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暴君先生在吗?
——威廉·康格里夫《如此世道》
斯特莱克在湿淋淋的黑砖院落的尽头停下,给罗宾打电话,是忙音。他竖起大衣领子,靠在潮湿的墙上,每隔几秒钟就摁一下“重拨”键,无意间看到对面一座房子上钉着的一个蓝色牌子,写着纪念文学沙龙女主人奥托琳·莫赖尔女士。毫无疑问,这些围墙里也曾有人讨论过粗制滥造的影射小说……
“喂,罗宾,”电话终于打通了,斯特莱克说道,“我有点晚了。麻烦你替我给冈弗里打个电话,跟他说我已经定了明天跟猎物见面。再告诉卡洛琳·英格尔斯,暂时没有新的活动,但我明天会给她电话,汇报最新情况。”
他这样调整了自己的日程之后,把圣约翰林的达纽比斯酒店的名字告诉了罗宾,让她想办法打听一下欧文·奎因是否住在那儿。
“那些希尔顿酒店怎么样了?”
“不太乐观,”罗宾说,“只剩下两家了。什么消息也没有。如果他入住了其中一家,肯定是用了假名或做了伪装——要么就是酒店的人都太不注意观察了。按理说他们不会忽略他的,特别是他穿着那样一件斗篷。”
“肯辛顿那家试过了吗?”
“试了。没消息。”
“好吧,我又有了一个线索:一个自己出书的女朋友,名叫凯萨琳·肯特。我以后会去找她。今天下午我不能接电话了,要跟踪布鲁克赫斯特小姐呢。如果有什么事就给我发短信吧。”
“好的,跟踪愉快。”
然而,这个下午既乏味无趣,又一无所获。斯特莱克在监视一个收入颇丰的主管,她那多疑的老板和情夫认为,她跟一个竞争对手不仅关系暧昧,而且分享商业秘密。布鲁克赫斯特小姐请了一下午假,声称要去脱毛、美甲和美黑肌肤,以取悦自己的恋人,事实证明她说的全是真话。斯特莱克在水疗馆对面的尼禄咖啡馆里坐了差不多四个小时,透过雨水斑斑的窗户盯着水疗馆的大门,招来那些推着婴儿车、想找地方闲聊的女人们的厌憎。最后,布鲁克赫斯特小姐出现了,古铜色的皮肤,估计脖子以下几乎一根毛也没有了,斯特莱克跟了她一小段距离后,看到她上了一辆计程车。虽然是雨天,斯特莱克竟奇迹般地在她消失前叫到了第二辆计程车。他在大雨冲刷的拥挤的街道上静静地跟踪着,直到前面那辆车停在那个患疑心病的老板自己家门口,刚才斯特莱克看到计程车行驶的方向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可惜他还一路偷拍了那么多照片。他付了计程车费,在脑子里记下结束的时间。
时间刚过四点,太阳正在落山,没完没了的雨更加寒冷刺骨。他走过一家饮食店,里面耶诞节的灯光从窗户照出来,使他的思绪飘向了康沃尔。康沃尔已在短时间内连续三次侵入他的脑海,对他呼唤,对他低语。
他已经多久没有回到那个美丽的海边小镇了?四年?五年?他曾在那里度过童年最平静的一些时光。他在舅妈和舅舅到伦敦来的时候跟他们见面,他们腼腆地说自己是“进城”,总是住在他妹妹露西家里,享受一下大都市的种种。上次,斯特莱克带舅舅去酋长球场看了阿森纳队主场对曼彻斯特城队的比赛。
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是罗宾,像平常一样严格遵照他的吩咐,给他发短信而没有打电话。
冈弗里先生要求明天上午十点在他办公室再碰一次面。有新情况相告。罗。
谢谢。斯特莱克回了短信。
除了对妹妹和舅妈,他从来不在短信后面加亲密的话。
在地铁里,他仔细盘算下一步行动。欧文·奎因的下落简直成了他的一块心病;那个作家竟然这么难找,这让他既恼怒,又好奇。他从钱夹里抽出伊莉莎白·塔塞尔给他的那张纸。在凯萨琳·肯特的名字下面,是富勒姆一座塔楼的位址和一个手机号码。纸张底部写着四个字:独立作者。
