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劳伦斯·陶德杭特先生从医生口中得知自己患了大动脉瘤,只剩下几个月生命的消息时,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怀疑。
“嗯,你的年龄是多大呢?”仿佛看穿了他的满腹疑窦,医生这样问他。
“五十一岁了。”陶德杭特先生边说边把罩在瘦削胸膛上的衬衫穿好。
“这就是了。而且你的身体一向不是很好。”
“的确,最近这几年身体是不行了,”陶德杭特先生严肃地说道,“是啊,的确不算很好。”
医师晃了晃手中的听诊器,对他说:
“嗯,那你还想从我嘴里听到什么?血压过高已经困扰你很多年了,要不是你谨慎地听从我的建议,很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
这个医生与陶德杭特先生已是多年的老交情了,然而从陶德杭特先生的角度来看,他传达此一讯息的口气实在是有些冷血。
陶德杭特先生发出一阵愤世嫉俗的笑声,不过他自己清楚,这不过是虚张声势和强装镇静罢了:“你说得没错,但是一个人被告知大限将至……我的意思是,这种情况似乎是只有浪漫小说里才有的狗血情节,而非真实的人牛。”
“其实,在真实的人生中,这种情况也屡见不鲜。”医生干巴巴地回应,“毕竟,有太多不治之症,除了你所罹患的这种病,癌症也十分常见。人的身体迟早灯枯油尽,你知道吗,人体的构成非常复杂。然而,人体全身器官却都不遗余力地运转直至死亡,这真是种奇迹。”
“你似乎把死亡看得很淡。”陶德杭特先生不无怨气地注意到这一点。此处的“死亡”,对他来说恰恰意味着“我的死亡”。
“的确如此。”医生面带一丝微笑。
“呃?”有那么一会儿,陶德杭特先生感到震惊不已,他发现居然有人能淡然面对死亡,特别是“他的死亡”。
“是的,我的确泰然处之。不,我并非宗教人士,至少不是以任何一种传统方式信奉宗教。我只是恰巧非常坚信生命只是物质上的生存。”
“哦!”陶德杭特先生有些茫然地说。
“我也相信,构筑在物质层面上的现世生活,其实是该诅咒的臭皮囊;我们应当尽快抛弃它。就我个人的见解,对一个濒死的人表示遗憾,就仿佛一个狱卒向出狱的犯人施以同情一样荒谬。”医生继续说道。
“岂有此理。”陶德杭特先生瞪大了眼睛批评道,“我必须指出,这种话从一个喜欢上等红酒的人嘴里讲出来,实在有点愚蠢。”
“囚犯也能获得心灵的慰藉,同情。”医生似乎对这个话题甚为热衷,于是继续娓娓说道,“是的,他会怜悯那些还未摆脱生命这枷锁的亲朋好友,因为自己的离去,多少会造成他们的损失,不过他们应该感到羡慕而非悲伤。只是,就你个人而言,我亲爱的老友,你却连这个都不用考虑。你无妻无子,孑然一身,甚至没有任何亲近的亲戚。你委实幸运,能毫无牵挂地走出牢笼。”
然而陶德杭特先生并不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化身,他带着一肚子的怨气嘟嘟囔囔。
“然而,”医师用一种宽厚的口吻说道,“如果你不认同这观点,我想我们就得尽可能将牢笼中的你留久一些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必须告诉你,这种天赐良机真的令我羡慕不已。说真的,你让我想起了杜莎德夫人蜡像馆里面那些可怜的老家伙,暴民把他们从巴士底狱的牢房解放出来,他们却不知好歹地耿耿于怀。”
“别净说些该死的无聊事。”陶德杭特先生愤慨地说。
“首先,你不能生气,”医生建议道,“情绪不要有强烈的波动,否则你马上就会被扔出牢房。同样,剧烈的行动也是被禁止的。慢慢走,不要跑,爬楼梯时,每两步休息一下;不可过于兴奋,随时注意不要让自己承受突然的压力。这会是种乏味的生活,但如果你真的愿意,这种生活真的能够延续生命。我们不再控制你的饮食了,除非你坚持。总之,不管你有多小心,动脉瘤通常会在六个月之内就发作——嗯,充其量一年。你知道的,是你要我说实话的。”
“哦,没错,是我要求的。”陶德杭特先生苦涩地承认。
