不,她不能坐在外面的雪地里,”查德说,但并未表露出丝毫热情,“进来吧。”

他拄着双拐后退一步,让他们跨过门槛,走到蜂蜜色的、擦得光洁锃亮的地板上。

“你们可以把鞋子脱掉吗?”

一个健壮结实的菲律宾中年妇女,黑色的头发绾成一个发髻,从镶嵌在他们右边砖墙里的两扇转门走出来。她一身黑衣黑裤,手里拿着两个白色的亚麻袋子,显然希望斯特莱克和罗宾把鞋子脱下来装在里面。罗宾把自己的鞋子递过去,光脚站在地板上使她感到一种异样的柔弱无助。斯特莱克只是单腿站在那里。

“噢,”查德又盯着他看了看,说道,“不用了,我想……还是让斯特莱克先生穿着鞋子吧,内妮塔。”

女人无声地退回厨房。

不知怎的,到了泰邦府内部,罗宾那种不舒服的眩晕感更强烈了。宽敞的内部空间没有隔墙。通过一道钢铁和玻璃的旋转楼梯通往上面,整个二层是靠高高天花板上垂下的金属粗缆悬挂着。查德那张宽大无比的双人床,似乎是用黑色皮革做成的,可以看见床上方高高的砖墙上挂着一个带刺铁丝做的巨大十字架。罗宾赶紧垂下目光,觉得比刚才更恶心了。

底层的大多数家具都带着无数个黑色或白色的方块皮革。垂直的金属散热片之间,很艺术地点缀着木头和金属的简约书架。家具不多的房间里,占据最醒目位置的是一个真人大小的白色大理石天使雕像,放在岩石底座上,身体被解剖了一半,露出半个颅骨,一部分内脏,和腿上的一根骨头。罗宾的目光被雕像吸引着无法挪开,看到雕像的乳房露出一堆脂肪颗粒,下面是一圈像蘑菇褶纹的肌肉。

为这个感到恶心太可笑了,这具被解剖的身体是冰冷的石头做的,没有生命,根本不像斯特莱克手机里存着的那具腐尸……别往那儿想……应该让斯特莱克至少留一块饼干的……她的上唇和头皮突然开始冒汗……

“你没事吧,罗宾?”斯特莱克严肃地问道。罗宾从两个男人脸上的神情知道,自己的脸色肯定很难看,她为自己成了斯特莱克的累赘而感到尴尬,而担心晕倒又加重了这种尴尬。

“对不起,”她嚅动着麻木的嘴唇说,“开了长途车……如果能有一杯水……”

“嗯——好吧,”查德说,好像他家里很缺水似的,“内妮塔?”

一袭黑衣的女人又出现了。

“这位元年轻女士需要一杯水。”查德说。

内妮塔示意罗宾跟她走。罗宾走进厨房时,听见出版商的双拐在她身后的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音,哒,哒。她恍恍惚惚地看见不锈钢的厨具和刷得粉白的墙壁,刚才搭车的那个年轻男子正用铲子戳一个大炖锅,接着,她就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小矮凳上。

罗宾以为查德跟过来是看看她要不要紧,可是,当内妮塔把一杯凉水递到她手里时,她听见查德在她头顶上说话。

“谢谢你把门修好,曼尼。”

年轻男子没有回答。罗宾听见查德拄着双拐离开,厨房的门关上了。

“这都怪我。”出版商查德回来后,斯特莱克对他说。他真心觉得内疚,“我把她带的干粮都吃光了。”

“内妮塔会给她一些吃的东西,”查德说,“我们坐下好吗?”

