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忆起一两个星期前自己被那个荡妇勾引的情景,陶德杭特先生便禁不住觉得搞笑。他睁开眼睛,回忆这些事是怎样发生的。同时,他也不无羞愧地想起,他是多么轻易地坠入了这个陷阱。网布在眼皮底下,他却毫不犹豫地直冲了上去,正中下怀。幸亏在他极度自律的道德心驱使下,他才能借助这罕见的机会掉头跑开,不然……
陶德杭特先生对于自己的表现懊恼不已。同时,他对珍·诺伍德小姐感到无比愤慨。但不管怎么说,他都不会采取什么行动了。
如果不是因为那通电话,陶德杭特先生也许永远都不会采取什么行动。这通电话是在他和诺伍德小姐的午餐约会后没多久打来的,而打电话的人则是费洛威的二女儿菲莉西蒂。
“陶德杭特先生,”甫一开口,她的语气便显得尤为激动,“今晚能不能麻烦你来我的公寓一趟?我母亲已经到伦敦了,但……唉,电话里我解释不了更多了,我真的很担心。用我家的杂事来打扰您,的确很不应该,但我确实找不到别的可以商量这件事的人了。您能不能过来一下呢?”
“亲爱的女孩,我当然会过去。”陶德杭特先生果决地回答。
八点一刻,他打了辆出租车,花了不菲的车费,直达玛伊达谷。
菲莉西蒂·费洛威并不是单独一个人在家,跟她共处的是一位身形高挑、眼神宁静的高贵妇人,她有着一头铁灰色的头发。陶德杭特先生下意识地认为这种类型的人通常会和他坐在委员会中探讨幼儿福利、提供牛奶给贫苦学童并组织托儿所的人。而这些事,都是陶德杭特先生在公共责任感的驱动下,有点不情愿地参与了的活动。
菲莉西蒂介绍这名妇人是她的母亲。费洛威太太简短地为打扰他而致歉,并为他的支票抒发了几句感谢之情。要不是因为这张支票,她就没办法购买去伦敦的车票。陶德杭特先生受邀坐了下来,他感到无比窘迫,接着不自觉地用手摩擦着他瘦削的膝盖。他觉得自己像是戴着一副假面具示人,这个想法让他的良心又不得安宁起来。
“我母亲来这儿,是想亲眼看看事情发展到了何种状况。”菲莉西蒂·费洛威直率地解释道。
年长的妇人点点头说:“是的。原来这只是我的个人问题,所以我并不打算去管。我认为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他自己要走的路,只要他的行为不伤害到别人便无所谓,而我也打算就让尼古拉斯走他自己选择的路。不过,菲莉西蒂却向我转述了你跟他提到的有关文森特的事。陶德杭特先生,我向维奥拉充分求证了之后,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观了。我不容许诺伍德小姐妨害到维奥拉的生活。”菲莉西蒂热切地点头称是:“真该死,她该被乱枪打死。维奥拉可是我们的宝贝。”
对于女儿的暴力主张,费洛威太太微微一笑:“菲莉西蒂肚子里有着成套的稀奇古怪的计划,她想要让那个女人因一些伪造的指控被捕,但是……”
“妈妈,那些想法目前只有框架而已。美国人都是这么做的,这很简单,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我敢说她身上肯定有猫腻。父亲应该还没卖光你的珠宝,我们很容易就能查出他是否拿了一些珠宝送给她,然后你可以申请对她发出传票——以盗窃罪为名。或者,我们可以在她的家私里,安插(美国人用的就是这个字眼)一个戒指或什么其他东西,然后对天发誓是她偷的……我们肯定会成功的!”女孩激动地补充了一句。
费洛威太太再度对陶德杭特先生露出微笑:“我想我们还是别用这么戏剧化的手段。陶德杭特先生,虽然你是尼古拉斯的朋友,但你对这件令人遗憾的事,肯定可以多多少少给些身为局外人的看法。我想你能不能给我们一些建议?”母女两人一脸期待地望着客人。
陶德杭特先生忸怩了起来。他根本提不出任何建议,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他虚弱地说,“费洛威太太,如果要我说实话的话,我只能说,你丈夫已经深陷其中。我——我必须说,我想任何平凡——呃,普通的手段,都不会有任何效果,除非用某些特殊的手段。”
“我就说嘛!”菲莉西蒂喊道。
