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浪费时间,”芭芭拉·阿切尔坐在会议室她的座位上说。“女四号已经死了,只有她的心脏还在跳动。我们什么都已经试过了。什么都阻挡不住湿婆病毒。任何东西都阻挡不住。”
“除了B型疫苗抗体以外,”基尔戈尔插话进来。
“对,除了它们以外,”阿切尔表示同意。“但其他都没用,是吧?”
会议桌周围一片赞同之声。实际上,他们已经尝试过医学界已知的每一种治疗方法,包括那些只是在美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所,和巴黎的巴斯德研究所推测之中的方法。他们甚至还试用过抗生素武器库中的每一种抗生素,从青霉素一直到头孢氨苄,以及默克公司和地平线公司正在实验验证之中的两种新的合成抗生素。试用抗生素治疗只是为了表示试验的严谨和一丝不苟,因为对付病毒感染,它们无一有用,但在绝望之时,人们会孤注一掷,说不定会出现新的和未料情况——
但是,在湿婆病毒身上不会。经过基因工程的改造,与仍然肆虐于刚果河流域的天然产生的病毒相比,这种新的、改进版的埃博拉出血热病毒更加难以对付,它几乎百分之一百致命和百分之一百抗医学科学已知的任何东西的治疗,只要传染性疾病的治疗不出现里程碑式的突破,任何东西都不会对受到它感染的人有所帮助。许多人将因为接触最初释放的病毒而感染,其他的人则将因为注射史蒂夫·伯格所研制的A型疫苗而感染。通过这两种方法,湿婆病毒将如一场缓慢生成的风暴一样横扫全球。不出六个月,活着留下来的将只有三类人。第一类,那些从未以任何形式接触到它的人。他们的数目将寥寥无几,因为第一批湿婆病毒受害者的惨状将使每一个看得到电视的人恐惧万分,所以地球上每一个国家都将争先恐后地抢夺每一点A型疫苗的供应,把它注射给国民。第二类将是那些极为罕见的人,他们的免疫系统足够强大,可以保护他们免遭湿婆病毒之害。尽管他们的实验室迄今尚未找到这种类型的任何一个个体,但世界之大,终究会有一些这样的个体不可避免地存在于发现之外——幸喜,那些人中间的大部分或许会死于世界城镇的社会服务体系的崩溃,主要是死于伴随瘟疫必然到来的饥荒或死于人心惶惶之余的无法无天,或者死于跟随大量死人没被掩埋所带来的普通的细菌性疾病。
第三类将是堪萨斯城的那两三千个人,就是按他们所设想的“救生艇工程”中的人。这一类别将由“工程”的积极分子——只不过没几百个人——以及他们的家属,加上其他的被挑选出来接受伯格的B型疫苗保护的科学家组成。他们在堪萨斯的基地设施是很大的,与外界孤立隔绝,而且他们还囤积了大量的武器用于防卫,万一有不速之客到来的话。
六个月就够了,他们认为。亦即二十七周。那是计算机预测告诉他们的。有些地区将比其他地区走得快些。计算机模型显示,非洲将走在最后,那是因为他们将最后才分配到A型疫苗,也是因为它落后的输送必不可少的社会服务的基础设施。欧洲,由于她的社会化的医疗保健体系,以及由于她的公民轻信听话,一经召唤他们肯定马上就会去打针,所以将是最先倒下的,然后是美国,然后,在适当的时候,再是世界其他的地方。
“整个世界,就像那个样子,”基尔戈尔感慨地说,他看着窗外,眼光落到纽约和新泽西的交界处,那里山峦起伏,落叶林郁郁葱葱。从加拿大一直到得克萨斯的一片片平原之上的大农场都将进入休耕,尽管在未来若干世纪中,它们中的有一些将种植野小麦。生活在黄石公园的世外桃源里和私人养殖场里的北美野牛的数量将迅速增加,并向外扩张领地,随同它们一起增加和扩张的还有野狼和残存于严寒不毛之地的灰熊,以及鸟类,丛林狼和草原犬鼠。大自然将会恢复平衡,计算机模型明确告诉他们,用不了五年的时间,整个地球就将脱胎换骨,面目一新。
“是的,约翰,”芭芭拉·阿切尔显然同意他的观点。“但是,我们还尚未走到那一步。我们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处置实验对象?”
基尔戈尔知道她说话的意思。阿切尔讨厌临床医学。“从女四号下手吗?”
“维持她的呼吸是在浪费空气,我们大家都清楚。他们全都痛苦万分,我们已经从他们的身上学不到任何东西了,除了湿婆病毒是致命的之外,——但那是我们已经知道的。再说,我们几周后就要西迁了,为何要留他们活那么长久?我们不会带他们跟我们一起走的,不是吗?”
