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无尽的烦恼是人类自己的思想。
——约翰·韦伯斯特《白色的魔鬼》
那天晚上九点二十,斯特莱克穿着T恤衫和拳击短裤躺在羽绒被上,旁边的椅子上放着吃剩的一份外卖咖喱餐,他在看报纸的体育版,支在床对面的电视机在播新闻。充当他右脚踝的那根金属棒,在床边一个箱子上的廉价桌灯的映照下闪着银光。
星期三晚上,在温布利有一场英法友谊赛,但斯特莱克更感兴趣的是下星期六阿森纳主场对战热刺队的那场比赛。他从少年时代起就效仿特德舅舅,成了阿森纳的球迷。特德舅舅一辈子都生活在康沃尔,怎么会支持阿森纳队呢?这个问题斯特莱克从来没问过。
在旁边那扇小小的窗户外面,夜空弥漫着一种朦胧的亮色,星星挣扎着闪烁光芒。白天睡了几小时,对于缓解他的疲劳完全没起到作用,但他还不想睡觉,因为刚吃了一大份印度羊排香饭,喝了一品脱啤酒。身边的床上放着罗宾手写的一张纸条;是他傍晚离开办公室时罗宾交给他的。上面记着两个约会。第一个是:
克利斯蒂安·费舍尔,明天上午九点,交火出版社
埃克斯茅斯市场ECI
“他为什么想见我?”当时斯特莱克惊讶地问罗宾,“我只想知道他告诉奎因的那个静修所的地址。”
“我明白,”罗宾说,“我也跟他这么说了,可是他好像特别兴奋地想见你。他说就约在明天上午九点,你可一定要答应。”
这是想搞什么?斯特莱克盯着纸条,烦躁地问自己。
那天早晨,他在筋疲力尽中让自己的脾气占了上风,赶跑一个本来可以给他带来更多生意的有钱客户。接着,他又被利奥诺拉·奎因逼着接了她的案子,而报酬很可能是空头支票。现在利奥诺拉不在眼前了,他便很难想起促使他接下案子的那种混合了怜悯和好奇的复杂情绪。他答应找到利奥诺拉那个爱生气的丈夫,此刻,在这个安静、冷清的阁楼间里,这份承诺显得不切实际,而且不负责任。他最重要的不是赶紧还清债务,获得一点自由的时间吗?星期六在酋长球场消磨一个下午,星期天睡睡懒觉。在几乎马不停蹄地干了好几个月之后,他终于开始挣钱了,吸引客户的并不光是那次崭露头角,一夜成名,而是人们的口口相传。难道他就不能再忍威廉·贝克三个星期吗?
斯特莱克又低头看着罗宾手写的纸条,暗自纳闷:这个克利斯蒂安·费舍尔为何这么兴奋,想跟他见面呢?他想见的是斯特莱克本人吗?还是卢拉·兰德里疑案的破案高手,或(更糟糕)乔尼·罗克比的儿子?他真是很难判断自己的名望达到了什么程度。斯特莱克曾认为他那次意外的名声大噪已经逐渐减了势头。当时确实很热闹,但是记者的电话几个月前就偃旗息鼓了,而且早在几个月前,他报出自己的名字时,对方就不再提及卢拉·兰德里。陌生人对他的反应又恢到他这辈子多数时候那样,把他的名字错念成“卡梅隆·斯其克”。
不过,说不定出版商知道这位失踪的欧文·奎因的什么情况,急于透露给斯特莱克,可是他为什么不肯告诉给奎因的妻子呢?斯特莱克百思不得其解。
罗宾写给他的第二个约会在费舍尔的那个下面:
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四,傍晚六点半,皇家兵器鲁佩尔街二十五号,SEI斯特莱克知道罗宾为什么把日子写得这么清楚:她决心已定,这一次——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了?——斯特莱克和她的未婚夫终于要见面了。
那位素未谋面的会计师可能不会相信,斯特莱克实际上暗自感谢马修的存在,感谢罗宾无名指上那枚闪闪发光的蓝宝石钻石戒指。听起来马修像个白痴(罗宾怎么也想像不到,斯特莱克对她无意中提及未婚夫的每句话都记得一字不差),但是马修在斯特莱克和一个可能扰乱他平静的姑娘之间竖起了有益的屏障。