“恐怕果真如此了,”费洛威太太平静地同意道,“尽管我觉得我们最好别用那么绕弯的办法。那我们该用什么方法?这件事要如何处理呢?我对事情发展的现状和处理事情的方法都知之甚少。除了尼古拉斯的名气所带来的一小点影响之外,我们的生活一直都非常平静。陶德杭特先生,无端地把你卷入,我真的很羞愧,但是,我们真的没有别的人可以依靠了。而你也应该听说过,”费洛威太太以一种令人怜悯的微笑继续说道,“身为一个母亲,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来保护我的孩子。就这件事来说,恐怕这句俗话说得一点都没错。”
陶德杭特先生附和说自己非常乐意且愿意牺牲,同时也将尽全力提供一些有用的建议。但其实,陶德杭特先生比费洛威太太更没主意。经过两小时的种种讨论之后,他给出的唯一建议,就是费洛威太太最好不要和她的丈夫谈及此事,以免他走火入魔,也不要向他乞求。最终,他们得出了结论:这件事最好交由陶德杭特先生全权处理。连菲莉西蒂本人也表示同意。这件事要是交由菲莉西蒂来处理,以她现在的心情,恐怕不仅搞不定,还可能会闯大祸。
因此陶德杭特先生保证他将尽全力查明费洛威在情感上是否存在任何问题,或者决定应该在何时何种状况下打响第一枪。接着他就告辞了,虽然离去时,他不再感到自己是那么无力,但心情却是更加糟了。
那一晚,他失眠了。在搭车返家的路上,一个烦人的想法一直萦绕在他心头。费洛威太太曾经说过:身为一个母亲,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来保护自己的孩子。陶德杭特先生忍不住回想起那次“不惜一切代价”的情况。在费洛威太太那张平静的脸庞下,是否也隐藏着和年轻的班尼特最后一次与陶德杭特先生谈话时同样的那一股杀意呢?陶德杭特先生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这使得他心情无比混乱。这一次,他该怎么办呢?
陶德杭特先生思考了很久,他还是决定继续在费洛威面前扮演一个富有的艺术收藏家的角色,这样会很有效。然而如果还是继续假扮有钱人,就没办法邀请费洛威去他在里奇蒙德的简朴的家中做客。而陶德杭特先生也不希望再到餐厅去执行他的探查任务,因为餐厅里实在是噪声太多,他没办法专心下来。所以考虑了很久之后,他直接拨了费洛威留给他的号码。令人惊讶的是,他居然在家。然后他询问了上午能否前去拜访洽谈一些正事,费洛威则极度热情地邀请他过去。
陶德杭特先生为人一向诚实中肯,又兼刚经受了如此大的压力,手不觉有些颤抖。他颤颤巍巍地挂上了电话,用手擦拭着濡湿的额头,开始思索能让人信服的拜访理由。
费洛威已经在电话中告诉了他详细的住址。第二天早上,陶德杭特先生便发现费洛威的住处相当的简朴。他住在水湾路上一栋非常阴郁的宅子里。楼顶平台上两间非常简陋的房间,就是他的住所。这甚至都算不上小公寓,因为它连前门也没有。陶德杭特先生一脸惊讶地跟着主人前往客厅。客厅里的家具都是房东的——看来这房子里没什么住客自己的财产了。
费洛威似乎确实对这令人不适的环境感到颇为抱歉。所以在关上门之后,他脸上带着歉疚的微笑说:“抱歉,这地方实在是太破旧了。但我想这挺好的,你知道的。”
“哦,是啊。那当然,毫无疑问,你是在为自己的下一部小说构造气氛环境。”陶德杭特先生礼貌地回答。
“嗯,某种程度上来说,也许是吧……我不知道。没错。嗯,请坐吧,陶德杭特先生。对了,不知道你此次来找我所为何事?”
陶德杭特先生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之,他决定直接问道:“你知道的,我还以为你住在那公寓——诺伍德小姐的那间——那实际上是你的才对。”
费洛威满脸通红,说道:“是,是的。那是——我把那间租给了珍。在西区能有个落脚点,这对她来说会很便捷,她可以在白天表演,然后到那里稍事休息。但是……没错,你说得很对,那其实是我的公寓。我,呃,在那里保留了一间我自己的房间,这你是知道的,当然,我并不常住在那里。珍必须维护好她的名声,女演员很容易卷入丑闻,而丑闻传得又很快,即使根本没这回事……根本什么都没有……”并没有人说什么,费洛威却略带反驳意味地说道。
“哦,是的,那是当然。”陶德杭特先生附和道。
对方的解释又长又臭,这却令他颇感兴趣。不知道诺伍德小姐是不是从那之后,便拒绝让倒霉的费洛威继续使用那个房间。于是他又问道:“你最近还有见到诺伍德小姐吗?”
