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邡都收费站五个字,在渐暗的夜幕中红彤彤的,老远就能瞧见。
沈鹭放慢了车速,下了高速。
乔溪睡眼惺忪地坐直了身子,她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眼睛,然后看向前方道,“一直往前走,第五个路口右拐。”
“你对邡都的路这么熟悉?”沈鹭有些疑惑。
乔溪摇了摇头,五岁前的记忆模糊,就算是宋落絮的脸她都有些记不清,更何况是变了又变十来年快二十年的道路呢。
“我不认识邡都的路,可我知道,另一只鸾鸟就在拐过去的路口尽头。”
因为乔溪眼中的那根白线正虚虚浮在半空中,引着她往深里去。
和渝城相比,邡都算是个小城市。
听上去第五个路口才拐弯,似乎要开上很久,然而不过十来分钟的样子,沈鹭便在路边停下了车。
“前面……”他微微探着头,“是个胡同,乔溪,没路了。”
乔溪没有接话,她推开车门,看向面前的老胡同。
青黑色的瓦片垒成一间又一间矮平的房子,在邡都一栋又一栋的高楼中,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沈鹭跟着乔溪一起下了车,和她一起并排站着。
“这里,还是个旅行景点。”沈鹭微微抬着头,伸手指向不远处立着的一块标牌。
乔溪嗯了一声。她面色有些发白。
“乔溪?”
沈鹭有些疑惑地偏头看向乔溪。
乔溪转过脸,看向沈鹭,将手中的那张照片递了过去,“接下去的事儿,我自己来就行了。你先前不是说有认识的人,能帮我问问她现在住在哪里吗?”
沈鹭微微垂眸,视线落在那张边角泛白的老照片上。
“好。”沈鹭并没有接过照片,只是摸出手机对着照片拍了一张。“我去找在邡都的朋友问问,你……”
乔溪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收回了背包。
沈鹭话音微顿,他眨了眨眼道,“你自己小心。”
乔溪摆了摆手,背好了包,往胡同里走去。走至胡同口时,她突然停下了步子。
沈鹭以为她会回头,但乔溪没有,她只是弯下腰,将鞋带重新系好,然后大步流星地往胡同里走去。
“乔溪。”沈鹭开口喊住了她。
站在那条窄巷子中的人回过头来,四下是昏暗的,可回过头来的人那双眼睛却是很亮,亮进了人的心里。
沈鹭的心漏跳一拍。他抬起手,晃了晃手中的手机。
“留个联系方式吧,不然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
乔溪面上露出了然的神色,她小跑回沈鹭身旁,摸出了自己的手机,递给沈鹭,任由他作为。
沈鹭很快就互留下电话,也加上了微信,把手机重新递给了乔溪。
“那你自己小心。”
乔溪接过手机,并不是很在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便朝着胡同深处走了过去。
直到乔溪的背影从沈鹭眼中消失,他都一直没有动。
夜里凉意很重。
沈鹭轻轻吐出一口气,往前走了两步,停在了那一处标牌前。
标牌上,详尽介绍了这一处胡同的由来。
这胡同,原是如今华国的大富商,商远道的故居。
沈鹭也曾见过商远道,在一场酒会上。
沈鹭的视线缓缓下移,标牌上的字在晚上反射出月亮的光,仍旧能看得一清二楚。
在密密麻麻的介绍最后写着,这一处胡同是商远道为了纪念自己的妻子修建的。
商远道的妻子与他相识于微末,在最艰难困苦的时候,两人就住在邡都一个破旧的瓦房里,商远道的妻子对他亦是不离不弃。
只是可惜,在商远道中年发迹后不久,他的妻子便积劳成疾,撒手人寰。
商远道伤心不已,特意将从前住的那一条长街买了下来,只为留存自己同妻子的回忆。
时间久了,这一处胡同也成了许多年轻人来邡都必定要打卡的地点。
沈鹭的视线久久落在那标牌上。
脑子里的画面却是渐渐变得清晰。他还记得,在同商远道为数不多的会面里,商远道身边总是环绕着不一样的面孔。
唯一相同的,便是十分年轻貌美,身材姣好。
沈鹭笑了一声,面上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
商人嘛,惯是会做生意的。
把亡妻也当做一桩生意,没什么出人意料的。
沈鹭回到车上,他微微后仰,头靠在垫子上。
他有些恍惚,下意识伸手去摸了摸口袋,却是摸了个空。
沈鹭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很久没有抽过烟了。
自从那天身上属于兄长的残魂被乔溪重伤后,他便再也没有先前那么重的烟瘾了。
那个总是在脑子里出现的声音,也没有再出现过。
细算下来,这几天,竟然是这十五年来,最松快的几天。
沈鹭微微挑了挑唇,他点亮了手机,微信界面还停在刚刚他加上乔溪好友的界面上。
乔溪的头像干净利索,是一只在枝头弯头梳理羽毛的小白鸟。
沈鹭认出了那只小白鸟,正是先前乔溪留在自己身旁的那一只。
沈鹭微微曲起指头,点了点小白鸟的脑袋。
他收回手,看着那小白鸟失神片刻,便拨通了一个电话。
电话响了四五声才被那头的人接起。
那人似乎处在什么十分嘈杂的地方,声音极大,却仍旧乱糟糟的,有些听不清楚。
过了好一会儿,那乱糟糟的声音才变得清晰起来。
“沈少爷?您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电话那头的人带了一丝诧异。
沈鹭眼眸微微下垂,“我想请你帮我找个人。”
“找人?邡都的吗?”电话那头的人声音提得高了些,让沈鹭微微皱起眉。“如果是邡都的,沈少爷,那您是找对人咯,不出三天,我一定给您找着。”
“只有一张很多年前,有些老旧的照片。”沈鹭的指头轻轻叩在手机背面,“还有名字,能找到吗?”