斯特莱克无法避免自己对罗宾产生好感,在他最低潮的时候,罗宾对他不离不弃,帮助他扭转了命运;而且,他眼光正常,无法回避这样一个事实:罗宾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他认为罗宾的订婚挡住了一股细微而持续的气流,这股气流如果不受阻碍,会严重干扰他的安逸。斯特莱克认为自己处于情感恢复期,那一段长期而动荡的关系以谎言开始,又在谎言中结束。他不愿意改变自己的单身状态,觉得这样很舒服、很自在,这几个月来他成功地避免了任何感情纠葛,虽然妹妹露西多次想给他介绍女人,听起来她们都像是某个相亲网站的恨嫁剩女。
当然啦,一旦马修和罗宾真的结婚,马修很可能会利用自己身份的提高,劝说新婚妻子离开这份他明显不愿意让罗宾做的工作(在这一点上,斯特莱克准确地看穿了罗宾的犹豫和回避)。不过,斯特莱克相信,婚期一旦确定,罗宾肯定会告诉他的,因此他认为目前危险还很遥远。
他又打了一个大哈欠,把报纸折起来扔在椅子上,让注意力转向电视新闻。他自从搬到这个螺蛳壳大的阁楼间,给自己添置的一个奢侈品就是卫星电视。此刻,他的可携带式电视机就放在一个机上盒上,图像不再依靠微弱的室内天线,便由模糊变得清晰了。律政司司长肯尼斯·克拉克正在宣布法律援助预算大幅削减三亿五千万英镑的计划。斯特莱克睁着困倦的双眼,迷迷糊糊地看着那个面色红润、挺着大肚腩的男人对议会说,他希望“不要鼓励人们一碰到问题就求助于律师,而要鼓励他们考虑更合适的方式解决争端”。
不用说,他的意思是穷人最好放弃寻求法律服务。像斯特莱克的客户那样的人仍然能够请得起昂贵的高级律师。这些日子,他的大部分工作都是为了维护那些天性多疑、屡屡遭到背叛的富人的利益。他把资讯提供给他们那些圆滑的律师,使富人能在丑恶的离婚案和激烈的商业争端中赢得更多的利益。有钱的客户不断把他介绍给也遭遇类似困难的类似的男人和女人;这是他在这个特殊行当的特别奖赏,经常是重复劳动,但是获利颇丰。
新闻播完了,他吃力地下了床,收掉床边椅子上的残羹剩餐,一瘸一拐地走进小厨房去洗洗涮涮。这些事情他从不疏忽:在军队里学到的自尊自爱的习惯,即使在他最贫穷的时候也没有丢掉。这些习惯其实也不能完全归功于军旅的训练。他以前就是个爱整洁的孩子,以特德舅舅为榜样,特德舅舅酷爱整洁,从工具箱到船屋,无不井井有条,跟斯特莱克母亲莱达的混乱无序形成鲜明对比。
十分钟后,他在马桶里撒了最后一泡尿——马桶因为紧靠淋浴器,总是湿漉漉的——又在略微宽敞点的厨房水池边刷了牙,回到床前,卸下假肢。
新闻最后是明天的天气预报:气温零度以下,还有雾。斯特莱克在断肢的顶上搽了点粉;今晚比几个月前疼得轻些了。虽然今天吃了全套的英式早餐和外卖的咖喱印度餐,但自从又能自己做饭以来,他还是掉了一些体重,减轻了断腿承载的压力。
他用遥控器指着电视荧幕;一个大笑的金发美女和她代言的洗衣粉隐入黑暗。斯特莱克笨拙地把身体挪到被子下面。
当然啦,如果欧文·奎因就藏在那个作家静修所里,要把他打探出来很容易。听起来这是个自私自利的混蛋,带着自己的宝贝书,赌气躲到了暗处……在斯特莱克的脑海中,一个发怒的男人背着大帆布袋、气呼呼地扬长而去,这模糊的形象刚一出现就消失了。斯特莱克沉入香甜无梦的深睡眠。下面酒吧间隐约传来低音吉他的节奏声,但很快就被他自己刺耳的鼾声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