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雾

商行,乃来往商贾会集攀谈之地。其间货物价格行情的消息最是灵通。

打探一圈下来,有不少货物涨了。但涨的如此夸张的,却独独落霞饰物一家。

流进京城的饰物起码较往年少了一半。

尹信飞也似地回宫,将湘吉郡的明细翻了出来,又找出往年的账本加以对比。一路向下看去,找到清河县的数据。落霞关只是个村庄,其详细的税收推度自然在秋账上无法反映。但县城的推度税收,势必要提到其中盈利巨大的产业。

落霞宝业名满四海,对清河税收的贡献,应加以重笔相记。今年,清河县的推度总体上涨,税收较往年也略有增加。单看清河县的数据瞧不出端倪,但只要是将其中“落霞宝业”的数据单拎出来和往年比对,就能看出不对劲。

落霞饰物暴涨,落霞宝业推度也是增加。可税收竟比往年少了将近四分之一,清河县的税收,分明是靠其他农事商事拉起来的。

清河县清不清白另说,落霞关一定干净不了了。倘若今日不曾偶然从价格上看出毛病,谁知道这个小小关隘,要在水面下藏多久。

但一个落霞关而已,又是怎么动得了整个东南的财税的?

尹信凝神,脑海里过去三年的数字一一闪过,试图再从中找出破绽。却丝毫未发觉眼前烛火跳动,人影掠过漆墙,坐到自己面前了,直到他出声叫了“阿信”。

“爹?”尹信如梦初醒,“您怎么来了?”

“你在宫外可曾吃过了?”

“没有。”尹信心道不好,这事忘记解释,怕是他爹以为他去鬼混了,“爹,我不是去……”

尹济海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说,示意下人将食盒拿上。

“你娘做的。吃完再说。”

尹信有些意外。但确实是听完他爹这句话,他才发觉自己已经饿了。

“爹,有些事情想不通。”尹信用完,放下木筷,将各年的账摆出来。将白日里发觉的问题和落霞宝业隐藏其间的数目一一指出。

只是他无法证实其中关联,也找不出其他跟落霞关一样的地方。东南仿若一场大雾,落霞则是隐在其中的山脉,刚刚影影绰绰见到一点山脊,才发现此行无路可走。

他没有更多证据。

“你记住,是东南有问题,而非落霞有问题。”尹济海声音淡淡。

烛火将他原本病白的脸照的橙黄。长久的卧病使他说话气力不足,何时看上去都温吞似团棉花。不知他者只当这是个不顶用的病秧子,知他者方懂考量细节之处——

尹济海的声音没有波澜,方是最大的波澜。他一人曾当百万师时也是这般。

“一个落霞关不足以让你皇爷爷派东南镇抚。”

尹信皱眉,就要问缘故。这做账的人能力了得,自己发现落霞已是走运。户部人手紧张,上哪里找出一个势均力敌之人下东南细查?

“你去。”尹济海读出他脸上的不解,“四品官,不要嫌小。”

尹信噎住。他没有理由反对,倘若真能镇抚东南,不仅可以将这繁重的兼国之权抛回去,而且可以故地重游再赏风姿。一个时辰前方感慨的镜中花水中月,不就立即成真了吗?

只是为何父亲肯定要派下镇抚,又为何想让自己做这镇抚,又怎能预料皇爷爷的想法?

他如是问。

“你不用管。只是朝堂上再提此事,要一口咬死整个东南。”尹济海仍旧淡淡。

次日早朝,却也实在不需尹信说话,户部质疑东南的折子便一本本递上来了。只是争来争去便只围着总数做文章,没人提到其中有细目可疑。

整个东南霎时成了好大一摊浑水。要求户部再查账的,要求派镇抚的,要求问责布政使的,说什么的都有。

尹元鸿的定夺等到再一日后。

下了早朝,尹元鸿将他带到九衡阁。沉香木桌上赫然放着件绯袍官服,云雁绣至其上,在旁放着的正是银鱼符。

“阿信。东南的账理不清。”尹元鸿缓缓道,“是该派个镇抚下去。户部找不出合适的人来,你皇叔本欲分忧,但年后边塞不可无人……”

说着,目光便落到尹信的脸上。

“我去。”尹信原本心中存疑,可如此场面和了父亲那夜的肯定,又叫这一点点疑问顷刻抹平。他几乎可以肯定,皇爷爷就等着他如此咬定这一去。

尹元鸿眼里果然含了笑意,说了一声“好”,便开始交代其中权责底细。

镇抚一职历来临时设立,派往特定地方巡视政务,交付调兵权以应时需。

“过完年开春前后,你便化名下去。东南财税重地实乃我大晋命脉,你定要查出其中猫腻。”尹元鸿颔首,“其他文书,已有人在准备。”