“嗯,不会,”另外一位医生说。
“行啦,我已经厌烦透了,替死人当临床医生,浪费我的时间。我动议我们做我们必须要做的事,一了百了。”
“我附议,”会议桌上的另一名科学家说。
“谁赞成?”基尔戈尔问,并清点了举手的人数。“反对的?”他接着问。只有两只手举起。“通过。好的,芭芭拉和我会负责处理这件事的——就今天吗,芭芭拉?”
“何必再等,约翰?”阿切尔疲乏地问道。
“是柯克·麦克莱恩吗?”沙利文特工问道。
“没错,”门后的男人回答。
“联邦调查局。”沙利文举起证件让他看。“我们能与你谈谈吗?”
“谈什么事?”两名特工看到了此种场合常见的惊慌。
“我们非得站在门外谈吗?”沙利文合乎情理地问道。
“哦,好的,当然,请进。”麦克莱恩后退一步,拉开大门让两人进屋,然后又将他们领进他的客厅。两位特工看到,客厅里的电视机开着,正在播放有线频道的电影,看上去是一部枪战功夫片。
“我叫汤姆·沙利文,这一位是弗兰克·查塔姆。我们正在调查两名妇女失踪案,”坐定之后资历较深的沙利文自我介绍说。“希望你也许能帮得上我们。”
“当然——你的意思,像是她们被绑架了还是怎么了?”那人问。
“那是一种可能性。她们的名字是安妮·普雷特洛和玛丽·班尼斯特。有人告诉我们,你或许与她们中的一个,或者与她们两人都认识,”查塔姆接着说。
他们看到麦克莱恩闭上了眼睛,然后移开目光看着窗户有几秒钟时间。“从海龟酒店听说的,也许?”
“你就是在那里与她们相识的?”
“嗨,朋友,我与许多姑娘认识,你们知道吗?那里是与姑娘相识的一个好去处,有音乐和其他的一切。有照片吗?”
“这就是。”查塔姆把照片递给他。
“好,对了,我想得起安妮——不过我从不知道她的姓,”他解释道。“律师事务所的秘书,对吗?”
“没错,”沙利文肯定地说。“你跟她有多熟?”
“我们一起跳跳舞,说说话,喝几杯酒,但我从未与她约会。”
“曾经跟她一起离开这个酒吧过吗,一起散步,或做点类似的随便什么?”
“我想我送她走回家过一次。她住的公寓就不过离开几条马路而已,对吧?……对,没错,”几秒钟之后他想起来了。“哥伦布大道过去就半条马路。我送她走回家——但是,嗨,我没有进去——我的意思是,我们从不——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嗯——你们知道的,我从未与她做过爱。”他显出一副扭捏不安的样子。
“你知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其他的朋友?”查塔姆问,一边还忙着做询问的笔录。
“有的,有一个人,她跟他的关系热火得很,他叫吉姆什么的。是会计,我想。我不知道他们已经热火到什么程度了,但是,只要他们两人都在酒吧的话,他俩一般都会坐到一起喝酒。那另一个女孩,我记得那张脸,但不记得她的名字了。也许我们有过一些交谈,但我想不起太多来。嗨,你们知道的,那是一个单身酒吧,那里你相识的人很多,有的时候你会有联络,但基本上你不会。”
“有电话号码吗?”
“这两人没有给过我。我有我在那里相识的另外两个姑娘给的电话号码。要吗?”麦克莱恩问。
“她们认识玛丽·班尼斯特或安妮·普雷特洛吗?”沙利文问。
“也许。女人之间的联系比我们男人的强,你们知道的,拉小圈子,真的,对我们男人评头品足——就像男人所做的一样,但是她们组织得更好,真的,你们知道吗?”