斯特莱克跟着他走过大理石天使雕像,雕像在温暖的木地板上映出倒影。两人拄着四根拐杖,走向房间那头,一个黑色的大铁炉里燃着木头,释放出温馨的暖意。

“这房子不错。”斯特莱克说,慢慢地在一个黑色皮革立方体上坐下来,把双拐放在身旁。这句恭维话不是发自内心的。他其实更喜欢实用舒适的风格,觉得查德的房子都是表面文章,花架子。

“是啊,我跟建筑师密切合作,”查德带着突然闪现的一丝热情说道,“还有一间工作室……”他指向另一道低调简约的对开门,“——和一个游泳池。”

查德也坐下了,把那条绑着厚厚的矫正靴的腿在面前伸直。

“是怎么受伤的?”斯特莱克问,冲那条断腿点了点头。

查德用拐杖头指着金属和玻璃螺旋楼梯。

“真惨。”斯特莱克说,用目光估量着摔下来的高度。

“骨头折断的声音响彻整个房子,”查德说,是一种奇怪的津津乐道的口气,“以前没想到这种声音竟然能听得见。”

“你想喝茶还是咖啡?”

“就喝茶好了。”

斯特莱克看见查德把那只没受伤的脚放在座位旁的一块小铜牌上。轻轻一压铜牌,曼尼便又从厨房里出来了。

“曼尼,请来杯茶。”查德带着他惯常所没有的热情说。年轻男子又消失了,还是那样阴沉着脸。

“那是圣迈克尔山吗?”斯特莱克指着挂在火炉旁边的一幅小画问道。那是一幅稚朴的画作,好像是画在硬纸板上的。

“是阿尔弗莱德·瓦利斯的作品,”查德说,又闪现出一阵热情,“风格简单……原始而稚朴。我父亲认识他。瓦利斯是在七十岁才正式开始绘画的。你熟悉康沃尔郡吗?”

“我是在那儿长大的。”斯特莱克说。

然而查德更感兴趣的是谈论阿尔弗莱德·瓦利斯。他又提到那位画家是在晚年才发现自己真正的专长,接着便开始长篇大论地阐述画家的作品。斯特莱克对这个话题完全不感兴趣,但查德并未发觉。出版商不喜欢跟人对视。他的目光从画作游离到砖屋内部的各个角落,似乎偶尔才会扫斯特莱克一眼。

“你刚从美国回来,是吗?”斯特莱克趁查德喘气的机会问道。

“是的,开了三天的会。”查德说,那股子热情消失了。下面的话好像只是在重复他的老生常谈,“充满挑战的时代。电子阅读设备的出现改变了游戏规则。你读书吗?”他直截了当地问。

“有时候读。”斯特莱克说。他房间里有一本破破烂烂的詹姆斯·艾罗瑞的作品,本来打算花四个星期读完的,可是大多数夜晚都累得难以集中精力。他最喜欢的一本书在平台上没打开的行李箱里睡大觉。那本书陪伴了他二十年,但他已很久没有翻开。

“我们需要读者,”丹尼尔·查德喃喃地说,“读者多一些。作家少一些。”

斯特莱克很想回敬一句,是啊,至少你已经摆脱了一个,但他克制住了这个冲动。

曼尼又进来了,手里端着一个亮晶晶的带腿的有机玻璃托盘,他把托盘放在雇主面前。查德探身把茶倒进高高的白色瓷杯。斯特莱克注意到,查德的皮革家具不像他办公室的沙发那样发出令人恼火的屁音,可是话说回来,价钱估计要贵上十倍呢。查德的手背还和公司晚会上时一样红肿,惨不忍睹,在头顶上悬空的二层楼底部的内置灯光映照下,他显得比上次在远处看到时苍老。大约六十岁了,但是他深陷的黑眼睛、鹰钩鼻、薄嘴唇,严厉中透着英俊。

“他忘记拿牛奶了,”查德审视着托盘说,“你要加牛奶吗?”