“珍?”费洛威一脸窘迫,他紧张地转脸环顾周围一圈,“哦,见了。但是……不是这一两天。你知道,我一直都很忙的。嗯,几天前你不是去过她那里吗?她还好吗?身体状况什么的都还好吧?你知道,她非常娇弱,她的那份工作,压力很大。有时我真怀疑她是否还撑得下去。”
陶德杭特先生真想拿把锤子好好敲敲费洛威的头,看看里边是不是空的,但他压抑住这股冲动,回答道自己上一次见到诺伍德小姐时,她的身体好极了,很扛得住压力。接着他发动了奇袭。经过几小时的不懈思考,陶德杭特先生终于得出了结论,只有奇袭才是最有效的办法,因此他付诸行动。
“昨天我也见到了尊夫人。”他故作漫不经心地说,“据我看来,她似乎也很扛得住压力。”
毫无疑问地,奇袭成功。费洛威脸色刷的一下,惨白了。
“我妻……妻子?”他结结巴巴地说。
陶德杭特先生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掌控了大局。费洛威的紧张表现让他信心爆棚。他继续追击,不再掩饰或找什么别的借口。
“对,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费洛威,我是尊夫人请来作调解的。她要你跟她一起回家,彻底解决这乌七八糟的事。我认为你应该信任她,要是你真的乖乖跟她回家,她是不会找你麻烦的。在我看来,她是个非常好的女人,而你却这样对她。”
陶德杭特先生撂下了这番话之后,屋子里沉默了好一阵子。费洛威一度像是要晕过去一般,他颤抖着缓缓拿出烟盒,点燃一支香烟,满面愁容地瘫靠着椅背。陶德杭特先生故作认真地盯着他对面的一幅雄鹿雕版画,画中,一个小女孩正轻抚着雄鹿的角,他走神了,猜想着这幅画的名字会是什么。
最后,费洛威阴沉而郁闷的声音悄然响起:“你肯定认为我是个浑蛋或无赖吧,陶德杭特?”
“没错。”陶德杭特先生说,在某种诚实的热情驱使之下,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说实话的冲动。
费洛威点了点头说:“是的。不管什么人都会这样认为的。但……唉,我不知道,我不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只是,要判断一件事情,你必须由内向外彻底地了解这件事,充分体会其中的真正含义……恕我直言,你只看到这件事的表面。你必须全面地了解完这件事之后,再下结论。”
陶德杭特先生颇为惊讶,以一句俗语回答说:“事物皆具有两面性,你是这个意思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如此。你仔细听好啊,我会将事情的经过统统告诉你。一方面,这算是我的告白,自我分析是很无聊的,我需要别人来一起讨论这些事情;另一方面,如果你真的是代表我妻子来跟我谈的,我认为你有必要知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他木然地伸手去拿火柴盒,却发现嘴里叼着的香烟还在燃烧,于是就缩回了手。
“首先,让我先谈谈格蕾丝(我的妻子)吧。我的妻子是位了不起的女性,她确实配得上这个赞誉。但是,我觉得她没办法完全理解我的感受,即使她表现得好像全部都能明白,格蕾丝,”他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一直都是一个好女人,”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而相反的,珍是个标准的贱货,你肯定早就看出来了。”
陶德杭特先生吓了一跳。费洛威的话音中没有带丝毫的感情。而更加让他意外的,则是接下来他讲的这些内容。
费洛威微笑着说:“我知道你早就看出来了。其实,我也早就清楚珍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我们这些所谓的流行小说作家,总是在自我标榜着什么迷恋却不盲目。然而当你真的看透这一切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无法抽身出来。你无法自拔。
“这该死的事就是这样开始的。
“大概一年前,我那时在伦敦忙于自己的事务。有一次,极度偶然地,某晚我去君王剧院接我的女儿菲莉西蒂。我本打算带我女儿出去共进晚餐,这时,珍恰好走进了更衣室,然后菲莉西蒂就介绍我们俩认识。这真是绝妙的讽刺,是吧?女儿帮父亲介绍未来的情妇,这实在是太搞笑了吧?哦,我倒是一直留意着这种文学性的反讽技巧,但自己却很少用上,你知道的,大众读者并不喜欢反讽。
“嗯,接着我们聊了一会儿,然后我就跟菲莉西蒂离开了。说实话,我当时并没有对珍留下什么太深刻的印象。我很清楚她是那种极有吸引力的女人,而我以前也见过这种女人,我对这种类型的女人其实并没什么感觉,所以我对她并无什么太深刻的印象。两周之后,我又前往君王剧院。这次是在下午排演之后,菲莉西蒂已经先走了,我没遇上,反而碰见了珍。珍非常亲切,她一直谈论我的书,且言之有物,她是真的读了这些书,而这确实大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所以当她问我愿不愿意去她位于布朗顿街的公寓坐坐(没错,她那时在布朗顿街确实有间公寓),喝杯鸡尾酒,我说我很乐意。而我的确挺高兴的。我在那儿待了大概一小时,然后,我们就成为朋友了。她……”
“她要你跟她做朋友吗?”陶德杭特先生打断了他的话。
“对啊,我想是吧,为什么?”