“放心吧。”那头的人信心满满道,“只要是邡都出生的,那便是祖宗三代,我都能给您找出来。”
“那我把照片发给你。”沈鹭松了一口气,“还有名字一起。”
“好嘞,沈少爷,您放心,包在我身上了。”
电话挂断。
沈鹭把刚刚拍下的照片连同宋落絮的名字一起发给了刚刚找的人。
那人很快就回了消息过来。
——沈少爷,放心,这名字不算常见,肯定很快能找着。您安心等我消息就是了。
沈鹭没有回消息,只是看着刚刚发出去的那张照片。
照片里的人是一张鹅蛋脸,眼睛是狭长多情的丹凤眼。
沈鹭的指腹按在照片一角,看着那照片出神。
只从照片上看,乔溪长得和她母亲并不相似,那应当是长得像父亲。
思及此,沈鹭才恍然发觉,在乔溪口中,似乎从来没有父亲这个角色的出现。
五岁前,她在邡都和母亲宋落絮一起生活。
五岁后,她被乔家人接回青山上,一直和她爷爷乔氓一起。
那么乔溪的父亲呢。
怎么会一直未曾出现过呢。
胡同里偶尔有两盏灯亮着。
乔溪小心翼翼地避开亮着灯的屋子,寻了一处矮墙,翻身爬了上去。
坐在矮墙上,乔溪能看见胡同里的大多数景色。
这后来盖起的瓦片屋子堆成一个圆,而或窄或宽的巷子错落其中,像是绘出了一幅画卷一样。
乔溪眼中的白线便停在了这一片胡同上方。
可她却并没有感受到半点鸾鸟的气息。
乔溪手支在身侧站了起来,环顾四周,不像是有异兽的样子。
乔溪沉吟片刻,将拇指放入口中,轻轻一咬,指腹便涌出了鲜血。
鲜红的血液点在眼皮上方,乔溪再次睁开眼,面前景色陡然变换。
方才还平平无奇的胡同,此刻却像是一只长着嘴巴的狰狞怪脸,像是要把所有踏入其中的人吞吃入腹一样。
乔溪在矮墙上站得笔直。
她细细打量着胡同的每一处,面色有一丝凝重。
以血覆眼,并不能见到藏匿的异兽,却能见到残留的怨魂。
现在,在她的脚下,目之所及的地方,星星点点全是怨魂。
乔溪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翻身跳下了土墙。
只见她半跪在地上,掌心贴地。
大地轻颤透过青石板的地面与她掌心相接。
无数青黑色的祟气从青石板之间的缝隙中溢出,争先恐后地往乔溪掌心当中涌去。
每多涌出来一分,乔溪的面色便苍白一分。
可她仍旧纹丝不动地半跪在地上,掌心与地相贴,不曾移开半分。
直到乔溪的唇色苍白到看不出一丝红,从地里涌上来的祟气仍旧不见少半分。
乔溪的肩膀轻轻颤动着,她轻轻嘶了一声,微微抬起眼。
如今看来,她承受不住所有的祟气。
可鸾鸟仍旧没有出现,如果现在撤走……
乔溪垂下的长睫轻颤,她抿了抿唇,不愿先前受的钻心之痛白费,决定再撑一会儿。
祟气仍旧汹涌。
好在,在乔溪额角有汗珠顺着脸颊轮廓滴落时,一声清脆的鸟鸣在她耳边响起,拨开了那一层又一层厚重的黑。
乔溪松了一口气,收回了手。
力竭一般后仰着坐在地上。
鸟鸣声仍旧在她耳边一声接着一声。
乔溪抬起头,看向自己头顶上方盘旋的那一只“和”。
“正是一只死心眼的鸟。”乔溪泄了力气,仰面躺了下去,视线落在那只雌鸟身上,“人的事儿同你们这些妖异有什么关系?非要……”
乔溪的话没说完。
那只鸾鸟再一次俯身冲向地面,激起一片灰尘后,消失在了胡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