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白素是早有准备,还是临时的灵感,她立刻道:“因为这一句最容易被人误分为两句──我们如此,当年白龙山人也如此。老板在白龙山人误分之后,还说很好,可以多一重保障。本来此句可以不必有‘柳宗元’三字,也能联想到‘蜀犬吠日’,加上这三个字,更可以肯定,由此可知‘蜀犬吠日’四个字非常重要。”
白老大被山素逗得很乐,道:“听来道理十足,用处全无半分!”
白素做了一个手势:“稍安毋躁。十二句隐语之中,只有这一句重要的字很少,而且可以完全肯定,就可以仔细研究,看其中究竟有甚么花样。”
听到这里,我和白老大都觉得白素并不是在胡说八道东拉西扯,还真是有点道理。
白素继续:“只有‘蜀犬吠日’四个字,为甚么要用七个字的句子来掩饰?就是因为这四个字个个都非常重要,我们现在就一个一个来研究。”
看出白素态度认真,我也不敢怠慢,立刻表示赞同:“对,只要能够在这里开了一个头,有了开始,就容易了。”
江海很疑惑:“从这四个字之中,可以找出数字排列的次序来?”
白素点头:“应该可以。”
白老大虽然没有肯定的表示,倒也没有反对,也没有说我刚才讲的是空话。
我道:“第一个‘蜀’是表示数字‘4’,不必再研究了,只要研究其余的三个字──”
我话还没有说完,白老大就道:“不然,或许‘4’还有用──排列第四,也可以用得上。”
白老大的话不能说完全不合理,因为排列的次序,第几位第几位,也是用数字来表示的,如果其余三个字和排位的次序完全没有关系,那么关系也必然落在这个字的身上。
白老大这样说了,显然表示他也参加研究了。
我不是很愿意接受白老大刚才的说法,因为数字之中,有许多“1”,不能全都排在第一位。
于是我专心研究“犬”、“吠”、“日”这三个字,看它们和排列次序有甚么关系。
说实在,无论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看白素白老大和江海时,他们非常专注,那情形和连日来的情形相比较,其“入魔”的程度只有更严重了。
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所以我一面苦笑,一面假装跟步思索,走了开去。
走开去之后,我其实并没有继续想,因为我承认自己想不出甚么来,我只是念念有词,念的就是“蜀犬吠日”,念来去,由于根本没有在心,就念得变了样子,“蜀”了一回之后,就变成了“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又念了几遍,只剩下一个“难”字。因为这“难”字正代表我的心情,觉得要找出老板所说的奥妙来,真是难到了极点。
我在一边“难哪哪”地念个不已,而且念着念着,又变成了京戏道白的腔调,当然对正在苦苦思索的人,造成了干扰。
白老大转过头来,瞪了我一眼,我连忙住口。
白老大向白素道:“难!难!人家说难兄难弟,现在我看我们是难父难女!”
白素苦笑,我心中虽然正有此意,但当然不能附和,连忙走近去讨好道:“你们是虎父虎女!”
为了落实我的恭维,我补充一句,以证明我所说不差。我补充的话是:“两位生肖恰好都属虎,真是名副──”
我说到这里的时候,白老大望看我,手中卡片向看我,我眼光扫到七片上写看“唐伯虎娶九妻……”等字样,那是第十二句隐语“桃花坞”的解释。
电光石火之间,卡片上那个“虎”字,化成了一只吊睛白额的大虫,而且立刻上了我的身,我变得像老虎一样,发出了一下地动山摇的吼叫声,一跃跃上了桌子,为了要和坐在桌子旁的人说话,所以我蹲下身子,看来更像是一只老虎。
我想叫出我要叫的字眼来,可是实在太着急了,结果只是发出了“胡胡”的声音,听来有八九成像是虎吼。
白老大和白素倒是处变不惊,江海以为我发疯了,连连后退。
其实我并不是想扮老虎叫,我是想重复的说“属虎,属虎”,可是太急,说出来就像是“胡胡”的虎吼了。
我更是着急,伸手指向白素,只见在刹那之间,白素双颊之上,飞起了两团红云,看来娇美无恨。
一看到白素这种情形,我立刻知道,我想到甚么,她也想到了,正因为想到了,极度兴奋,所以才会立刻脸上发红。
白素这时候绽发出来的笑容,叫人看了毕生难忘,她道:“是,我和爸生肖都属虎。”
我立刻转头望向白老大,白老大也恰好在这时候霍然起立,带起了一阵风,叫道:“好小子!”