斯特莱克对伦敦某些地段的熟悉不亚于计程车司机。他小时候虽未真正深入高档地区,却跟着他那已故的、永远都在流浪的母亲,在伦敦的许多地方住过:通常都是违章建筑或福利住宅,但是偶尔,如果母亲当时的男朋友能付得起钱,也会住住较为宜居的地段。他知道凯萨琳·肯特的地址在什么地方:由旧会议楼组成的克莱曼·艾德礼府,其中的许多楼房已廉价卖给了私人。丑陋的、方方正正的砖砌塔楼,每层都有阳台,离富勒姆的那些价值几百万的豪宅不过几百米。
家里没有人等他,下午在尼禄咖啡馆坐了那么久,肚子里塞满了咖啡和点心。他没有乘北线地铁,而是坐区域线到了西肯辛顿,在暮色中来到北城路,经过一些咖啡屋,和许多因经济不景气而倒闭的用木板封住的小店。斯特莱克来到他寻找的塔楼时,天已经黑了。
斯塔夫·克里普斯故居是最靠近马路的一座楼,在一个低矮的现代医疗中心后面。那位乐观的建筑设计师可能被社会主义理想冲昏了头脑,给每座楼都留出了小小的阳台区。难道他们幻想快乐的住户会侍弄窗台花箱,或在栏杆上探出身子,愉快地跟邻居打招呼?实际上这些外部空间都被当成了存东西的地方:旧床垫、童车、厨房用具,还有一堆堆的脏衣服全都暴露在外,好像塞满破烂的柜子被横着切开,以便大家都能看见。
一群戴着兜帽的年轻人在大塑胶垃圾桶旁边抽烟,他经过时他们揣测地打量着他。他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高大结实。
“大色鬼。”他走出他们视线时,听见其中一个说道。他没有理会那个肯定出了故障的电梯,朝水泥楼梯走去。
凯萨琳·肯特的公寓在四楼,要绕过楼外一圈暴露在风中的砖砌阳台。斯特莱克注意到,凯萨琳跟周围的邻居不同,她在窗户上挂了真正的窗帘。他开始敲门。
没有回音。没有开灯,也没有任何动静。如果欧文·奎因在里面,肯定打定主意不暴露自己。一个嘴里叼着烟、满脸怒气的女人从隔壁的门里探出头,动作快得颇有喜剧效果,她探寻地盯了斯特莱克一眼,又把头缩回去。
寒风呼呼地扫过阳台。斯特莱克的大衣上闪着雨滴,但他知道没戴帽子的脑袋看上去还跟平常一样:那头短短的紧密卷发,丝毫不受雨水的影响。他把双手深深插进口袋,摸到一个已被忘却的硬信封。
凯萨琳·肯特家门外的灯坏了,斯特莱克往前挪了两个门,找到一个好灯泡,打开银色的信封。
迈克尔·艾拉科特夫妇诚邀阁下参加小女罗宾·威尼霞与马修·约翰·康利弗先生的婚礼二〇一一年一月八日星期六下午两点马沙姆的圣母玛利亚教堂之后转至斯温顿公园这份请柬透着一种军令状般的权威性:婚礼将按请柬所描述的样子进行。他和夏洛特的关系从未发展到这一步,派发这种印着闪亮的黑色草书的、硬挺的乳黄色请柬。
斯特莱克把请柬塞回口袋里,回到凯萨琳家的深色木门旁等着,缩起身子,凝视着外面黑暗的黎里路,车辆的前照灯、尾灯和反光在路上闪过,形成一道道红宝石和琥珀般的光影。地面上那群戴兜帽的年轻人时而聚在一起,时而分开,随后又有其他人加进来,重新聚拢。
六点半时,这支壮大了的队伍慢慢跑开了。斯特莱克注视着他们的背影,就在他们快要在视线中消失时,对面走来一个女人。她走过一个路灯的光圈时,斯特莱克看见一把黑伞下面有一头浓密的鲜红色头发在风中飘舞。
女人走路时身子有些歪斜,因为不撑伞的那只手里拎着两个沉甸甸的购物袋,但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给人的感觉倒有几分迷人,时不时地甩一下浓密的卷发,在风中飘舞的红发十分耀眼,宽松大衣下面的双腿也很纤细。女人浑然不觉斯特莱克就在四楼上审视着她,兀自越走越近,穿过前院的水泥地,消失了。
五分钟后,她出现在斯特莱克站着的阳台上。再走近时,可以从她绷紧的大衣纽扣看出厚实的、苹果形状的身材。她低垂着头,没有注意到斯特莱克,直到几步开外时,她抬起头来,斯特莱克看见一张有许多皱纹的浮肿的脸,比他预想的苍老得多。女人突然停住脚步,倒抽一口冷气。
“你!”斯特莱克意识到,因为灯坏了,女人只能看到他的轮廓。
“你这个该死的混蛋!”
