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晚饭不吃生肉,因为你腹胀胃满,尝够了血腥。
——汤玛斯·戴克和汤玛斯·米德尔顿《诚实的娼妓》
第二天早晨一醒来,斯特莱克立刻知道不是睡在自己床上。床太舒服了,床单太滑溜了;被子上洒落的斑斑点点的阳光,来自房间的另一侧,雨点劈劈啪啪敲打窗扉的声音被拉紧的窗帘挡在外面。他一撑身子坐了起来,眯眼打量妮娜的卧室,前一天夜里只就着路灯匆匆瞥了一眼,他在对面的镜子里看见自己赤裸的身躯,浓密的黑色胸毛在身后浅蓝色墙壁的衬托下,呈现为一团乌黑。
妮娜不在,但斯特莱克能闻到咖啡的香味。正如他所料,妮娜在床上生龙活虎,干劲冲天,驱散了从生日宴会开始威胁着他的那一点点感伤情绪。不过,他此刻只想知道他应该怎么迅速脱身而去。逗留下去只会唤起对方的期待,而他还没有做好迎合的准备。
假肢靠在床对面的墙上。他正要下床去取,又突然缩回来,因为卧室门开了,妮娜走进来。她穿戴整齐,头发湿漉漉的,胳膊底下夹着报纸,一只手里端着两杯咖啡,另一只手里是一盘羊角面包。
“我出去了一趟,”她气喘吁吁地说,“天哪,外面真可怕。你摸摸我的鼻子,我都快冻死了。”
“用不着费事的。”斯特莱克说,指了指羊角面包。
“我饿坏了,而且这条路上有一家特别棒的糕饼店。看看这个——《世界新闻》——多明尼克的爆炸性独家新闻!”
那位名誉扫地的贵族的照片,占据了报纸头版的中心位置,他照片的三边是他两位情妇和开曼群岛档的照片,贵族的私匿帐簿是斯特莱克帮卡尔佩珀搞到的,开曼群岛的档是斯特莱克从贵族的女秘书那里好不容易弄来的。醒目的大标题是“财源滚滚的派克爵士”。
斯特莱克从妮娜手里拿过报纸,流览那篇报导。卡尔佩珀倒是信守承诺:报导通篇都没提到那位心碎的女秘书。
妮娜挨着斯特莱克在床上坐下,跟他一起看那篇报导,时而轻声地评论几句:“哦,天哪,怎么做得出来,你瞧瞧。”
“哇,真恶心。”
“不会给卡尔佩珀带来什么危险。”两人都看完后,斯特莱克说,把报纸合起来。头版顶部的日期吸引了他的目光:十一月二十一日。
前未婚妻的生日。
腹腔神经丛下面突然隐痛了一下,一段鲜活的、令人不快的回忆涌上心头……一年前,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在荷兰公园大道,他在夏洛特身边醒来。他记得夏洛特长长的黑色秀发,大大的褐绿色眼睛,以及再也不会看见、再也不会允许他触摸的胴体……那天早晨,他们是快乐的:床像一个救生筏,颠簸在由层出不穷的烦恼构成的汹涌海面之上。他曾经送给夏洛特一个镯子,为了买那个镯子他不得不(但夏洛特并不知道)以高得吓人的利息去贷款……两天后,轮到他自己过生日,夏洛特给了他一套义大利西装,两人一起出去吃饭,最后竟然还敲定了缔结姻缘的日子,在他们初次见面的十六年后……然而,日子的确定,标志着他们的感情进入了一个新的、可怕的阶段,婚约似乎破坏了他们所习惯的生活中那种悬而未决的紧张感。
夏洛特一步步变得越来越任性,越来越反复无常。吵架,发脾气,摔盘子砸碗,责备他的不忠(如今他知道了,实际上是夏洛特自己一直跟她现在与之订婚的那个男人偷偷约会)……他们挣扎着维持了将近四个月,终于,在一次大发雷霆、相互指责的总爆发中,一切都彻底结束了。
棉布床单窸窣作响:斯特莱克扭头看去,吃惊地发现自己仍在妮娜的床上。妮娜正要脱去上衣,打算回到床上陪他。
“我不能留在这儿。”斯特莱克对妮娜说,一边又探身去拿他的假肢。
“为什么呀?”妮娜问,她双臂抱在胸前,抓住衬衫的衣角。“别闹了——今天是星期天!”