“尽量多休息,”医生继续说道,“戒烟戒酒。愿上天保佑你,如果我是你,我会直接跑回家,等待死亡降临。我想,一切都看你了。”
“没想到,”陶德杭特先生厌恶地说,“你就是个残忍的老食尸鬼。”
“胡说八道,”医师愤愤不平地反击,“让食尸鬼见鬼去吧!陶德杭特,这只是因为你是个该死的老顽固。你总是这样墨守成规——认为人们该为死亡感到哀伤,虽然宗教如此训示我们:只要不是恶棍,死亡会是美好生活的开始。所以你就认为我应该为你难过。只因为我说羡慕你,就成了食尸鬼。”
“好吧。”陶德杭特先生充满尊严地说,“我承认你不是个食尸鬼。但我却忍不住怀疑,你对我大公无私的关怀是否会扭曲你的诊断?换言之,对于我的诊断结果,我认为我需要再征询第二位专家的意见。”
医生露齿而笑,递给他一张字条。
“你这样可不会惹恼我。请尽情去求助于第二、第三或第四个意见吧,他们会确认我的诊断。这是位名医的地址,或者说,他是动脉瘤方面的权成。他会狮子大开口索要三个畿尼,但随后会发现你做了笔不错的买卖。”
陶德杭特先生缓缓穿上他的外套。
“我怀疑,”他满腹牢骚地说,“或许你并不像你表现出来的那么浑蛋。”
“你是说,刚才我所说的话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老兄,意义可多了。在我看来,生命是已经经过科学验证的东西。它告诉我们,没有比物质状态更低等、更令人不悦的了。这意味着,往生的任何状态,对一般的正派人士来说,都会是更加幸福舒适的。所以它绝对是……”
“对,对。”陶德杭特先生起身离去。
在一种恍恍惚惚的不真实感的笼罩下,陶德杭特先生搭乘出租车前往威尔贝克街。虽然出租车钱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奢侈消费,但这的确是他第一次从里奇蒙德的住处,乘坐出租车前往伦敦西区。因为陶德杭特先生用和对待健康一样的谨慎态度对待金钱。但眼前的状况,搭乘出租车似乎是必要的了。
那位专家索价三个畿尼,证实了前一位医生的诊断,并且在每一项细节上也做了预诊。震惊之余,陶德杭特先生搭上另一部出租车。他是个谨慎的人,若未至少征询过三个人的意见,他不会妄下结论。所以·他驱车前去寻求另一位专家的意见——一位绝不可能是前两位医师同伙的专家。当第三位医师的诊断意见和前两人完全符合后,陶德杭特先生终于相信了这件事。
于是他搭出租车回到了里奇蒙德。
陶德杭特先生是个单身汉。
这种状况完全是出于他自己的选择。尽管他完全缺乏激起女件热情的特质,并经常有人暗示他应该作些改变。倒不是陶德杭特先生排斥异性,存他理想幻灭、愤世嫉俗的外衣之下,其实难掩他极其可爱的本件。事实卜,陶德杭特先生属于极为不幸的那一类,总是相信人类社会中的真善美,这使他一次又一次地尝尽失望的滋味。但再多的启蒙、教训,也从未说服陶德杭特先生,让他相信他的朋友可能做出卑贱的行为。就某方面来说,他知道,男人可能会是欺凌弱小的恶棍;而外表体面的女子也可能会写出下流的匿名信。在这个不甚完美的世界上,必定有着许多令人不快的行为。但是,做出种种恶劣行为的必定是路人甲路人乙,绝不会是陶德杭特先生的朋友或他认识的人。因此,陶德杭特先生会自动对自己择友的高标准产生自信。即使在他面前拿出与他的这一信念背道而驰的有力证据,他也会极其愤慨地忽略掉。
只要是年纪已过三十的女性,立刻就会发现他这项特质,并将与他的相遇,视为上天安排的姻缘。而年轻女子却只是睨视着他的外表:他那憔悴、骨瘦如柴的身躯,以及突出在瘦弱双肩上的圆秃小脑袋,还有肮脏的衣领。此外,还有他如同老处女一般挑剔的特质,以及他对自身健康的过分关注、对年轻女子的吸引力视若无睹,还有他些微的恃才傲物。要是陶德杭特先生没有另一项特质,好压过他所欠缺的热情、肮脏的衣领等,她们可能会更加轻视他。谢天谢地,他拥有一份还算过得去的个人收入。
而也就是这份还算过得去的收入,让陶德杭特先生能够住在里奇蒙德富人社区的一栋舒适房屋中,一名照料起居的管家、一名女仆以及兼管擦靴、园艺与火炉的男仆会把他的生活照顾周到。