购物袋砸在水泥地上,发出玻璃破碎的声音。女人全速朝他冲来,双手攥成拳头挥打着。
“你这混蛋,混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你给我滚!”
她发疯般地挥了几拳,斯特莱克被迫抵挡。他后退几步,女人尖声大叫,徒劳地挥舞双拳,想突破曾经当过拳击手的斯特莱克的防线。
“你等着——皮帕肯定会把你干掉——你他妈的等着吧……”
邻居的门又开了,还是那个嘴里叼着香烟的女人。
“哟!”她说。
门厅的灯光洒在斯特莱克身上,照亮了他。红头发的女人发出半是惊叫、半是抽冷气的声音,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离开了他。
“这他妈是怎么回事?”邻居问道。
“好像是认错人了。”斯特莱克和颜悦色地说。
邻居砰地把门关上,侦探和袭击他的人重新陷入黑暗。
“你是谁?”女人轻声问,“你想干什么?”
“你是凯萨琳·肯特吗?”
“你想干吗?”
她突然紧张起来,“如果我猜得不错,告诉你,那事儿我压根儿没参与!”
“你说什么?”
“那你到底是谁?”她问,听声音比刚才更害怕了。
“我叫科莫兰·斯特莱克,是私人侦探。”
他已经习惯了人们意外发现他在门口等他们时的反应。凯萨琳的反应——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是很典型的。她从他身边连连后退,差点儿被自己扔下的购物袋绊倒。
“谁派私人侦探来调查我?肯定是那女人,对不对?”她恶狠狠地说。
“有人雇我寻找作家欧文·奎因,”斯特莱克说,“他已经失踪快两星期了。我知道你是他的朋友……”
“不,我不是。”说着,她弯腰去捡那两个袋子。它们发出重重的、金属碰撞的声音。“你可以替我把这话告诉那个女人。她尽管去找他好了。”
“你不再是欧文的朋友了?你不知道他在哪儿?”
“我根本不关心他在哪儿。”
一只猫高傲地在石头阳台的边缘走过。
“我能不能问问你上次是什么时候……”
“不能问。”她一边说,一边做了个愤怒的手势,把手里一个购物袋抡了起来,斯特莱克吓得缩了一下,以为已经走到跟她并排的那只猫会被砸到阳台外面去。猫嘶嘶叫着跳开了。说时迟那时快,女人狠狠地踢了猫一脚。
“该死的东西!”她说。猫迅速跑走了。“请你让开。我要进我的家。”
斯特莱克从门口退了几步,让她上前。女人找不到钥匙了。她手里拎着袋子,非常别扭地在口袋里摸索了几秒钟,只好又把袋子放在脚下。
“奎因先生跟他的代理为他那本新书大吵一架后就失踪了,”斯特莱克趁凯萨琳在大衣里摸索时说道,“我就猜想是不是……”
“我根本不关心他的书。也没读过。”她加了一句,两只手在发抖。
“肯特夫人……”
“女士。”她说。
“肯特女士,奎因先生的妻子说,一个女人到他们家里去找他。根据描述,我觉得……”
凯萨琳·肯特找到了钥匙,可是又掉在地上。斯特莱克俯身替她捡起来。她一把从斯特莱克手里抢过去。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你上个星期没有去他家找他吗?”
“我告诉过你了,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气呼呼地说,把钥匙猛地插进锁眼,拧了一下。
她抓起两个购物袋,其中一个又发出重重的、金属碰撞的声音。
斯特莱克看出是当地一家五金商店的袋子。
“看上去挺重的。”
“我的水箱浮球阀坏了。”女人怒气冲冲地告诉他。
然后,她就当着斯特莱克的面把门重重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