“要加。”斯特莱克说。

查德叹了口气,他没有再去按地板上的铜牌,而是挣扎着靠那只好脚和双拐站起来,转身朝厨房走去,留下斯特莱克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背影。

那些跟丹尼尔·查德共过事的人觉得他古怪,不过妮娜曾形容他精明世故。他对于《家蚕》的控制不住的恼怒,在斯特莱克看来像是一个过度敏感、判断力有问题的男人的反应。斯特莱克想起那天纪念日晚会上,查德嘟嘟囔囔讲话时人群中出现的轻微的尴尬感。一个怪人,很难读懂……斯特莱克的目光往上移动。雪轻轻地落在大理石天使上方的高高的透明屋顶上。斯特莱克想,为了防止雪堆积起来,肯定想办法对玻璃加热过了。他又想起奎因,被捆绑着掏空了内脏,在一扇拱形的大窗户下受到炙烤,渐渐腐烂。他像罗宾一样,发现泰邦府高耸的玻璃天花板令人产生了不快的联想。

查德从厨房返回,拄着双拐走过来,手里晃晃悠悠地端着一小罐牛奶。

“你可能纳闷我为什么请你上这儿来。”查德重新坐下来,两人终于端起了茶,他才说道。斯特莱克让自己露出一副欣然接受的表情。

“我需要一个我能信任的人,”查德不等斯特莱克回答,就兀自说道,“一个公司之外的人。”

他朝斯特莱克扫了一眼,又让目光安稳地落在阿尔弗莱德·瓦利斯的那幅画上。

“我想,”查德说,“可能只有我一个人发现欧文·奎因不是独立操作的。他有一个同伙。”

“一个同伙?”斯特莱克终于问了一句,因为查德似乎希望他做出回应。

“是啊,”查德急煎煎地说,“没错。你看,《家蚕》的风格是欧文的,可是另一个人也参与其中了。有人帮了他。”

查德发黄的脸上泛起红晕。他抓住身边的一根拐杖把玩着。

“如果这点能被证实的话,我想员警会感兴趣吧?”查德说,终于能正面直视斯特莱克了,“如果欧文是因为《家蚕》的内容而被害的,同伙是不是难辞其咎呢?”

“难辞其咎?”斯特莱克回应道,“你认为这个同伙说服奎因往书里写了一些东西,希望某个第三者会为了报复而杀害他?”

“我……唉,我也说不好,”查德说着,皱起了眉头,“准确地说,他也许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但他肯定想制造乱子。”

他紧紧抓住拐杖的把手,指关节都发白了。

“你怎么会想到有人帮助了欧文?”斯特莱克问。

“《家蚕》里影射的一些内容,欧文是不可能知道的,除非有人告诉了他。”查德说,两眼望着石雕天使的侧面。

“在我看来,员警对一个同伙感兴趣,”斯特莱克慢悠悠地说,“主要是因为那个人为凶手做了引导。”

这是实情,同时也提醒了查德,这个男人是在极其诡异的情形下被害的。但凶手的特点似乎并未让查德产生兴趣。

“你这么认为?”查德微微蹙着眉头问。

“是啊,”斯特莱克说,“没错。如果他们能看清书里一些更为隐晦的段落,就会对那个同伙感兴趣了。员警肯定会遵循的一个论点是,凶手杀害奎因是为了阻止他透露《家蚕》里影射的某件事。”

丹尼尔·查德用出神的表情看着斯特莱克。

“是啊。这我倒……是啊。”

令斯特莱克吃惊的是,查德拄着双拐吃力地站起身,开始前后踱步,在双拐上微微摇晃,像在模仿斯特莱克多年前在野战医院接受的最初的试探性理疗练习。斯特莱克这才看清他是个身材健硕的男人,肱二头肌在丝绸袖子里凸显。

“那么,凶手……”查德说,“——怎么啦?”他瞪着斯特莱克的肩膀后面,尖厉地问道。

罗宾已从厨房里出来,脸上的气色好多了。

“对不起。”她说,接着心虚地顿住了。

“这是机密谈话,”查德说,“对不起,请你回厨房去好吗?”