更多的问题对答又持续了大约半小时,有些问题重复问了好几次,有些问题他似乎有点介意,有些他似乎并不介意。最后,他们问他能不能在他的公寓转一圈看一看。他们法律上并没有这样做的权利,但奇怪的是,甚至罪犯也常常允许他们这样做,也已经有不止一名罪犯因此而落网,因为他们的犯罪证据堂而皇之地摆在那里。今天,这两名联邦调查局特工想要找的是刊登有变态性行为照片的期刊,或者甚至是麦克莱恩自己进行这种性行为的照片。不过,当麦克莱恩领着他们转的时候,他们唯一看到的照片是动物的照片,唯一看到的期刊是关于自然及其保护的——它们中有些是联邦调查局认为的激进主义者团体发行的——以及各种各样的户外运动的装备。
“徒步旅行者?”查塔姆问。
“喜欢在偏僻边远的地方徒步旅行,”麦克莱恩作了肯定。“我所需要的是一个同样也喜欢它的姑娘,但是在这座城市里,那样的人你找不出几个来。”
“我想是的,”沙利文说着递给他一张自己的名片。“如果想起什么事情来了,请马上打电话给我。我家里的电话号码写在反面,谢谢你的帮助。”
“不敢肯定对你们有多大的帮助,”那人说。
“正如他们所说的,再细小的点点滴滴也都是有用的。再见。”沙利文握住他的手说。
麦克莱恩在他们的身后关上门,然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真该死,他们是怎么搞到他的名字和地址的?他们问的问题全部是他本来就预料到的,它们的答案他也已反复斟酌得够多了——但那已是很久以前了,他告诉自己。为什么直到现在?是这两个警察愚不可及、行动缓慢,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全部是无用功,”查塔姆说,他们已经回到他们的车里。
“不过,也许他给了我们号码的那两个女人能告诉我们一些事情。”
“我表示怀疑。昨天晚上,我已经在酒吧跟第二个女人谈过了。”
“再回去找她。问问她对于麦克莱恩的看法,”沙利文提议。
“好的,汤姆。那事我可以去做。你从那个家伙身上找到什么感觉没有?我是一点没有,”查塔姆说。
沙利文摇摇头。“没有,我还没有学会读心术。”
查塔姆点点头。“言之有理。”
是时候了,再拖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芭芭拉·阿切尔用她的钥匙开了药柜的门,拿出十支氯化钾盐水注射液,全部放进口袋。在女四号的病房外,她注满一个五十毫升的针筒,然后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你好。”它与其说是来自病人的一声问候,还不如说是一声呻吟,此刻她正躺在病床上,委靡不振地看着墙上的电视。
“你好,玛丽。我们今天觉得怎么样了?”阿切尔突然涌起一阵好奇,为什么医生要用我们觉得怎么样来问病人。语言上的一个奇怪的细微差别,她告诉自己,或许在医学院学习时就学会了,也许是为了使病人觉得医生是与他们休戚相关的——但在这个病例中,这种休戚与共却几乎就是不存在的。她进医学院后的头一个暑假打了几份工,其中的一份工作在一个流浪犬认领处。流浪犬被收容后有七天的期限,如果无人认领,将被处以安乐死,主要是通过注射大剂量的苯巴比妥,按她的看法,其实就是谋杀。药水始终是从狗儿的前左腿打进去的,她仍记得,只不过五秒钟左右的时间,狗儿们就睡着再也醒不过来了。事后,她总要大哭一场——谋杀始终是被安排在星期二进行的,就在午饭之前,她记起来了,所以她事后总是不吃午饭,甚至不吃晚饭,如果她当天被迫结束了一条特别可爱的狗儿的生命。在不锈钢的治疗台,他们会把待杀的狗排好队,另外的一名雇员将会把狗儿按住,不让动弹,以方便她谋杀。她始终会对它们说一些安慰的话儿,减少它们的恐惧,让它们走得轻松一些。阿切尔咬了咬嘴唇,此刻她的感觉一定与当年阿道夫·艾希曼的感觉如出一辙——嗯,总之,她也理应如此。
“非常糟,”玛丽·班尼斯特终于勉强挤出一个回答。
“是吗,这个药会帮你好起来的,”阿切尔向她保证,同时抽出了针筒,摘掉了针尖上的塑料安全帽。她跨出三步走到病床的左边,伸手抓住女四号的手臂,把它按住,不让动弹,接着就将针尖刺进玛丽肘内侧的静脉之中。然后,她盯着玛丽的眼睛,把针筒活塞推了进去。