“我得去工作,”斯特莱克编了句谎话,“星期天也需要搞调查。”
“噢。”妮娜想说得轻描淡写,但脸上已是一副沮丧的模样。
斯特莱克喝了咖啡,让谈话保持既欢快又冷淡的基调。妮娜看着他戴上假腿,走向卫生间,他回来穿衣服时,妮娜蜷缩在一张椅子里,微微有些惆怅地啃着一个羊角面包。
“你确实不知道那房子在哪儿?就是奎因和范克特继承的房子?”
他一边提裤子一边问妮娜。
“什么?”妮娜迷惑地问,“哦——天哪,你不会要去找那房子吧?我告诉过你,它肯定很多年前就被卖掉了!”
“我应该跟奎因的妻子打听一下。”斯特莱克说。
他告诉妮娜会给她打电话,但话说得很轻快,以便让妮娜明白这只是礼节上的虚应故事,然后便离开她家,心里怀着一丝淡淡的感激,但并无愧疚。
斯特莱克顺着这条不熟悉的街道朝地铁站走去,雨水无情地抽打着他的脸和手。妮娜刚才买羊角面包的那家糕饼店里,耶诞节的小彩灯熠熠闪烁。他庞大身躯的影子在雨迹斑斑的地面闪过,冰冷的拳头里攥着塑胶购物袋,那是露西体贴地送给他的,里面装着贺卡、生日威士卡,和那块新手表的包装盒。
他的思绪不可遏止地回到夏洛特身上,三十六岁,但看上去只有二十五,正在跟新的未婚夫庆祝生日。没准儿她收到了钻石,斯特莱克想。她总是说自己不在乎这些东西,可是他们吵架时,她有时就会当面指责他没能耐送她那些华丽耀眼的奢侈品……
成功人士?格莱格这样打听欧文·奎因,意思是:“名车?豪宅?巨额银行存款?”
斯特莱克走过披头士咖啡店,乐队四人组的黑白头像从店里快活地凝视着他。他走进地铁站,觉得暖和了一些。在这个阴雨绵绵的星期天,他不想独自待在丹麦街的阁楼房间里。在夏洛特·坎贝尔生日的这一天,他想让自己忙碌起来。
他停下来掏出手机,拨通利奥诺拉·奎因的号码。
“喂?”她直愣愣地说。
“你好,利奥诺拉,我是科莫兰·斯特莱克……”
“你找到欧文了吗?”她问。
“恐怕没有。我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我刚听说你丈夫有个朋友给他留了一座房子。”
“什么房子?”
她的语气疲惫而烦躁。斯特莱克想到他职业生涯中遇到的各种各样的有钱男人,那些人为了躲老婆住进单身公寓,他怀疑自己泄露了奎因一直瞒着家里人的什么秘密。
“难道不是真的?不是有个名叫乔·诺斯的作家把一座房子同时赠与……”
“噢,那个呀,”她说,“在塔尔加斯路,没错。不过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房子被卖掉了,是吗?”
“没有,”她忿忿地说,“因为该死的范克特不让卖。为了泄私愤,因为他从来不用那房子。房子就那么杵在那儿,对谁都没用,慢慢地腐烂。”
斯特莱克背靠在售票机旁边的墙上,眼睛盯着蛛网形框架支撑的圆形天花板。这就是在状态不佳时接客户的后果,他又一次对自己说。他应该问问他们是否拥有什么财产并核实一下。
“奎因夫人,有没有人去看过你丈夫是否在那儿?”
她发出一声嗤笑。
“他不会去那儿的!”她说,好像斯特莱克说她丈夫藏在白金汉宫,“他讨厌那房子,从来都不肯靠近它!而且,我认为里面连家具什么的都没有。”
“你有钥匙吗?”
“不知道。可是欧文绝不会去那儿的!他有许多年不往那儿去了。那地方太可怕,不是人待的地方,破旧,空荡荡。”
“麻烦你找一下钥匙……”
“我不可能跑到塔尔加斯路去,还要照顾奥兰多呢!”她说,不出斯特莱克所料,“而且,我告诉你,他绝不会……”
“我可以现在过去,”斯特莱克说,“如果你能找到钥匙,我上门来取,然后过去查看一下。只是为了确保到处都找过了。”
“嗯嗯,可是——今天是星期天呀。”她说,显得有点吃惊。
“我知道。你觉得你能找到钥匙吗?”