“我——好吧。”罗宾吃惊地说,斯特莱克看出她被触怒了。她看了他一眼,希望他说点什么,但他只是沉默着。

弹簧门在罗宾身后关上后,查德气恼地说:“你刚才说到凶手。”

“是了,是了,”查德焦躁地说,又开始前后踱步,拄着双拐摇晃,“说到凶手,如果员警知道那个同伙,会不会把他也定为怀疑对象呢?也许他想到了这点,”查德不像是对斯特莱克说,更像是自言自语,眼睛盯着脚下昂贵的地板,“也许这就能说明问题……没错。”

透过离斯特莱克最近的那扇镶嵌在墙内的小窗,只能看见房子旁边那座黑黢黢的树林。在这黑色的映衬下,白色的雪花如梦境中一般飘落。

“背信弃义,”查德突然说道,“竟然那样攻击我。”

他不再焦躁地踱来踱去,而是转过来面对侦探。

“如果,”他说,“如果我告诉你我怀疑是谁帮助了欧文,并请你帮我拿到证据,你会觉得必须把这个向警方汇报吗?”

这是个棘手的问题,斯特莱克想,一边漫不经心地用手抚摸着早上匆匆忙忙离开时没刮干净的下巴。

“如果你请我查明你的怀疑是否属实……”斯特莱克语速很慢地说。

“是的,”查德说,“正是如此。我想证实一下。”

“那就没问题,我认为不需要告诉警方我在做什么。但如果我发现确实有一个同伙,而且他有可能杀害了奎因——或知道凶手是谁——我毫无疑问会认为自己有责任向警方汇报。”

查德重新坐回到一个大皮革立方体上,双拐哢嗒一声落到地板上。

“该死。”他说,一边俯身去查看光洁的地板有没有被砸出凹坑,他的沮丧在周围许多坚硬的物体表面产生回音。

“你知道吗?我还受雇于奎因的妻子,去调查是谁杀害了奎因。”

斯特莱克问。

“我倒是有所耳闻。”查德说,仍在查看柚木地板有没有损坏,“不过两项调查并不冲突,对吗?”

斯特莱克想,他的专注力真是惊人。他想起查德在那张紫罗兰卡片上的工整的字迹: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请一定告诉我。也许是他向秘书口述的。

“你愿意告诉我,那个所谓的同伙是谁吗?”

“说起来真是令人痛苦。”查德含混地说,目光从阿尔弗莱德·瓦利斯的画作移向石雕天使,又移向旋转楼梯。

斯特莱克什么也没说。

“是杰瑞·瓦德格拉夫,”查德说着,扫了一眼斯特莱克,又把目光挪开了,“我来跟你说说我为什么怀疑——我是怎么知道的。”

“他行为古怪已经好几个星期了。我第一次注意到是他打电话跟我谈《家蚕》的事,告诉我奎因的所作所为。既没有尴尬,也没有道歉。”

“你认为瓦德格拉夫应该为奎因所写的东西道歉吗?”

这个问题似乎令查德感到意外。

“咦——欧文是杰瑞的作者,所以,我当然以为杰瑞会表示歉意,因为欧文竟然把我描写成——描写成那样。”

狂放的想像力使斯特莱克又一次看到白鬼笔站在一个射出超自然亮光的年轻男子的尸首旁。

“你和瓦德格拉夫关系不好?”他问。

“我已经对杰瑞·瓦德格拉夫表现出了足够的忍耐,足够的宽容,”查德没有理睬这个直接的问题,“一年前,他去一个医疗机构做治疗,我给他发全薪。也许他觉得有点委屈,”查德说,“但我一直是站在他一边的,有些时候,换了另一个明哲保身的人,可能就会保持中立了。杰瑞个人生活的不幸又不是我造成的。他有怨气。是的,我承认肯定有怨气,不管多么没道理。”

“对什么的怨气呢?”斯特莱克问。

“杰瑞不喜欢迈克尔·范克特,”查德低声说,眼睛盯着炉子里的火苗,“很久以前,迈克尔跟杰瑞的妻子菲奈拉有过一些暧昧。其实,我出于跟杰瑞的友情,是警告过迈克尔的。没错!”查德点点头,似乎对自己当年的行为深为赞叹,“我告诉迈克尔,这是不善良、不明智的,就算他的状况……迈克尔在那不久前刚痛失第一任妻子。迈克尔不理解我的苦口婆心。他生气了,跳槽去了另一家出版公司。董事会大为不满,”查德说,“我们花了二十多年才把迈克尔重新吸引回来。”

