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秋账

去岁年底,中政。

大晋开明17年,风调雨顺,下海商贾平安返乡,国泰民安。眼瞧着又是一个好年。

百姓人家张灯结彩,酒楼茶馆日夜喧闹,天潢贵胄日夜笙歌。

万事万物都似乎都被好年的喜悦所淹没,转眼间便慵懒起来。

倘若说其中最不得闲的,当是户部。秋收的账数目巨大、内容繁杂,冬月里快马加鞭地从各地送来,年前必须核算完整。

时间紧张,任务繁重,整个户部昼夜不停地对账明细,还是遥遥无期。眼瞧就要在御前没个交代,为了给户部众人抢下个安稳的年来,品阶高的老大人们也一同查账,一连数日,把两个侍郎都熬病了。

户部尚书陈恪陈大人苦苦支撑,带着整个户部,总算是在三日前把秋账算明白了,报上御前。

本以为可以舒上一口气,哪曾想这日退了早朝,又叫皇帝把人留住了。同留住的,还有燕亲王尹济林,维桢王尹信,及几位内阁元辅。

“陈大人烦请移步九衡阁。”内监上前虚迎。

九衡阁乃皇帝理政之处,再向北便是皇帝寝宫。阁内炭火烘暖,晴窗透亮。书架上陈诸子百家、策论古籍,墙壁上悬天子手书“济世安民”。那学者九分清流此地可要占去七分。

然玉璧珠帘、金蟾罗绮又不失天家风范,威严贵气。

沉香木桌上放着的正是户部这边数十日连轴转转出的秋账明细。

“爱卿这几日查账费神了。”尹元鸿斜靠在檀木椅上。方才的早朝下来,难掩疲态。

他摆手:“坐着说话吧。”

内监搬上数把椅子。

众人坐定之后,尹元鸿示意宫人拿过桌上账本:

“这秋账内容繁杂,但户部筛查的极好。条目都很明了,前后也没什么差错。”他顿一顿,眼神迟疑地在陈恪脸上停了一会儿,“只是朕觉得,总有哪里奇怪。朕昨夜看得眼睛晃得厉害,便先歇下。”

尹元鸿扶额,眨着眼,仿佛昨夜劳累仍然缠身,一旁宫人见状连忙拿过神仙锤服侍起来。

“父皇保重身体。”燕亲王尹济林关切道,“年关除了秋账没什么大事,父皇也不必如此劳神。事情大可交给儿臣,若是忙不过来,还有阿信。”

他余光看向一边的维桢王。

少年头戴翼善冠,身穿交领茶色五爪龙袍,腰间束玉带。他皇叔与众位大人是强打精神,但脸上都难掩两个时辰早朝的劳累,唯有他还意气风发,精神抖擞,眼里炯炯。

尹信方才正瞧着账,盯着第二页东南四郡的赋税数目,若有所思。

但皇叔的话他可听的一句不落。

他爹尹济海夏日里病倒,是老毛病又缠身,上不了朝,只能在东宫养着。于是把他丢出来代为参政议事,实则是替兼国之权。皇爷爷倒也同意,还将他原本依地名定的封号“京兆”取了,安上“维桢”二字。

“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这是对他存了国士之望了。

尹济海气色顿时好了一半,如今倒也不必每日躺着,只是还受不起日日费神政事,依旧只能由儿子代为兼国。

尹信心里本是不愿的,他有自己的乐子要找。倒也不是像这京城其他二世祖般招妓酗酒,只是找些秘籍习武。

他是皇长孙,骑射之事自有武将来授。可他偏爱的是些江湖秘籍,偏门古怪的拳法剑法。每每听到风声,总让手下去寻。寻得以后或是自修拳法,或是询问先生,总之要学个两招。

这点他和他爹不一样。尹济海平日里毫无心爱用情之物,有时间便是经书兵书换着读,东宫里的藏书比文渊阁只多不少。实在读得乏了,根是商贾根,便算换了帝王服,案头也还摆着算盘。

原本不代父议政时,每日翰林侍读派的功课做完,他便可寻空自行娱乐了。如今叫一个兼国之权圈住,没日没夜地替尹济海处理各种政务,处置完了还需与他汇报周全。

那些秘籍都要成废纸了。

但确实是经此事磨炼,他这说话办事的本领都有长进。从前他读书,翰林侍读教圣贤书,讲儒家道,乏味无聊得紧。他敷衍了事,钻孔习武,免不了要被尹济海教训。闹得东宫不宁,唯恐尹元鸿知晓。

可如今他处理的,却是桥路度支,粮收海税这些具体政务。虽然万事开头难,但于他而言,比那些“之乎者也”有趣太多。他又存了用功的心思,从苍白到熟稔,竟也没花多少时日。

尹济海瞧着自己原本一心习武的傻大儿沉稳下来,病又是去了不少。

“阿信,你在瞧什么?”尹元鸿看见尹信久久不移眼,问道。

“皇爷爷恕罪,阿信未能及时替您分忧,”尹信并不接尹济林的话,反将指指账本次页,“如今瞧出这账的不妥之处来,当做给您的赔罪。”

说道此处,他卖了个笑,桃花眼微眯。惯会讨他爷爷喜欢。

尹元鸿脸上果然舒展不少。旁边众位阁老闻此,又仔细再瞧了瞧他所指。

那里分明写着:

“东南四郡赋税总达约8234万两。农税约987万两,商税约3822万两,海税约3425万两。农事推度约8900万两,商事推度约20000万两,海事推度约32560万两。”