“那好吧,”她停顿一下说,“可是,”最后她的情绪又爆发了一下,“他不会去那儿的!”
斯特莱克坐上地铁,换了一次车前往西邦尔公园,然后他竖起衣领抵挡寒冷刺骨的雨水,大步朝利奥诺拉第一次见面时草草留给他的那个地址走去。
这又是伦敦的一个奇怪地段,百万富翁和工人阶级家庭相距一步之遥。他们在这里已经住了四十多年。雨水冲刷过的景物像是一幅奇异的透视画:安静的、没有特征的门廊后面,是新崭崭的公寓楼,新的奢华,旧的舒适。
奎因家在南条路,一条安静的小巷,竖立着一些小小的砖房,从一家名叫冰冻爱斯基摩人的白墙酒吧走过去很近。斯特莱克浑身又冷又湿,一边走,一边抬头眯眼打量头顶上的那块牌子;上面画着一个快乐的因纽特人在捕鱼洞旁休息,背对着冉冉升起的太阳。
奎因家的门漆成淤泥般的绿色,油漆已经剥落。房子的正面一副破败的样子,大门只剩下一个铰链。斯特莱克摁响门铃时,想起奎因对舒适的酒店套房的偏爱,不由对这个失踪的男人又多了几分厌恶。
“你来得够快的,”利奥诺拉打开门,生硬地招呼道,“进来吧。”
斯特莱克跟着她走过一道昏暗、狭窄的走廊。左边一扇微开的门显然通向欧文·奎因的书房,书房里看上去乱糟糟的,很邋遢。抽屉都敞开着,一台旧的电动打字机斜放在书桌上。斯特莱克可以想像,奎因在对伊莉莎白·塔塞尔的恼怒中,把书页从打字机上扯走的情形。
“钥匙找到了吗?”斯特莱克问利奥诺拉,他们走进门厅尽头那间昏暗的、一股隔夜饭气味的厨房。厨房用具看上去至少有三十年的历史。斯特莱克觉得,他的琼舅妈上世纪八十年代曾拥有一台完全一样的深褐色微波炉。
“喏,我找到了这些,”利奥诺拉说,指着摊在厨房桌上的六七把钥匙,“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把。”
那些钥匙都没有拴钥匙链,其中一把看上去实在太大,只能用来开教堂的门。
“塔尔加斯路多少号?”斯特莱克问她。
“一百七十九号。”
“你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去的?”
“我?我从来没去过,”她说,那份漠不关心不像是装出来的,“不感兴趣。真是莫名其妙。”
“为什么这么说?”
“把房子留给他们,”面对斯特莱克很有礼貌的疑惑的脸,她不耐烦地说道,“那个乔·诺斯,把房子留给欧文和迈克尔·范克特。说是给他们在里面写东西。后来他们从没使用过。没用。”
“你没有去过那儿?”
“没去过。他们得到那房子时,我刚生了奥兰多。不感兴趣。”她又说了一遍。
“奥兰多是那时候生的?”斯特莱克惊讶地问。他曾模模糊糊地想像奥兰多是个患有多动症的十岁孩子。
“是啊,八六年生的,”利奥诺拉说,“但她是个残废。”
“噢,”斯特莱克说,“明白了。”
“在楼上生闷气呢,因为我不得已教训了她一顿,”利奥诺拉说,又一阵滔滔不绝,“她偷东西。明知道这不对,但就是改不了。隔壁的艾德娜昨天过来时,我看见奥兰多把她的皮夹子从包里拿了出来。其实不是为了钱,”她赶紧申明,似乎斯特莱克已经指责了奥兰多,“她就是喜欢那个颜色。艾德娜倒是理解,因为认识她,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懂。我告诉她这样不对,她也知道不对。”
“我可以把这些钥匙拿去试试吗?”斯特莱克把钥匙抓在手里,问道。
“随你的便,”利奥诺拉说,又倔强地补充一句,“他不会去那儿的。”