“经过这么长时间,”查德说,秃脑袋像那些玻璃、抛光地板和不锈钢一样,也是一个反光的表面,“杰瑞就不能指望用他的个人恩怨去主宰公司的决策了。自从迈克尔答应回归罗珀·查德之后,杰瑞就一门心思想要——诋毁我,用各种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

“我相信事情是这样的,”查德说,偶尔扫一眼斯特莱克,似乎想判断他的反应,“杰瑞向欧文透露了迈克尔回归的事,而我们本来是想尽量保密的。不用说,四分之一个世纪以来,欧文一直是范克特的死对头。欧文和杰瑞就决定策划这本……这本可怕的书,对我和迈克尔进行——进行令人恶心的诽谤,以转移大家对迈克尔回归的注意,并以此报复我们俩,报复整个公司,报复他们想要诋毁的其他人。”

“最明显的,”查德说,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发出回音,“在我明确地告诉杰瑞一定要把书稿锁起来之后,他还让每个想看书的人都能拿到,并弄得整个伦敦城都议论纷纷,他辞职一走了之,留下我来面对……”

“瓦德格拉夫什么时候辞职的?”斯特莱克问。

“前天,”查德说,接着又说道,“而且他特别不愿意跟我一起对奎因提起诉讼。这本身就表明了……”

“也许他认为让律师卷进来更会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斯特莱克猜测道,“瓦德格拉夫自己也被写进《家蚕》里了,不是吗?”

“那算什么!”查德嗤笑一声。这是斯特莱克第一次看到他表现出一点幽默,但效果却是令人讨厌的。“斯特莱克先生,你看问题可不能只看表面。欧文不可能知道那件事。”

“什么事?”

“切刀这个人物是杰瑞自己创造出来的——我读第三遍的时候悟到了这点,”查德说,“非常、非常高明:表面像是攻击杰瑞自己,实际上是为了让菲奈拉痛苦。你知道,他们还是两口子,但过得非常不幸福。非常不幸福。”

“是的,我反复再读的时候全看清楚了。”查德说。他点头时,悬吊式天花板里的聚光灯在他头顶上微微反光。“切刀不是欧文写的。他几乎不认识菲奈拉,不知道那件旧事。”

“那么带血的麻袋和那个侏儒到底是什么……”

“去问杰瑞吧,”查德说,“让他告诉你。我凭什么要帮他散布丑闻?”

“我一直在想,”斯特莱克说,顺从地不再追问,“迈克尔·范克特明知道奎因在你们这儿,为什么还答应加入罗珀·查德呢?他们关系这么不和。”

短暂的沉默。

“从法律上来说,我们没有义务一定要出版欧文的新书,”查德说,“我们有优先选择权。仅此而已。”

“因此,你认为杰瑞·瓦德格拉夫告诉奎因,公司为了取悦范克特准备跟他终止合同?”

“是的,”查德盯着自己的指甲说,“确实如此。而且,我上次见到欧文时把他得罪了,因此,我准备跟他终止合同的消息,无疑使他对我残存的最后一点情分彻底消失,当年全英国的出版商都对他不抱希望,是我接受了他……”

“你是怎么得罪他的?”

“哦,是他最后一次来办公室的时候。他把女儿也带来了。”

“奥兰多?”

“他告诉我,起的是维吉尼亚·伍尔夫小说里人物的名字,”查德迟疑道,眼睛飞快地看了一下斯特莱克,又转回自己的指甲,“她——不太对劲儿,奎因的女儿。”

“是吗?”斯特莱克说,“哪一方面?”