“她是不是说,希望单纯地当个普通朋友,不要掺杂任何令人厌烦的复杂感情?”陶德杭特先生饶有兴趣地追问道,“她是不是说,她相信你就是她找了一生,而且原本以为永远也找不到的人?”
“确实是这样,你怎么?”
陶德杭特先生突然笑出声来。接着也突然想到此情此景之下,他怎么还能笑出声来,于是立即停住笑声,道歉:“实在抱歉,我失态了,见谅……请继续往下说吧。”
费洛威一脸犹豫,但他还是继续把故事讲了下去。
“呃,就是这样开始的,这纯粹是一种视觉上的迷恋。从那以后,不管我做什么,脑海中尽是她的倩影。真的很邪门,我就是一直看见她。不带任何渴望、激情或诸如此类的情感,当然也没有欲望。”
费洛威放慢声调,掐掉了香烟,继续说道:“然而,我就是甩不掉脑海中珍的倩影,这种状况一直持续着,我开始变得不安、焦躁。经过一星期的折磨,我决定打电话给她并拜访她。然后,我就不断地找她,一直找她,珍看起来好像不是很介意,我倒是很担心她会觉得厌烦,但她看起来总像是真的很高兴见到我。在第三次造访她之后,我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我需要这个女人,比我生命中的其他的任何事物都更需要。视觉的迷恋已经转变成肉体上的——你要是这么说也没错——更世俗的迷恋。”
“我知道我这么说,”费洛威缓缓地说,“你肯定越发觉得我是个下流的浑蛋。但是,我还是得把这事的来龙去脉统统告诉你,不漏过我和珍之间的任何细节。对你来说·浑蛋自然可恶,但我还是必须说出来。开始的时候,她也曾仔细地盘问我的经济状况,而我那时的经济状况相当好。我无法自拔,虽然我很清楚珍是什么样的人,即使我能改正她某些个性上的小缺陷,她也不会有大改变。随便你怎么看吧,我真的很高兴能有这么一次机会,把这些有关她的事统统都说出来。”
“当然。”陶德杭特先生不太自在地说。虽然陶德杭特先生是真实的虔诚皈依者,他却无奈地发现,自己终究是个凡人。听到别人亲口说出这些真实的事,他居然也开始觉得不安起来。
“我们就是这样开始私通的,”费洛威继续说道,丝毫都没注意到陶德杭特先生的沉默和狼狈,“‘私通’真是个重要的好词,这个词用在这儿真是鬼斧神工,其他任何词都无法取代这种感觉。用‘韵事’就会显得太俗。
“嗯,我无所顾忌。我大声告诉自己,只有这么做,才是结束迷恋最好的办法。我欺骗自己,让自己确定,这是结束迷恋的唯一办法。但我知道我只是在自欺欺人,如果之前我还是被欲望所驱使着,那现在,我就彻底变成我自己的奴隶了。是的,事实上来说,占有她的想法,让我变成她的奴隶,我再也无法回头。相信我,我亲爱的朋友,这是普天之下,男人对女人所有真实感受的最基本元素。之前的占有欲是出于本能,那是纯粹动物性的;但之后的占有欲……爱情、迷恋或随便你怎么称呼,却正是我们和动物的不同之处。我羡慕动物。因为对于我来说,这种事并不有趣,一点也不。
“就在我反应过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之前,珍已然成为我存在的重心,虽然这么说很可悲,但这是真的,她的确是。其他人——我的家人,任何人——都被踢到九霄云外去了。她需要钱,好让她的戏多延长一两周(就是《护身符》,如果你还记得)才能打破纪录,于是我就给她钱。她只需要站在橱窗前赞美一辆车子,我就会买来给她。然后,她找到那间公寓,我就用我的名字租下来,给她住。我知道我在自毁前程,我知道我将家人的一切掠夺一空,但我不在乎。我再怎么拼命地工作,也没办法弥补我花在她身上的钱,但我不在乎。”