斯特莱克把钥匙装进口袋,利奥诺拉这时候才想起问他要不要喝茶或咖啡,他谢绝了,回到外面阴冷的雨地里。
他朝西邦尔公园地铁站走去,发现腿又瘸了,这段路很短,对腿伤没有什么损害。先前急着离开妮娜的公寓,安假肢时不像平常那样仔细,也没有涂抹有助于保护假肢上皮肤的舒缓膏药。
八个月前(就在那天,他的上臂被刺伤了),他从几节楼梯上摔下去,摔得很惨。之后给他检查的医生说,这给截肢后的膝关节的内侧韧带造成了新的伤害,不过也许可以恢复,建议他用冰敷,多休息,再做进一步的检查。可是斯特莱克没有时间休息,也不愿意再接受更多的检查,就用带子把膝盖绑起来,并在每次坐下时不忘举起伤腿。疼痛已经减轻一大半,但是偶尔,如果走路太多,伤处便又开始隐隐作痛,肿起来。
斯特莱克走的这条路往右拐去。一个高高瘦瘦、有点弯腰驼背的人跟在他身后,低低地埋着脑袋,只能看见黑色兜帽的顶部。
不用说,眼下最明智的做法是回家,让膝盖休息休息。今天是星期天。他没有必要冒着大雨满伦敦城转悠。
他不会去那儿的,斯特莱克的脑海里想起利奥诺拉的话。
可是如果选择返回丹麦街,听雨点啪啪地敲打床边屋檐下歪歪扭扭的窗户,夏洛特的写真相册近在手边,就在楼梯平台上的那些箱子里……最好动起来,去工作,琢磨别人的问题……他在雨中眨了眨眼睛,抬头看了一眼经过的那些房屋,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跟在后面二十米开外的人。虽然那件黑大衣没款没形,但是斯特莱克从那短促的脚步得出了印象:那是一个女人。
这时,斯特莱克注意到她走路的样子有点奇怪,有点不自然。不像是一个寒冷雨天里的独行者那样若有所思。她没有低下头抵挡凄风苦雨,也没有为了赶往一个目的地而迈着稳健的步伐。她不停地调整速度,虽然幅度很小,但斯特莱克可以察觉到,每走几步,藏在兜帽下的脸便会暴露在狂风骤雨中,随即又消失在阴影里。她不让斯特莱克离开她的视线。
利奥诺拉第一次跟他见面时是怎么说的?
我觉得有人在跟踪我。高个子、黑皮肤的姑娘,肩膀圆圆的。
为了试验一下,斯特莱克略微加快速度,然后又放慢脚步。他们之间的距离始终保持不变;一片模糊的浅粉红色闪现,是躲在兜帽里的脸更频繁地抬起来又低下去,以确定他的位置。
她在跟踪方面毫无经验。换了斯特莱克这样的老手,便会走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假装打手机,掩饰自己对跟踪目标的专注和独特的兴趣……为了给自己找点乐子,斯特莱克假装突然犹豫不决,似乎对方向是否正确产生了怀疑。黑色的人影猝不及防,一下子停在原地,呆若木鸡。斯特莱克又继续往前走,几秒钟后,就听见她的脚步声在身后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回荡。她太傻了,竟没有意识到自己被识破了。
西邦尔公园地铁站在不远处出现了:一长溜低矮的黄砖建筑。他想在那儿跟她正面相对,问她时间,好好看看她的脸。
他拐进车站,迅速走到入口处的另一侧,躲在暗处等着她。
大约三十秒钟后,他瞥见那个高大的、黑乎乎的身影在闪烁的雨水中朝地铁口走来,双手仍然插在口袋里;她担心把斯特莱克给跟丢了,担心他已经上了车。
他自信地迅速朝门口跨了一步,想要面对她——假脚在潮湿的瓷砖地上没站稳,往旁边一滑。
“妈的!”