我不知道他这“好小子”是在说我还是说制作隐语的老板──当然不必深究。
白老大也想到了。
只有江海还是莫名其妙。
我在桌上轻轻一按,翻身下了桌子,白老大招手要江海过来,将手中“桃花坞”那张卡片放在“蜀犬吠日”旁边。先指“虎”字,再指“犬”字,望定了江海。
突然之间,江海整个人都发起抖来,他抖得剧烈之极,可是却还拼命想说话,只听得他道:“生……缮缮缮缮缮…地缮缮缮缮缮地缮缮”
我知道他是想说“生肖”,可是那个“肖”字舌头要抵上颚,才能发声,他口部抖个不停,就发不出声音来,他又想改说“地支”,可是那个“支”是齿音,在抖动的时候,更难发出来了。所以他就一直只好“生缮缮地档档”,那样子比我刚才扮老虎叫滑稽多了。
我们看了他一回,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大笑。
这哈哈大笑,不但笑江海滑稽透顶的样子,也是由于我们心中真正的畅快,多少天来地郁闷,一下子扫空,心情之愉快,难以形容,怎么能够不开怀大笑。
白老大一面笑,一面把手按在江海的背上,使江海很快镇定下来,可以开口说话,他说道:“生肖?地支?”
我们一起点了点头。
是的,生肖,地支。
十二地支,配十二生肖。
他们是: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末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
这十二地支的次序排列,中国人使用了几千年,人人都遵守,绝对不会有人把在第十二位的“亥”调到第七位去,和数字的顺序一样。
我在无意之中看到了“唐伯虎”的“虎”字,想到白老大和白素都属虎,再加上“蜀犬吠日”中的“犬”字,就在电光石火之间,把它们联系起来,知道这位置排列和地支有关!
这就是老板隐藏在隐语中的奥妙!
当然这也就是那十四个数字正确排列次序的指示!
忽然之间,豁然开朗,本来毫无头绪,乱七八糟的事情,现在看起来一目了然,清清楚楚,就像找到了丝头,抽下去,可以将盘缠成一团的一只蚕茧抽成一根丝。也像是不懂规则看橄榄球,只看到满场的球员挤成一堆,可是懂了规则,却脉络分明,进退有度,精采万分。
白素和白老大明白得很快,江海虽然慢些,可是也明白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再也容易不过。白素先将在桌面上的两张卡片,移到自己身前,在“蜀犬吠日”这张上,写上4 第十一位,然后她又在“桃花坞”这张卡片上写下9 第三位,白老大将手中的卡片,面向下,然后抽出一张来,大叫一声:“开啦!”
反过来一看,是“昭陵骏魂”,非常简单,交给白素,白素写上:6 第七位,她将遣卡片放在第三位和第十一位之间。
白老大又翻过一张卡片,是“高翥劝酒”。我征了一征,觉得在“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这两句诗中,找不到和地支生肖有关的字眼。
白老大看我神情犹豫,笑道:“‘酒’古作‘酉’。”
我点头:“是了,查字典,酒不查水部,要查酉部。”
白素写下的是:19 第十位,接下来是“郑玄得梦”,那是“己年得梦”这句成语的来源,所以又有了:(破解隐语所隐藏的数字部份,以前已经详细叙述过,这里不再重复。)
5 第六位,然后是“钓鳌大人”,我一看就笑:“龙伯国的大人,哈哈,这大人不知道有多大!”
白素微笑:“谁管他有多大。”
她写下:16 第五位,这次是“君不见晋朝”,“君不见晋朝羊公一片石”,明显之极,是:1 第八位,再下来,是“肋斗云翻不出”,白老大得意洋洋:“你这猴头,能大闹天宫,却翻不出五指山!”
白素写下:5 第九位,她笑道:“隐语一共是十二句,我们早就应该想到和十二生肖有关。”
我想笑她那时候几乎头发都想白了,现在回头来看,当然觉得很简单,可是当时在迷雾之中打转的时候,是何等傍徨!
然后是“庾信望蒲台”,江海大声道:“庾信字子山,排第一位的就是它了。”
当然是如此:1 第一位,再下来的那张卡片,花了我们几分钟时间,找不出十二地支来,那是“光武接位”,结果还是江海解开了谜团,他十分得意,挥看手道:“汉光武刘秀,这”刘“,拆开来是:卯、金、刀——”
他说到种里,白素已经拍手:“对!”