然而陶德杭特先生却并未满足于这种舒适安逸的生活。道德心时常困扰着他,他总是怀着极大的负罪感想到自己的生活太过奢靡,而他还有两百万的同胞只能靠微薄的收入勉强温饱。即使政府直接或间接地剥夺了他一半以上的收入,用于增加国家收入和杀害别国人民,都无法让陶德杭特先生倍感内疚的心稍感安慰。所以,他每年花费一千一百到一千两百英镑的收入,供养一名管家、一名女仆与一名老人,让他们过着颇为宽裕舒适的生活。就在这种烦闷的赋闲状态下,他很可能帮助了一位健壮但执拗的工人与其全家,他也可能正在供养政府机关中的不知名的冗员。此外,他每年至少提供给国家半打炮弹,或是至关重要的一两支机关枪。但他仍不满足于此,他总是为自己热心的慈善事业节省下每一分钱,而对任何出现在他家门口、伸手等着要钱的可怜人们,他也总是不吝解囊相助。
接受完第二位专家的诊断,陶德杭特先生回到家中。他陷在图书室的扶手椅中。此时正是下午茶时间。每天下午四点十五分,下午茶都会准时送到他的图书室里。如果下午茶在四点十四分就送来,陶德杭特先生会示意来者将它拿走,并告诉他正确送来的正确时间。如果四点十五分到了,而下午茶却还没送来,陶德杭特先生就会摇铃,在绅士礼仪的范围之内来上一场大闹。而今天,由于陶德杭特先生史无前例地不在家,下午茶便整整迟了五分钟;但陶德杭特先生颓坐在椅中,一言不发。
“哈!”两分钟后,负责送餐的女仆对管家说,“我本来以为会有糖罐丢到我的脸上,就像你警告过我的,但是什么也没发生。我敢打包票,一定有什么坏消息。”
“艾菲,够了。”格琳希尔太太严厉地说。
但她们两人心中都意识到了,艾菲说得没错。除了坏消息,还有什么事能让陶德杭特先生沮丧成这副模样?
在陶德杭特先生心中,怪念头正在转来转去。第二周,这些念头依旧在转,而且变得越来越怪。
他想花尽量长的时间处理日常事务,并确定每件事是否都正常运行。当然,每件事都井井有条。但这也只花了他三天时间。在此之后,除了坐着等死和不能快速爬楼梯之外,他似乎什么也不能做。对陶德杭特先生来说,这已经成了一种病态而无聊的日常工作。
又过了三天,那些怪念头第一次完全侵占了他的头脑,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坐着等死,自己必须做些事。做什么?他也不知道,不过必须去做。可能的话,做一些不寻常的事。带着一些惊奇,陶德杭特先生发现自己开始觉得他的一生实在过于平庸,而现在正是时候,打破这单调沉闷的生活,事实上,传统如陶德杭特先生,开始在生命中首度体验到一种奇怪而不那么圣洁的冲动——他想要在离世之前,做件特别的事,一次就好。
不幸的是,在他的记忆中,旁人做过的一些壮举,现在看来对他来说都毫无意义。不是曾经有位女士冲到德比赛马的马蹄下,以主张女性应该有投票权;不是还有人为引人注目,在不恰当的时刻出现在下议院,结果被扔出了旁听席。当然,还有莫塞里所做的事,虽然很特殊,天哪,也是最无聊的。尽管当然有“阿拉伯的劳伦斯”这号人物,但劳伦斯的机缘可不是每人都能够复制。
那么,还有什么好做呢?每当陶德杭特先生坐在里奇蒙德舒适的图书室中,轻抚修长手指的时候,他就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思考这个问题。那么,到底有什么事,可以让一个处于他这种立场的人,做出一些合乎他的本性却又足以令人惊奇的事,好满足他想要自我表现的奇异冲动,而又能不必去做那些诸如抬举重物、剧烈上下楼梯或是喝酒等的行为?这个问题似乎无解。
长久以来,陶德杭特先生一直过着一种“受庇护的生活”。一开始是母亲庇护着他,后来又碰到了一个仁慈的规则,这项规则规定:欧战后期,英国军队不得招募体弱多病者入伍。这项规定让陶德杭特先生免于服役——虽然这大大违背了他本来的愿望,但大家却忍不住想,这对于英国军方来说,不啻为一大福音。在后来的某一时期,他强迫自己到一间私立学校工作了一阵子,以逃避无所事事的内疚感。此时,他也曾受到那些小绅士们保护,这些学生竭尽所能地骚扰着其他的教师,却对陶德杭特先生网开一面,因为他们意识到他不是个有趣的对手,捉弄他就如同让两岁大的婴儿戴着拳击手套对抗校内冠军。在他母亲过世之后,年长的管家又精心地照料他的生活。而且,在这个委实令人难以忍受的苦难世界里,又一直有一笔不错的收入庇护着他。正是由于他这样的人生经历,所以生活现在对他毫无帮助。