他收不住脚,做了个难看的小劈叉,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他倒向肮脏潮湿的地面,屁股在购物袋里那瓶威士卡上硌得生疼,在倒地前那漫长的、慢动作般的几秒钟里,他看见那个姑娘的侧影在地铁口凝固,然后便像一头受惊的鹿一样消失了。
“真是该死!”他喘着气说,躺在湿乎乎的瓷砖地上,售票机旁的人们都盯着他看。他摔倒时又把腿给扭了;感觉好像一根韧带被撕裂了;本来只是隐隐作痛的膝盖,现在尖叫着发出抗议。斯特莱克暗自责备地板没有拖干、假肢的脚踝设计僵硬,一边试着从地上站起来。
没有人愿意接近他。毫无疑问,他们以为他喝醉了——尼克和伊尔莎的那瓶威士卡从购物袋里钻出来,正在地上笨重地滚动。
最后,一位伦敦地铁工作人员扶他站了起来,一边嘀咕着说,那儿竖着一块“小心地滑”的警告牌,难道先生没有看见吗,难道还不够醒目吗?他把威士卡递给斯特莱克。斯特莱克无地自容,低声说了句谢谢,便一瘸一拐地朝检票口走去,只想赶紧逃离数不清的瞪视的目光。
他终于上了一辆南行的列车,伸直那条疼痛的腿,隔着西服裤子尽量仔细地检查膝盖。又酸又疼,跟从楼梯摔下去时的感觉完全一样。竟然有个姑娘在跟踪他,他非常恼火,想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姑娘是什么时候跟上他的?她是不是一直盯着奎因家,看见斯特莱克走了进去?她会不会(这种可能性是贬抑了斯特莱克)把斯特莱克错当成了欧文·奎因?凯萨琳·肯特在黑暗里就曾看错……在哈默史密斯站换车前的几分钟,斯特莱克站了起来,提前做好准备,应付危险的下车动作。终于到达目的地男爵府时,他腿瘸得很厉害,满心希望有根拐杖。他费力地走出铺着维多利亚风格浅绿色瓷砖的售票大厅,把脚小心地踩在布满湿脚印的地板上。不一会儿,他就离开了给他遮风挡雨的宝贵的小车站,离开了它新奇的美术花体字和三角形石头楣饰,继续在无情的大雨中前行,走向近旁那条车流滚滚的双车道。
斯特莱克欣慰地发现,他出地铁口的地方,正是塔尔加斯路上他寻找的那座房子所在的那一段。
虽然伦敦到处充斥着这样的奇葩建筑,但他从没见过建筑物跟周围环境如此格格不入的。一排非常独特的老房子,仿佛是一个更加自信、更富有想像力的时代留下的深色红砖遗迹,而繁忙的车流铁面无情地在一扇扇门前来回穿梭,因为这里是从西边进入伦敦的交通要道。
这些房子是维多利亚晚期风格的、华丽的艺术家工作室,底层的拱形窗户十分宽敞,格子结构,空格很大,楼上的窗户是朝北的,如同消失的水晶宫殿的碎片。斯特莱克虽然又冷又湿,腿脚酸痛,还是停了几秒钟,抬头打量一百七十九号宅邸,惊叹它独特的建筑风格,并猜想如果范克特改变主意,同意出售房子,奎因夫妇会得到多少钱。
他挣扎着爬上白色台阶。前门有个挡雨的石砖罩棚,石头上面雕刻着华丽的垂花饰、卷花饰和各种徽章。斯特莱克用冰冷麻木的手指把钥匙一把把地掏出来。
第四把钥匙毫不费力就插了进去,转动自如,就好像许多年来一直都在开这把锁似的。哢嗒一声轻响,前门开了。斯特莱克迈过门槛,把门关上。
他像被人扇了一记耳光,又像被兜头浇了一桶凉水,摸索着抓住大衣领子,把它拽上去捂住嘴巴和鼻子,抵挡那股气味。这里本应该只闻到灰尘和旧木头的气息,不料却有一股刺鼻的化学气味扑面而来,钻进他的鼻子和喉咙。
他本能地去摸身边墙上的开关,打开天花板上悬挂着的两个没有灯罩的灯泡。狭窄的、空无一物的门厅,蜂蜜色的护墙板。几根同样材质的麻花形柱子支撑着门厅中央的一道拱门。第一眼看去,这里幽静、雅致、错落有致。
可是斯特莱克眯起眼睛,慢慢看清了原来的木结构上有大片烧灼般的痕迹。一种气味刺鼻的腐蚀性液体——使得凝固的、灰扑扑的空气都有了焦灼味——被泼洒在各个地方,像是一种极度荒唐的破坏行为;它灼蚀了年深日久的地板上的清漆,烧毁了前面木头楼梯上的光泽,甚至被泼洒在墙上,使彩色涂料出现大片大片的泛白和褪色。