她写下:6 第四位,这时候桌上已经排列了十张卡片,只剩下两个位置了。当然是越到后来越容易,白老大笑道:“这剩下的两个,还到是留在最后,不然还真不容易猜到!”
白老大说看,扬了扬手中那张“始皇梦碎”的卡片,向我望来,我一时之间,倒也想不出来,却看到白素已经在动手写下:2 第十二位,偷看到了白素所写的,若是再想不到,那也未免太说不过去了,我立刻道:“秦皇朝到二世而亡,这亡国的二世,名字是胡亥!”
白老大笑:指看最后一张卡片“崇公道”,道:“这一句,叫我栽过肋斗,到现在,才知道它不但隐藏了数字‘3’,而且说明排第二位,老板当年制造这隐语,也真算是挖空心思了。”
到最后一张,只有第二位一个空位了,当然就应该是它,白老大说了,江海道:“可是这‘苏三起解’和‘牛’又有甚么关系呢?”
我笑道:“和‘牛’没有关系,可是和‘丑’却大有关系——没有了崇公道这个丑角,这出戏就唱不成了!”
江海哈哈大笑,打?戏白:“我这可明白了。”
最后一张当然是:3 第二位,至此,大功告成。
十二张卡片排在桌上,不但有数字,而且有排列次序。
那篇隐语将十二句句子的次序完全搅乱,如果不是参透了奥妙,找出了正确的排列次序,一辈子也得不出正确的密码!
现在正确的密码是:13961656151942各人都不约而同吸了一口气,望向那具放在那里有很久的保险箱,白老大向我道:“你来。”
我向白素做了一个手势,示意由她来念——这样的十四位数,我没有立刻记住它的本领。
于是白素念,我按,在十秒钟内完成。
然后我们等——知道需要四十二秒操作,这等候的三十秒钟过得慢到了极点,至少有两次,我以为又失败了!
可是那一刻终于来到,只见保险箱的门,无声无息,缓缓打了开来,开到大约二十度角的时候才停止。
我将门完全打开,只见保险箱上下四方都非常厚,空间小得出乎意料之外。
就在那大约只有二十公分立方的小空间中,有一叠文件。耶当然就是老板签署好了的银行转让文件了。
各人(包括我在内一直到这时候,才大大地吁了一口气。江海很快的翻了一下文件,感慨万分:“白龙山人当年要是能打开保险箱,老板名下的银行,就可以随便他选择了。”
白素笑道:“现在这些文件都成了废纸!”
江海放下了文件,向我们望来。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我们终于得出了正确的密码,这密码能够打开小保险箱,就也能够打开银行保险库中的大保险箱,下一步当然是到瑞士去,去打开财神老板的宝库。
江海没有说话,只是喉间不住发出吞口水的声音,过了一会,他才说出了两个字来:“谁去?”
他的意思当然是在问:谁去打开保险箱。
这时候白素向我望来,我也恰好向她望去,目光接触,心意交流,我立刻想到刚才月下谈心的时候,她在听到我说并不贪得那巨大的财富时所显露表示欣慰的神情,岂有不明白她的心意之理?
所以我立刻走过去,站在她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白素紧握住我的手,道:“我们不去!一直我们都只将它当成一场游戏,一场解开谜团的游戏,现在游戏已经完毕。这游戏虽然不错,可是非常危险。”
我接口道:“游戏怎么会危险?”
白素立刻道:“危险之极,危险到了我几乎失去了我最亲爱的父亲!”
白素在这样说的时候,直视白老大,白老大耸然动容,先是扬了扬眉,然后闭上了眼睛,微微仰起头,在回想这些日子来的情形。
白素继续道:“我本来有一个快乐逍遥、无牵无挂、早已放下看破,神仙一样的父亲,在玩这个游戏的时候,几乎失去。游戏如果还没有完,我就肯定会失去这样的好父亲了!”
白素语音感情丰富,说到后来,有点哽咽,听来非常动人。
我看到白老大震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来,只见他眼光平和澄澈,像是深不见底却又空灵无物。
白素本来握紧了我的手,显得很紧张,这时候接触到了白老大的眼光,才慢慢松开。
白老大望看白素,像普天下的老父望看女儿一样,很平凡,也很自然,然而就是这样的平凡和自然,才能真正表达出父亲和女儿之间的感情。
然后白老大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点头道:“真是危险!”
白素一听,就扑过去抱住了父亲,白老大轻抚她的头发,道:“幸亏你当头棒喝,我这才如醍醐灌顶。知道这些日子来,竟然又坠入当年的陷阱,明明已经放下,却又努力去找重担来挑,愚不可及!人生在世,追寻快乐,非常难得,追寻烦恼,一定成功,可是谁需要这样的成功?我不需要,谁需要谁去!”