费洛威点燃了另一根香烟,他紧锁眉头,在思索着。
“你知道那种俗到蹩脚的戏剧情节。一个女孩想跟一个年轻男子结婚,但她的母亲出于好意,宁死也不答应她跟那个独特的年轻人结婚。然而,两人仍旧结婚了,即使这位老太太因此心碎而死,大家还是同情那个女孩。为什么呢?因为爱情至上,凌驾于任何情感之上,这是公理。然而,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婚外情却不适用。对于这种情况,说法就不同了,人们就会说,不行,他得压抑住。他们会这样说,是因为他们并未亲身经历过。要是当事人压抑不下去了呢?他们并未将这列入考虑。要是他们亲身经历过这种事,就会知道爱情——或是说情欲、激情、着迷或是迷恋,或是任何你爱用的该死的无足轻重的名词——如果够强烈,就无法抑制。这是一种无可救药、致命的情感。如果你很幸运地没碰上这种事,你的生活就会平静、体面且祥和地过下去。但要是不幸碰上了,你的生活会被撕成碎片,你这个人也就彻底完蛋了。”
当费洛威单调冷静地说出这些名言警句的时候,陶德杭特先生自知从未碰上这么要命的情感纠葛,他的内心独白远远超出自己情感深度所能理解的范围,他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对于遭遇了这种事的费洛威,他至少还能礼貌地表达一下自己的同情。
“起初,”费洛威阴郁的声音再度响起,“我经历了好一番苦痛挣扎,你明白的,人就是这样。我责备自己是个胆小鬼,我告诉自己,这一切实在是太荒唐了,可这种事居然偏偏发生在了我身上。我竟然比那些我以前无比鄙视的拜倒在女人石榴裙下无法自拔的家伙更加软弱,这让我终日自责不已。后来,我才明白,坚强与软弱这些世俗的概念,在这种情况下统统都不适用,这些词语和我的处境完全无关。唉,我该怎么说呢?呃,这就像你打算在洗澡的时候,潜在水面下十分钟,结果你在第一分钟就因氧气不足而放弃,这能算是胆小吗?不,这根本就是没有办法的事。坚强与软弱这些概念,统统都不适用,我的情况就是这样。
“当然,我非常清楚这样做会对我的家人造成怎样的影响,我并不是个十足的浑蛋,我真的替她们好好地考虑过,但我又能怎么办?放弃珍是绝对不可能的——那就好像是要最优秀的游泳健将在水面下再多憋一分钟气,没人做得到。我知道我把一切都搞糟了,我知道这点,也痛恨这一点。但我也很惨啊。一部分是因为我知道了她们的感受,另一部分则是出于嫉妒。我从未想过我生来就是个善妒的人——我以前从来小会嫉妒——但自从认识珍之后,我变成了总是嫉妒和怀疑的奥赛罗。我知道这样很愚蠢,也很卑贱,但还是那句老话:我没办法。我害怕有谁或是什么事,将我拽离那片我无比依赖、以此呼吸着的宝贵空气。
“而且因为珍的原因,我不得不满怀嫉妒之情,我很清楚,即使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对我不忠,但迟早她会的。她就是没办法不这样,可怜的女孩。她就是要男人,不是要他们的人,而是要在他们身上展现自己的力量。她对金钱没有抵抗力。哦,这不是我的幻觉。她有没有——我该怎么说——给你任何暗示与鼓励?”