“脑子有问题,”查德咕哝着说,他们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美术部巡视。奎因对我说准备带女儿到处看看——其实他没权那么做,但奎因总是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总是有一种优越感,自命不凡……“他女儿要去抓一个封面草样——手很脏——我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糟蹋封面……”他用手模仿那个动作,想起奥兰多近乎亵渎的行为,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你知道,我是本能地想要保护封面,却惹得她非常生气。大吵大闹。我被弄得非常尴尬和不舒服,”查德嘟囔道,似乎往事不堪回首,“她变得近乎歇斯底里。欧文气坏了。毫无疑问都是我的罪过。那件事,再加上又让迈克尔·范克特回归罗珀·查德。”

“在你看来,”斯特莱克问道,“谁最有理由对自己被写进《家蚕》感到恼怒呢?”

“这我可真说不好。”查德说。顿了顿又说道,“嗯,我估计伊莉莎白·塔塞尔不会高兴看到自己被描绘成寄生虫,她这么多年一次次护送欧文离开派对,不让他喝醉了酒出洋相,不过,”查德冷冷地说,“我恐怕并不怎么同情伊莉莎白。竟然看都不看就把那本书寄出来。这么粗心,简直罪大恶极。”

“你读完书稿后,跟范克特联系了吗?”斯特莱克问。

“也得让他知道奎因干了什么呀,”查德说,“最好由我来告诉他。当时他从巴黎领取普鲁斯特奖回来。我是硬着头皮打那个电话的。”

“他是什么反应?”

“迈克尔倒是挺想得开,”查德喃喃地说,“他叫我别担心,说欧文是损人不利己,对自己的伤害更大。迈克尔对欧文的敌意欣然接纳。表现得非常平静。”

“你有没有告诉他,奎因在书里是怎么说他或影射他的?”

“当然说了,”查德说,“我不能让他从别人嘴里听到。”

“他没有表示恼怒?”

“他说:‘到此为止吧,丹尼尔,到此为止。’”

“你是怎么理解的?”

“哦,怎么说呢,迈克尔是个出名的刽子手,”查德浅浅一笑说。

“几句话就能把人伤得体无完肤——我说‘刽子手’,”查德突然可笑地担忧起来,“当然是指文学方面……”

“当然当然,”斯特莱克让他放心,“你有没有叫范克特跟你们一同起诉奎因?”

“迈克尔鄙视把法庭作为这种事情的补救措施。”

“你认识已故的约瑟夫·诺斯,是吗?”斯特莱克闲聊天般地问道。

查德脸上的肌肉绷紧了,阴沉的脸色下藏着一个面具。

“很久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诺斯是奎因的朋友,是吗?”

“我拒绝了乔·诺斯的小说,”查德说,薄薄的嘴唇在嚅动,“仅此而已。另外六七家出版公司也是这么做的。从商业角度来说这是个错误。书在诺斯死后获得了一些成功。当然啦,”他不以为然地加了一句,“我认为迈克尔在很大程度上把它改写了一遍。”

“奎因因为你拒绝了他朋友的作品而对你心生怨恨?”

“是的。他为这事嚷嚷得很厉害。”

“但他还是投到罗珀·查德门下?”

“我拒绝乔·诺斯的书不是出于个人恩怨,”查德说,双颊绯红,“后来欧文终于明白了这点。”

又是一阵令人不自在的沉默。

“那么……当有人雇你寻找一个——一个这样的罪犯,”查德显然努力想改变话题,“你是跟警方合作呢,还是……”

“是这样的,”斯特莱克说,苦涩地想起最近在员警那儿遭遇的敌意,但又为查德这么方便让自己钻空子而高兴,“我在警察局有很硬的关系。你的活动似乎并没有引起他们的关注。”他说,微微强调了人称代词。

这句圆滑的、诱导性的话完全达到了效果。

“员警调查了我的活动?”