白老大说到这里,哈哈大笑,笑声之中充满了满足的快乐,和脱险之后的轻松。
白老大说完,望向江海。
自从白素开始说话之后,江海一直没有开口,身子也没有移动,像是僵了一样。
这时候他还是那样子。
白素很高兴,道:“对,谁喜欢找麻烦,就让他去!”
江海陡然叫:“上万亿美金啊!”
白老大摇头叹息:“痴人啊痴人,数字越大,烦恼越多啊,以你的年纪,还能负起这样的负担吗?”
江海现出非常迷悯的神情,我知道人想得通或者想不通,就在一念之间的想法,可以使人顿悟,从此得道,也可以使人沉迷不醒,永不超生。
在这之前,当然有千回百转的思前想后,刚才白老大的情形也是那样,白老大由于早就看破过,这次只不过是一时不慎,才几乎又跌落红尘,他的灵气和慧根还在,所以容易醒悟。
江海结果会怎样选择,就完全要靠他自己了。而我们对他终于会如何选择,也一点都不关心,因为完全不关我们的事情,所以我们只是笑嘻嘻地望看他。
江海神情迷悯,目光看起来像是没有焦点,他发了一会呆,向我们望来,像是向我们求助,希望我们帮他决定,可是他看到的是我们漠不关心的神情。
事后我一直不知道如何解释──像这种顿悟的事情,实在非常玄妙,历史上很多因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捱了一下打、看到了不知道甚么东西而“顿悟”的记载。
我们这时候不?一言,冷眼旁观,也不知道是触动了江海的哪一根神经,突然之间他茫然的神情消失,脸上像是忽然增添了一层光辉,微笑道:“你们既然可以看透,我又何必非做蝜蝂不可!”
他的这句话我一时之间没有听懂,可是他做了和我们一样的决定,却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白老大哈哈一笑,指看他道:“我来问你──”
接下来是白老大问,江海回答:两人一间一答,快捷无比,两位老人家大打机锋,所以在记述的时候也要连续记下来,以体现当时一气呵成的气氛。
问和答如下:“你来找我所为何事?”“抢你好酒喝。”
“结果如何?”“有酒大家喝。”
“财神老板是何人?”“白骨一堆。”
“保险库中是何物?”“咸阳大火连三月,无非一摊劫灰!”
“劫灰你要不要?”“只要萝卜炳猪肉清风伴明月。”
“保险库在何处?”“没有听说过。”
“拯助世人的雄心壮志到哪里去了?”“都到南海紫竹林去了。”
(关于这类对话,可以归入“机锋”一类,若是听的人不能在当时就领悟,绝对不必在事后深入研究,再研究都还是不明白的。)
(有诗为证:“机锋不可触,千偈如翻水”──苏赋。)
说到这里,两位老人哈哈大笑,江海甚至于抖了抖肩,像是真的放下了一副重担一样,非常轻松。
江海向我们拱了拱手:“幸会,幸会。”
他转过身去,无可避免的看到了那保险箱,他侧看头打量了半晌,忽然向它作了一揖,道:“老兄别了。”
他准备离去,我叫道:“等一等,刚才你说何必做……那是甚么东西?”
江海笑:“你到闹市,找一个高处,放眼望去,所看到来来往往,急急忙忙的,就全是那个东西了。”
我哼了一声:“究竟是甚么?”
江海神气起来,教训我道:“小朋友,有空多读些古文……”
白素护夫,不等他说完,就道:“江先生口齿不清,发音不准、人家就听不清楚。不就是那种喜欢见了东西就往身上背负的小虫吗?柳宗元的《蝜蝂传》当然读过!”
说真的,有没有读过这篇柳文,我真的不能肯定,不过这种背负重物,至死不肯放下的小虫,却是听说过的。江海形容得不错,的确到处都是。
江海笑着,一摇三摆,口中不知道哼看甚么腔调,就此离去。
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后来,江海和白老大成了好朋友,时相往来。
那小保险箱,送给了戈壁沙漠──没有告诉他们打开过,戈壁沙漠高兴之极,拿去当神像一样供奉,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真的早晚一炷香──在他们心中,那炷代表崇拜的心香,肯定永远长存。
至于瑞士银行保险库中财神老板的那个保险箱呢?
借用江海的一句话:“没有听说过。”
从此我们过着快乐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