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上,陶德杭特先生与社会有限的接触也仅止于与他的一些中年和老年的朋友,每周有那么一两晚,当他找不到什么好音乐听的时候,他们会在一起玩几回桥牌,要不然,就是在道德心的驱使下,到儿童门诊做义工,每周他要花上六小时的时间,与里奇蒙德的一群患有淋巴结结核的贫苦儿童相处。每周三下午,他都要造访《伦敦评论》文学类编辑部,虽然过分挑剔,但是陶德杭特先生具有知识分子气质的文学口味使他在这一行中享有盛誉,因此,在每周五的《伦敦评论》上,都有他的一个专栏,评论一些传记和历史研究。毋庸置疑,每周三造访舰队街的日子,不论在编辑办公室中浏览几十本书,还是与菲尔斯闲谈,这样的半小时,就是陶德杭特先生生活中的高潮。
因此,在这个紧要关头,陶德杭特先生遵循以往的习惯,决定请教其他人的观点。鉴于当前的状况,咨询必须秘密地进行,于是,他谨慎地挑选了一些宾客来参加晚餐,并在宾客酒酣耳热之际,狡猾地切入这个题目。然而众多宾客给出的答案却令陶德杭特先生颇感震惊,这群品行端正、翩翩有礼的绅士,居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一个答案——谋杀。杰克·丹尼,一位德高望重的牧师,是否也会在酒过三巡之后,忘却他神职人员的身份,加入到他们的行列,这个陶德杭特先生就不得而知了。
这个建议让他大为震惊,同时又印象深刻。谋杀这个字眼打从开始就从未出现在他的脑海,在他脑中出现过的“壮举”都相当的暧昧不清,只有一件事是再清楚不过的,那就是,这件事必定要对人类有益。然而现在,他开始意识到,谋杀其实相当符合他的要求。能够去除某些威胁人类和平与快乐的因子,相较于其他“壮举”,不是来得更为奇妙吗?
既然这样,他的咨询者建议他放弃政治暗杀?
在下定决心之前,陶德杭特先生或许有征询别人意见的习惯,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最后的决定会与别人给出的意见一致。在很多情况下,他会反其道而行之。当然,这并不是说别人的建议毫无用处。如此一来,在这个极为重要的问题上,陶德杭特先生发现他难以抉择。
于是产生了一轮绝妙的,带有学术色彩的辩论。在他的处境下,利他的谋杀似乎最为理想。的确,在他生命中这段迷人的时光里,他可以不顾医生的反对,坚持自己的习惯,慢慢地啜饮一杯葡萄酒度过夜晚的时光,现在他可以看着他自己献身于一项伟大的事业——称为一个能改写历史的人,一个为了人类而痛下杀手的忠仆。这对于一个只有几个月可活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有趣的享受。不过,说到执行……那谋杀可是件肮脏的勾当。当陶德杭特意识到谋杀是件多么下流的事情时,他就会转而寻求其他出乎意料而又能使社会获益的计划。但是没有结果。
在之后的两三周,他的脑子里一直有很多念头转来转去。渐渐地,陶德杭特先生开始接受谋杀这个主意。他想过很多其他办法,但排除掉各种不合适的计划,剩下的就只有谋杀。
更确切地说,是政治暗杀。对于这一点,陶德杭特先生已经下定决心,毕竟,如果找到了合适的候选人,政治暗杀将会是一桩对人人有裨益的壮举,当然,在陶德杭特心中也不乏合适的人选。不论是干掉希特勒还是除掉墨索里尼,甚至杀掉斯大林,人类历史的进程都将发生巨大的改变。
到了这个地步,陶德杭特先生已经认为自己是代表全人类的猎枪,他决定寻求更加长远的计划。重点在于,他不能浪费时间,他必须找到确实固定又最有价值的目标下手。因此,有必要制订一个最优的计划。考虑到问题的各个方面,陶德杭特先生认为没有比奥利弗·佛兹先生更为适合提供建议的人选了。所以他致电与前者有过来往的区特威克先生,狡猾地提出了引介的请求。
三天后,经区特威克先生介绍,他获邀与佛兹先生在其私人俱乐部共进晚餐,陶德杭特先生满怀感激地接受了这项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