“有。”陶德杭特先生说。
费洛威点了点头说:“她知道我已经快被她榨干了。可怜的珍,她是没有道德观念的。不管什么时候,她总是在自我包装,或是用一些虚浮的言辞来讨论自己的表演艺术,她的心中根本就没有爱。珍不可能爱上任何人·因为她只爱自己。她崇拜自已,这使她着迷不已。我不确定她是否曾经想过要为别人做点事,因为除了她自己之外,她几乎无法感知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别人存在。
“你听说过那位著名的精神科医师詹姆士·鲍亨爵士吗?他除了工作卓越之外,更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我曾在某个晚宴上见过他一次。后来我又找他聊天,我记得他曾对我说过,性是人类最难接近和了解的领域。我们现在对于行为的隐含动机已经了解得很多了。但是说到性,我们跟旧石器时代的人相比,认知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进步。特别是有关性的选择,总是毫无道理、没有任何依据的。为什么一遇到B,A就丧失了正常的理智?没有人能解释。这只是个你必须接受的客观事实,没什么好分析或批判的。对c的爱,则能使他的心情变得平和。但是,对B的爱却让他疯狂。
“我把我那套理论告诉他,他也饶有兴趣地认同了,他说这看起来就像是种化学反应。分开来看,这两种成分都会非常平静,而且和其他物质结合发生什么特殊的状况。但要是把两种成分混合在一起,就会自然而然地引发爆炸。我问他是否能抵抗这种迷恋,他认为唯一的办法是将它升华到另一种形式——比如宗教,或者其他的什么。但你没办法刻意地做到这种事,它必须自己转变。
“而我现在知道了,他说得一点都没错。除了等待,我什么也做不了。或许我会被一个粗心大意的司机给撞死;或许珍觉得我不再有什么利用价值了,就把我赶走了。但只要她一召唤我,我就会立刻奔向她。上午的那通电话,我真的很想说:不!但我说不出口,我无能为力。当然,如果出现了另一个男人,这……可能很快就会出现了,我也为此深感不安。那将会是多么戏剧性啊!要是珍能死掉的话……这样最好不过了。但我不可能这么好命的。
“我常常盘算着要杀了她,当然。哦,陶德杭特,你不用感到那么吃惊,”费洛威阴郁地笑着说,“任何热恋中的疯狂男子,或多或少都曾对恋人产生过杀意。一般情况下,这只是句玩笑话,但对于我和珍的这个案例来说,这绝不是一句玩笑话。她是这个世界上最该死的女人。我必须强调的是,她并不是那种邪恶的女人,她并没有主动地故意地去刺防别人的心灵。然而,她却比邪恶的女人坏千百倍,因为她甚至压根就没注意到过别人的存在。她就是那种女人——那种人——那种要为人类百分之九十的苦痛负责的人。邪恶是极其罕见的,我比较倾向将之视为一种病理现象。漠不关心,毫不在意,这才是最可怕的……”
陶德杭特先生还是等着下面的话,但费洛威好像是已经说完了。
“抱歉问一下,”陶德杭特先生鼓起勇气问了一句,“你刚刚提到了上午的电话。是不是诺伍德小姐打电话给你,要你过去?”
费洛威麻木地看着他:“没错,怎么了?她总是这样。只要我一两天没过去看她,她就会打电话来找我,看看我是否忘了她,或是不再爱她了之类的。狗狗是需要安抚的,你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陶德杭特先生说。他并未将诺伍德小姐的如意算盘透露出来,那就是在套牢新狗之前,必须拴紧老狗。尽管她曾经信誓旦旦地承诺,她会搞定以前的那只老狗,且一点都不伤害到老狗的感情。
他迷惑地用手搓着自己的秃顶。刚刚这番话,是他这辈子到现在为止,听过的最彻底的失败者的自白,太惨了,太不可思议了,但却极度真实。他不敢断定人是否能够抵抗那种迷恋,然而就他自己来说,之前他是如此谨慎地行事,而最终看起来,他自己做得还算不错,并没有陷入其中。他看得出来费洛威是个彻底的失败者,他甚至根本没抵抗过,就彻底缴枪了——这种抵抗不是指因为其他第三者男人的出现而导致的肢体冲突。而以看到费洛威目前精神错乱的情绪状态来说,陶德杭特先生觉得自己根本无法预料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没人说得清楚。
陶德杭特先生痛苦地驶回了里奇蒙德。他曾以为,那个愚蠢的想法早已从他脑中消散了。他从未欣赏过那个想法,而现在,他更确定自己痛恨并厌恶那个想法。但是,他无法按捺住自己火热的侠义心肠。现在,一切都摆在了眼前,即使再过一两个月他便会离开人世,自己仍然可以为世上的人做一件小小的善事。良心使他无法逃避。陶德杭特先生大声地咒骂着,极度不爽。陶德杭特先生正面临一项迫在眉睫的艰巨任务:杀掉诺伍德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