尹信领命,差身后千帆拿过官服鱼符。尹元鸿不多说,他便退出九衡阁。但心中有些问题是后知后觉,疑窦丛生。

整个过程过于顺利,只是仍然是那个问题——为何是他尹信。

他不算最好的人选。他一走,他身体未愈的父亲便要兼国。皇家子弟在外隐藏身份,行事多有不便。纵然户部少人,礼部吏部里也有可管财政的好手,其中人员大可调剂。

更何况东南“财税重地实乃大晋命脉”,尹信却是首次理政。

总不能是皇爷爷知他心意。便算是全然因为父亲斡旋,皇爷爷也该有所考量,人员的确认不可能如此悄无声息。可皇爷爷没有一点儿迟疑,迅速准备好了只等他来。

他原本只觉得东南如迷雾,如今看起来明朗的中政朝堂也扑朔迷离。询问父亲,却也只得到些“你皇爷爷看重你是好事”“眼下却也无人”这样无关痛痒的答案。

“不能急。为政者不露悲喜。”尹济海道,“着眼大局。”

他原本厌恶这样两端是谜的感觉。只是东南财税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他也无暇顾及太多,整个儿春节,除了礼节事务,心思通通在账面文书上。

为何落霞饰物流进京城将近少了一半?

为何只是落霞宝业?

为何去岁的账不见此处有端倪?

他想着想着,便近开春。

湘吉布政使是京官外派。尹信化名言屹,带着万木千帆,抢在他之前抵达。

跟驻地将军武广打了照面。从郡、州一路客套下来,顺道要走账本抄录。研究之余,一路行至落霞关。

为了掩人耳目,一连三日,他和万木千帆分别做普通行路商人打扮,牵两匹马,拉着借来的不同的货,由西侧县衙转入关中。稍作调查,便发觉两侧商铺有些关着,饰物的价格与京城天壤之别。

即使价格低至如此,也少有商队与店中掌柜交谈,要收货。攀谈交易声少。

生意多的地方应该活络才是。这个关口太安静了,最大的动静也许是东侧入关口的过磅手清点商队货物时弄出的声响。有两个灰衣汉子在旁巡视,却并不说话。

与其说是商业重关,可这底下没有白银流通,便只能算是个来往货物清点的普通关卡。

这整个关口一天能流通30两银子便都算上算,但中政里去岁年底一件落霞首饰都不止这个价。

一年到头若是如此,能赚得到什么钱?尹信不用拿到具体的记录,便知道落霞宝业的税收反倒或许可靠,但推度远远到不了那个程度。

但作伪推度又有什么好处?此地又遭遇过什么变故?

他还没有鲁莽到上街抓人来问。此刻只是坐在沿街的茶馆里,盯着街上来来往往,脑海里闪过这几天的种种——

那两个灰衣汉子不对劲。县衙官府里没有灰衣的县吏。更何况他们只站过磅手旁边却并不动手帮忙,进了关口也只是在街上东窜西窜,又非真切在维护治安。过路的商人神色如常,只是两旁的店家见了他们,目光都闪躲害怕起来。

落霞关非军事关隘并不驻兵。哪里来这种人?

“不像官府的人。”他轻声对一旁的万木说。

“您的意思是?”

尹信沉吟,这也不可轻举妄动。开明治世,东南商道出了名的太平,哪里来的山匪流氓?若这真是一支不受官府控制的武装力量,那么清河县城里怎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倘若真算是官匪勾结,对方到底有多少人手?

清河县官府不可信。这沿街商户若是真遭了劫难,想来戒心也很重。眼下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带着人来演场戏。把这真相诈也要诈出来。

尹信当然不可能为了一个猜想真的调来半个营。他连夜修书只和武广要了一百人,武广看他年纪轻轻还派了手下一个幕僚跟来。

择日突袭关口,他原本找不到借口询问大汉来历,也没寻到机会取得商户们的信任。

他正和县丞站在街头拉东扯西,忽的街对面传来一阵骚动。眼见一个白衣少女动作迅速如离弦之箭,锋利如严冬冰刃,三脚便将那个灰衣男子踢倒在地,转眼剑鞘便抵上大汉的肩头骨。

他怕不是晃了神,不然东南春暖,怎见凛冬飞雪平地而起?

这姑娘帮了他大忙了。她白袂飞起,不仅拿住一个大汉,也拂去他心上落霞关漫着的大雾。

后来的事发生得顺理成章。一百人涌入城来,在幕僚先生的指示下造出了半个营的声势。他也弄清了真相。

想到这里,他看着问他如何察觉此地玄机的林礼,眯眼笑道:

“不过是路上遇到了从这儿逃出去的老师傅。”

作者有话要说:尹信:不要太惊艳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