尹氏原本是东南庆明郡的富商,祖上出海博生活,后辈人才辈出,巨贾无数。覆灭前周,建立大晋之后,难改商贾本性,最关心之事莫过银两。故这十几年间,大修制法,紧盯财税。

赋税仍做两分法,初夏一收,秋末一收。立国之初,受限于白银数量,银粮并纳。后来商贸繁盛,海外白银大量流入,渐渐只纳银钱。

赋税大致分为三层,农税,商税,海税。其中农税自不必提,而商税海税另有讲究。大晋开海,支持晋人出洋,也欢迎外商来晋。这其中收受的所有关税和商市交易的费用,统归海税。剩余其他商贾行事,记入商税。

每郡设一布政使统管财税。布政使之下,依各郡不同实况,另设百十余个度支,日调听记商市百物价格变动和农田种产,如实登记在案。各官道路卡、水运码头,增加过磅清点的人手,改革旧制,严查货物关税。

这各行推度,便是结合度支辛苦记录和各关口准确过磅而计算出的结果。换句话说,根据精确的记录和计算,便可推度出一个地区市面上流通交换的白银。

有了推度,自然便可对各地财税状况有更好的考量。

正如本次秋收。

东南四郡以行商为上,农税又低,不大于十之抽一。这真实上缴的农税,怎会与推度出入甚大,农人不爱财吗?海业关口检查甚严,税收年年平稳增长,如今赶上商税倒不稀奇。只是这般倒显出商税的少,尤其将之与推度比较,其中税率虽多有浮动,但不至于纳银少至如此。

尹信闭目,回想起来去岁秋收东南四郡商业推度亦是20000万两,交税3901万两;前岁推度不及如此,交税可达3988万两。

东南的商税,这是一年交的比一年少了。

他如实相告,阁老们也看出其中端倪来。

陈恪在旁冷汗直流。

推度制度历代并无,推行起来自然麻烦十足。度支和关口的记录实数谈何容易,中间有多少贪官污吏企图浑水摸鱼。经郡州县层层上报,户部查账辛苦便辛苦在核实其中一层层的度支、关口与实际推度和税收之间对应的明细。

一条条一目目看下来,竟忘了瞧这总的数目。

尹元鸿昨夜翻查,最终忽视,也是这个中道理。只是一辈子经商与主政的直觉提点他这其中并不简单,他方留下心来,叫旁人来看一看。

“陛下恕罪,是臣无能。”陈恪欲跪,尹元鸿摇头道:

“爱卿带着户部日夜操劳,一时疏忽也是有的。朕也差点叫其中冗杂蒙骗,还是阿信年纪轻记性好,与往年数目对比,方才瞧出个中蹊跷。”

陈恪小心应下,谢过恩后,方道:“依维桢王所见,那这东南四郡的财税,乱子不小。”

“陈大人所言太过含蓄。只怕这偷漏税的风气,东南盛行。”尹济林遽然出声,一面看向尹元鸿,“父皇有何打算?”

“陛下,维桢王所言极是,可这都建立在推度可信之下。”一旁一位阁老缓缓道。

尹信闻言向他颔首:“齐大人质疑的有理。推度制度一开始难以施行,可经十五年的打磨,中间加派人手无数,整顿地方无数,如今已是越发准确起来。但无论东南此次推度数目准确与否,财税都已经理不干净了。”

尹信言下之意,即是推度制度最大的效用——推度能与税收相互印证,倘若其中任何一方出了问题,二者的之间的数目联系必然显得古怪。就此次东南的秋账来看,无论是推度还是财税,都值得好好查一查。

齐阁老稍作思量,哈哈一笑:“维桢王说得有理,是老臣糊涂了。”说罢看向尹元鸿,“虎父无犬子。”

皇帝勤政爱民,太子运筹帷幄,长孙如今小露锋芒。

尹元鸿微微点头,心中对着长孙又是一阵欢喜。

“众卿可以退下了。账目上的问题不一定账目上瞧得出。朕稍作考量,明日再议。”

众人退出九衡阁。

从阶上下来,阁老和陈尚书循着另一侧宫道走远。尹信前面的尹济林便转了身,笑道:“阿信今日好见解,实出皇叔之意料。这夏账,秋账,年账,该不会年年叫你记得如此清楚吧?”

与尹济海久病而虚白不同,早年塞外驰骋灼黑尹济林的皮肤。他生的身材健硕,一对虎目。若是令人单独瞧着,只觉威武。与其说是皇子,更像久经沙场的上将。

一笑起来,眉梢微微下斜,反倒憨厚起来。

“皇叔过奖。”尹信拱手,嘴角上挑,眼里看着清澈,“运气罢了,碰巧解了围。”

“你父亲近来可好?”

“身体已好了大半,皇叔若是实在挂念,可现在便往东宫一去。”

“今日不巧了,府上来了客人。”尹济林抱歉,“不打扰你们父子,皇叔改日再来。”

“我送皇叔。”

“留步。”

尹信瞧着尹济林渐渐行远,变成个黑点。他藏青绣金的外袍与宫道融为一体,红墙也衬不出颜色来。

作者有话要说:有必要解释的(我怕有看文太快的小朋友没看懂)

1.推度制度估算出的银两范围可以理解为现代一个地区的总交易额或者说生产总值GDP

2.所有金钱数据参考宋真宗年间,制度方面大体借鉴明朝,细节自己瞎编。

3.大晋是一个商人立国的朝代,商业增值可以超越各位宝的概念,总之就是它很富。

4.推度制度能够实行,主要一个是数据准确,一个是人员清白。这都是用十几年的时间换来的。大家可以理解为低配版大数据

5.写在最后:尹信同志,你的中二病大家都看到了,你瞒好阿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