查德说话时像一个吓坏了的小男孩,没有为了保护自己而强作镇静。

“是啊,你知道的,《家蚕》里写到的每个人肯定都会进入警方的审查范围,”斯特莱克一边喝着茶,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五号之后你们这些人做的每件事,都会引起他们的兴趣,奎因就是五号那天带着那本书离开妻子的。”

让斯特莱克大为满意的是,查德立刻开始一件件细数他的活动,显然是为了让自己放心。

“嗯,我是直到七号才知道这本书的事,”他说,目光又盯住那只被束缚的脚,“我就在这儿接到了杰瑞的电话……然后我直接赶回伦敦——曼尼开车送我去的。那天晚上我在家,曼尼和内妮塔可以证实……星期一,我在办公室见我的律师,跟杰瑞谈话……那天晚上去参加一个晚宴——诺丁山的好朋友——然后又是曼尼开车送我回家……星期二我很早就上床了,因为星期三一早要去纽约。我在那儿待到十三号……十四号一整天都在家里……十五号……”

查德的喃喃自语归于沉默。也许他发现根本没必要向斯特莱克澄清自己。他投向侦探的目光突然变得谨慎。查德本来是想花钱买个同盟者的。斯特莱克看出他突然意识到这种关系的双重特性。斯特莱克并不担心。他从这次见面得到的东西超过预期。即使查德不雇他了,也不过就是少挣些钱。

曼尼脚步轻轻地走过来。

“你想吃午饭吗?”他直愣愣地问。

“过五分钟吧,”查德淡淡地笑着说,“我得先跟斯特莱克先生告别。”

曼尼踩着橡胶底的鞋子走开了。

“他不高兴,”查德告诉斯特莱克,不自然地轻笑了一声,“他们不喜欢这儿,更愿意待在伦敦。”

他从地上捡起双拐,挣扎着站起来。斯特莱克更加费力地做了跟他同样的动作。

“那个——嗯——奎因夫人怎么样了?”查德说,看样子像是弥补礼节上的疏忽。他们俩像奇怪的三条腿动物一样,摇摇晃晃地朝前门走去。“大块头、红头发的女人,是吗?”

“不是,”斯特莱克说,“瘦瘦的,头发花白。”

“噢,”查德说,并未表示多大的兴趣,“我见到的是别人。”

斯特莱克在通向厨房的转门旁停住脚步。查德也停下来,一副恼恨的样子。

“恐怕我需要回去了,斯特莱克先生……”

“我也是,”斯特莱克愉快地说,“但如果我把我的助手扔在这里,估计她是不会感谢我的。”

查德先前毫不客气地把罗宾赶走,后来显然忘记她的存在。

“哦,对了,对了——曼尼!内妮塔!”

“她在卫生间呢。”那个壮硕的女人说,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装罗宾鞋子的亚麻布袋。

他们默默地等着,气氛略微有些尴尬。终于,罗宾出来了,阴沉着脸,把鞋子穿上。

前门打开,斯特莱克跟查德握手告别,凛冽的空气刺痛他们热乎乎的脸。罗宾直接走到车旁,坐进驾驶座,没有跟任何人说话。

曼尼穿着厚大衣又出现了。

“我跟你们一起过去,”他对斯特莱克说,“检查一下大门。”

“如果门封住了,他们会给这里打电话的,曼尼。”查德说,可是年轻男子没有理会,像先前一样钻进车里。

在纷纷飘落的雪花中,三个人默默地驱车驶过黑白相间的车道。

曼尼按下随身带的遥控器,大门顺顺当当地滑开了。

“谢谢,”斯特莱克说着,转脸去看后座上的曼尼,“恐怕你得冒雪走回去了。”

曼尼抽了抽鼻子,下了车,把门砰的关上。罗宾刚挂到一挡,曼尼出现在斯特莱克的车窗旁。罗宾赶紧把车刹住。

“有事吗?”斯特莱克摇下车窗问道。

“我没有推他。”曼尼语气强硬地说。

“你说什么?”

“摔下楼梯,”曼尼说,“我没有推他。他在说谎。”

斯特莱克和罗宾呆呆地看着他。

“你们相信我吗?”

“相信。”斯特莱克说。

“那就好,”曼尼说着,朝他们点点头,“那就好。”

他转回身,朝房子走去,脚下的橡胶底鞋子有点打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