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落霞

老妪面上填满风霜的皱纹抖动着,珠宝匠人的本性让她太想知道这碎月簪的来由。多少的前人摸了一辈子的石头都未曾一睹碎月的风姿,那些后生们纵然天赋异禀,手中刻刀又何时能落到这团翠白之上。

碎月,是文人取的名字,意指花下月影。她先前并不懂这些墨客的风雅,直至她完整拨去银白,顷刻为翠白横生所征服。

她看林礼的神色,此前确实对碎月之事一无所知。昨日里见她提剑相助,她自称“武家子弟,手中乃父母遗物”多半也是真话。

莫不是碎月石流落江湖,又遇到极善雕刻手艺人?可后来为什么又要用银子来封呢?这位姑娘若知其中底细,断断不会跑来落霞关来解惑了。

她浑浊的眼珠又上下打量了林礼一番。这里头的委曲到底不是她该问的,她只是与这姑娘有缘的解惑之人罢了。再问下去,恐怕会招来姑娘的不解和防备。

萍水相逢,她能做的只有适当提点。

“姑娘,碎月簪贵重。”良久,她开口了,“你若出行在外,切莫轻易示人。”

林礼原本说罢有些后悔。她从见到碎月簪真身那刻起,心下不安便超过了惊疑。她不知老妪底细,却将“簪子是父母遗物”和盘托出。只怪当时心绪太过不宁,未能冷静前后考虑。

只是现在老妪不再过问。她之前将银子化开后能如实相告,而且为了避人耳目把人叫到里间,都让林礼稍稍放下心来。

奶奶不是坏人。出手相助,在江湖之中,是要算作恩情的。

“化开银层费了很大功夫。”奶奶恢复了缓慢苍老的语气,“寻常的封银多用银子包裹一些形状简单之物。只是老身化着化着发觉簪尾复杂,原是雕着朵花。”

“这刻簪的是个高人,封簪子的也是。”她说。

“化簪子的更是。”林礼勾起一点笑,看着奶奶。

奶奶面上的皱纹被嘴角往上推,推出令人不忍怀疑的弧度,或许可以叫做真诚。

“谬赞了。老身还未谢过姑娘恩情。”她一笑,声音像棉花被风吹动,软绵又喑哑,“铺子是祖传的。犬子无用,先前遭难,多亏姑娘出手相助。”

林礼抱拳:“路见不平之事,不过举手之劳。”

“落霞关算是遇到恩人了。去年秋天里,走了那么些老人。”奶奶微微点头,舒了一口气,“我的那些故交,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是啊,老师傅都被逼走了。怎么奶奶还留在这里呢?林礼想到些什么,却未询问。

奶奶的眼神朦胧起来:“老张和老赵走的时候,说要带上我。我不走,我不能走。死也只能死在这里。”

“因为我就是落霞关的人。”

林礼和汪吟吟霎时哽住了。

故土对人,竟是如此吗?她们下山不足一月,尚未有思乡之情。只是如此直面“托体同山阿”的决然,林礼不禁思量,她若死去,一定要孤鸿山的低垂的白云和翻滚的松浪托住她的魂灵。除此以外,她还有故乡吗?

不,她确实不是生于孤鸿山的。可那片生她的故土,又在何处?她父母若还活着,还栖居其上吗?若是死了,灵魂应也皈依了吧?

下山的时日里,她第一次真正叩问自己这些问题。

来处、皈依、父母、身世。碎月簪的还原让她重新审视自己不懂的东西,或说她怯于未知和神秘而不愿探寻的东西。

又恰恰是林折云想让她弄懂的。

奶奶又何止为她化了簪,她要感谢这位奶奶了。有个想法在她心里萌发。

晚些时候,林礼头上已经戴上了汪吟吟为她买的桃花簪。汪吟吟也是杏眼,和林礼远远瞧去真有几分双生子的相似。

回了客栈,林礼知道汪吟吟是糊弄不过去的,于是掐头去尾把故事给她讲了个大概。

“怪不得你先前这么执着要来看你的簪子。”汪吟吟到没怪林礼瞒了她,“阿礼,那碎月簪如此贵重,你的亲生爹娘得是什么身份啊?”

林礼摇摇头:“不过想来应该不简单。”

“哎,你要是个什么富贵人家流落在外的小姐,我们是不是有花不完的银子了啊?”汪吟吟神色一转,眼里闪动。

林礼翻了个白眼道:“美的你。”随即她起身,和汪吟吟说自己有点事,要出门。

“刚回来你就出去啊,有什么事啊?”汪吟吟追问的声音在后头赶着林礼。

有什么事?去驿站,找那个镇抚。

千帆为她通报时心里甚感惊奇,前两日还约在茶楼呢,今日怎么找上门来了?

落霞宝业年年税收清河第一,驿站修的比那些荒野驿站不知好多少。尹信便在空置的厢房里见了林礼。

林礼忙着提议将落霞关老师傅召集回来。

“林姑娘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尹信答道,“想不到姑娘江湖中人,也懂政事处理。”

“大人说笑了,我只不过今日见了何家铺子的奶奶,有感而发,觉得此事无比重要。”林礼语气听着稳重,但闻言心里已然打鼓了。

怎么这么冲动啊?你不用来见他的,人家一个镇抚当然想得周到,哪里用得着你来多嘴?出糗了。林礼心里把自个儿里外骂了一通。

“林姑娘在想什么?”尹信读心似的,“你能为落霞关的匠人们着想是好事。”

“我如今在考虑,虽然此次劫难县衙要负全责,但此处的问题远不止县衙。”尹信接着说,“落霞关算是乌苏和湘吉的关联命脉之一,他朝若再遭匪,没有军队,难有还手之力。”

林礼听得认真。

“虽然此次那些山匪,暂且叫做山匪。”他顿一顿,“没有将目标放在来往落霞关的商旅身上,此处关税如常。但不代表来日此处没有危险。落霞关地形又特殊,是个依山形成的天然关口,并不是平原设卡。”

“所以对兵家也很重要。”林礼不自觉接道。

“对,”尹信声音有几分欣喜,“它需要一支直接隶属于东南驻军、不受县衙牵制的护卫军。有了它,来往商贾也会更加放心,还能将召回流散的师傅们。”

“大人所言极是……”林礼本又想说驻军的规模不宜过大,否则会影响商业重镇的本质,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去。

言屹为什么和自己说这些?