斯特莱克隔着厚厚的哔叽呢大衣领子喘息了几秒钟,突然想到,作为一座无人居住的房子,这里的温度太高了。暖气被调得很高,使得浓烈的化学气味挥发得更加刺鼻呛人,而如果是在寒冷的冬天自然慢慢发散,这种化学液体不应该有这么大气味。
脚下有纸张沙沙作响。他低头一看,是一张外卖功能表的残片,和一个写着“致住户/管理人”的信封。他俯身捡起来。是隔壁邻居用愤怒的笔迹写的一封短信,抗议这房子里的气味。
斯特莱克把短信扔回门垫上,迈步走进门厅,发现凡化学物质泼洒到的地方,都留下了满目疮痍。他打开左边的一扇门。房间里黑黢黢的,空无一物,没有受到那种漂白剂般的物质的侵蚀。除此之外,一楼仅有一个破败的厨房,也几乎没有什么家具。洪水般肆虐的化学物质没有放过厨房,就连餐具柜上的半块陈面包上也有那种液体。
斯特莱克朝楼上走去。有人曾在楼梯上行走,把那种腐蚀性的有毒物质从一个超大的器皿中倾倒出来,泼溅得到处都是,甚至溅到楼梯平台的窗沿上,使那里的油漆开裂、起泡。
到了二楼,斯特莱克站住了。即使隔着厚厚的羊毛大衣,他也能闻到另外一种气味,一种浓烈的工业化学物质掩盖不住的气味。甜丝丝的腐臭味:是肉体腐烂发出的恶臭。
他没有打开二楼那些关闭的房门,而是慢慢地循着那个泼洒腐蚀性液体的人的脚步,往三楼走去。那瓶生日威士忌酒在购物袋里笨重地晃动着。楼梯上斑斑驳驳,清漆被腐蚀掉了,雕刻栏杆上蜡一般的光泽也被烧灼殆尽。
斯特莱克每走一步,那股腐烂的气味就更浓烈一分。这使他想起在波士尼亚时,他们把长长的棍子插进土里,再拔出来闻一闻,那是一种寻找乱葬岗的万无一失的措施。到了顶楼,他把大衣领子更紧地捂在口鼻上,走向那间画室,这里曾有一个维多利亚时期的画家,在北窗恒定不变的光线下作画。
斯特莱克在门口没有迟疑,只花了几秒钟便将衬衫袖子扯了下来,盖住没戴手套的手,这样推门时就不会在木门上留下指纹。铰链发出轻微的吱呀一声,随即便是一大群四散飞舞的苍蝇。
他想过会有死亡,但没料到会是这样。
一具尸体:被捆绑着,正在腐烂发臭,内脏被完全掏空,尸体不是挂在金属钩上,而是躺在地板上,但原来无疑是被悬挂着的。看上去像一头被屠宰的猪,却穿着人的衣服。
尸体躺在高高的拱形横梁下,沐浴着罗马风格的大窗户透进来的日光。虽然这是一座私人住宅,而且玻璃窗外仍有车辆在雨地里行驶,但斯特莱克却觉得自己是站在一座神庙里,干呕着目睹祭祀屠杀,目睹一次邪恶的亵渎行为。
七个盘子和七副刀叉摆放在腐烂的尸体周围,似乎那是一块大大的肉。躯干从喉咙到骨盆被切开,斯特莱克凭着高大的个头,即使站在门口,也能看到那个残留的黑洞洞的空腔。内脏都不见了,似乎是被瓜分吃掉了。尸体上的肉和组织都被烧毁,更加深了它曾被烹煮、分食的邪恶印象。这具被焚烧、分解的死尸上有几处地方闪闪发亮,看上去像是液体。四个嘶嘶作响的暖气片加速了腐败的进程。
距离他最远的是那张腐烂的脸,在靠近窗户的地方。斯特莱克没有动弹,只屏住呼吸,眯起眼睛仔细查看。一缕泛黄的胡子仍然粘在下巴上,一只被烧焦的眼睛依稀可见。
斯特莱克虽然见识过死尸和各种断肢残骸,但此时化学物质和腐尸交织的气味几乎令他窒息,他不得不强忍着呕吐的欲望。他把购物袋挪到粗粗的小臂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站在原地,没有再往房间里走,尽量从多个角度拍了现场照片。然后他从画室退出来,让门自己关上,拨打了九九九。门虽然关上了,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腐臭气味并未减弱丝毫。
斯特莱克急于重新呼吸清新的、被雨水冲刷过的空气,但仍然走得很慢、很稳,生怕踩空、摔倒。他顺着失去光泽的楼梯走下来,到街上等待员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