“林姑娘,你我相熟,往后不必尊称大人。叫言屹就是了。也允许我叫你一声林礼,可好?”

原是到尹信心里,他们已经算相熟了。

但这到底不算自己该议论的。一个武家弟子,在外不必多言。她又不是汪吟吟那样爱说话、爱热闹的。自己又不是幕僚军师,言到此处便可以了。她心里有分寸。

纵然她确实有兴趣,但只是轻轻应和着。

尹信见她忽然不言了,也不好一个人唱独角戏,寻了个台阶送客。

林礼从驿站里出来,一天之中第三次后悔。

她真的好想听尹信说下去,如何落霞现状如何处理。

这令人难堪的性子。

接下来几日里尹信可忙。

先是密信京城联络改制驻兵一事。他想的容易,但驻兵要考虑许多,真要放在朝堂里议,得吵个十天半个月。他等不起,索性把联络权交由了武广,让他继续跟进。

再者,这知县与县丞一死,清河县的衙门里没了能主事的人,留下来的主簿为人小心,未曾参与到这场谋划里,却不曾开口向上级州府举报过这强盗行径。虽说身不得已,不算帮凶,但如此性子难堪大任,最后不贬不升。

地方人事他不好直接插手,于是官员委派他交由清河县上属的英州知州。当然此前他奔波走访,查明州政府确实未曾参与其中。英州知州原先做的是判官,一张铁面。听闻此事后怒发冲冠,好似钟馗从话本里活过来。

他怒斥蔡斌斗宵之徒后下跪请罪,只道自己老糊涂了,有愧百姓,落霞关出这样的事他难辞其咎,当场便要丢帽辞官。

“大人莫急,您在英州的政绩,京城也是知道的。”尹信安抚道,“如今就算辞官,也要等到将清河落霞整顿好之后。”

如此,知州亲自提人来整顿清河,查处县衙涉事罪人。笼罩落霞关去岁秋天至今的乌云慢慢散去。

落霞宝业能否重振,最重要的其实还是人才。流散的师傅天南地北,哪里的人都有。好在落霞是商业关口,来往人多。向还在的匠户们询问家乡下落,之后再让经过此处的商旅和邮驿带出消息。

能否再聚,便要看缘分了。

之后,尹信提审了县里的度支,封锁消息有他们一份力。但他们也不知道是谁后来又篡改了原本就伪造的推度记录。尹信之前看地方账本,将心思都放在税收上,不怎么留心落霞宝业的推度。如今又查找州、郡的记录,竟都与送至中政的数目一致。

如此,但州、郡度支哪一关出了问题,仍然是个谜。湘吉郡下辖五州,郡度支人手众多,如何一一查证?期间能改动推度的人太多了。

一切都忙完,正是四月里。是时候去启州了。

离开那日,尹信竟找不到合适的车马带上林礼和汪吟吟。那么多的商旅,竟然没有卖马的。依人家的话说:“打这遭过,运货的马还嫌不够,哪里有得出卖?”

把镇抚大人逼急了,最后只能从驿站里挑了匹驿马。

驿马脖颈上挂了个铃铛,走起来当啷作响。出关时安静,那一步一圈当啷声便砸在人心上。两侧山脉掩映垂近地面的太阳,多少郁郁葱葱都染成了橙黄。

道路被两侧山林夹着,中间前行的车队多少有些孤独,看上去好像一队人马义无反顾地冲进黄昏与落霞。

还未见很合时宜的飞鸟在雾紫橙红里舒展翅膀,成为落日时分的卷轴上一点锦上添花的墨痕。

林礼无疑是热爱晚霞的人,这样的落日与孤鸿山的不同,但仍旧醉人。她自己也不知道,多少年后,面对孤鸿山的落日,她仍旧会想起自己在落霞关的这个傍晚。

汪吟吟在一边打着瞌睡,她的周遭好像只剩铜铃的当啷声了,安静过头。于是她把头探出窗外,只能看见两侧山林,近在咫尺的辽阔却被自己的车辆挡住了。

忽而,前面车里的少年也探出脑袋,倏地回头。

目光无疑是对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1.马尔克斯直呼内行

2.前两天没更新是因为我在亲戚家,没有条件写文。手头事情挺多的,虽然还没有开学,但是天天都要上网课(高数杀我)。还要应付父母和亲戚。开学不知道会不会好一点。不过学校好像也蛮卷的。所以更新可能不太定时,但是一定会尽量更新,而且这本书一定不会太监的,会写完。虽然到现在好像都挺糊的,但是真心感谢能追到这里的读者们,爱你们,是你们给了糊文作者更新的动力。

3.终于写出落霞关了,林礼死傲娇死闷骚。所以阿信要主动才会有故事。

4.前方启州会发生什么呢??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