玛丽的眼睛突然睁大。在流过静脉的同时,氯化钾溶液在它们的壁上产生出一种烧灼感。她的右手本能地向她的左上臂扑了过去,然后,在一秒钟之后,又扑向她的前胸上方,因为烧灼感迅速地转移到她的心脏了。钾离子马上使她的心脏的跳动停了下来。病床边的心电图仪上显示的曲线本来一直是十分正常的正弦波,现在突然一个跳跃之后就变成了一条完全平坦的直线,仪器上的警报器顿时响了起来。但不管怎样,玛丽的双眼仍然睁着不肯闭上,因为即使心脏停止输送血液了,她大脑中的氧气仍然足以维持它继续活动一分钟。在她睁开的眼睛里有的是震惊。虽然女四号已不能说话,不能反抗,因为她的呼吸已经随同她的心跳一起停止了,但她却笔直地盯着阿切尔的眼睛看……与那些被她处以安乐死的狗儿何等相似,这个医生想,尽管狗儿们的眼睛似乎从来不像这两只眼睛那样地谴责她。阿切尔回望那两只眼睛,脸上没有丝毫的情感,与她在流浪狗认领处时截然不同。接着,经过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女四号的眼睛终于闭上了,再接着,她死了。一个解决掉了。还有九个要解决,阿切尔医生要在那以后才能回到她的车上,开车回到家里去。她希望她的录像机今天的工作正常。她想用录像机录下“发现”频道正在播放的一档关于黄石公园野狼的节目,但是摆弄这该死的机器有时弄得她很恼火。
三十分钟以后,所有的尸体都已用塑料布包裹好,并用推车送到焚烧炉那里去了。这是一台专门设计的特殊型号的医用焚烧炉,用于销毁可处理的生物物质,例如胚胎和截肢。利用天然气为燃料,它可以达到极高的燃烧温度,甚至可以烧掉牙医补牙用的填充物,把一切都燃烧为细微的灰烬,随风而扬,飞入大气中的平流层,又随风飘落,落进海洋之中。那些病房将得到彻底的清洗,任何一株湿婆病毒都不会有望残留下来的。因此几个月来的第一次,在这个设施里面将不再有一株正在活跃地寻找宿主寄生和杀灭的湿婆病毒。“工程”的成员将会因此而感到高兴,阿切尔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想。尽管湿婆病毒对于他们的目标是一个有用的工具,但是它实在太令人毛骨悚然了,所以它消失之后,他们大家都会很高兴的。
飞行途中,波波夫设法美美地睡了五个小时,直到被乘务员摇着肩膀叫醒为止,这时离香农机场只差二十分钟的飞行时间了。这个以前用于海上飞机的设施坐落在爱尔兰的西海岸,在继续飞往英国的南安普敦之前,泛美航空的大型波音飞机用它作为中途停留的机场。在这里,这家航空公司发明了爱尔兰咖啡,用以帮助它的乘客清醒过来。机场处在片片农场和绿色湿地的环抱之中,曙光中,它们似乎一个个都闪耀着晶莹剔透的光芒。波波夫在厕所里作过盥洗之后,重新回到座位坐下,等待飞机降落。飞机的落地非常平稳,经过短暂的滑行就向通用航站楼靠近,那里已经有其他几架公务机停在那里,它们与地平线公司为波波夫包租的湾流V型飞机相差无几。飞机刚停,就有一辆脏兮兮的公务车开上来,一位身穿制服的人下车跳上舷梯。驾驶员挥手让他去后舱检查。
“欢迎来到香农,先生,”那位移民局的官员说。“请问,能不能看一下你的护照?”
“在这里,”波波夫把护照交过去。
这位官员翻了翻护照说:“啊,你最近来过这里。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做生意。制药生意,”这个俄国人特意作了补充,以防那名移民局官员万一要他开箱检查。
“嗯,嗯,”那人嘴里支支吾吾,心里其实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在护照上盖上章,把护照交回给他。“有什么要申报的吗?”
“什么也没有。”
“很好。祝你愉快,先生。”他脸上的笑容就如他前行的步伐一样机械,他接着就离开飞机,下舷梯回到自己的车上。
波波夫与其说是轻松地叹了一口气,不如说是埋怨了自己的紧张,因为它显然是多此一举的。毕竟,谁会花十万美元包租这样一架飞机来走私毒品?另一个该学习学习资本主义的东西,德米特里·阿尔卡季耶维奇告诉自己。如果你有足够多的钱,像一个王子那样外出旅行,那么你就不可能不合法了。真是神奇,他想。他穿上大衣,走下飞机,一辆黑色的美洲豹汽车已经等在那里,他的行李也已经装进汽车的行李厢里了。
“谢罗夫先生吗?”汽车驾驶员问,同时拉开了车门。这里的噪音够大的,他用不到担心被人偷听。
“是的,去见肖恩吗?”
“是的,先生。”
波波夫点点头,马上钻进汽车的后座。一分钟以后,他们已经开出机场的地面了。这里的乡村道路与英格兰的一样,比美国的狭窄——而且仍然开在道路的错误的一面。多么奇怪,波波夫想。如果爱尔兰人不喜欢英国人,那又为什么要效仿他们的开车方式。
汽车开了有半个小时,结果在远离大路的一栋农舍前停了下来。那里已经有两辆轿车和一辆厢型的小货车停着,门外还站着一个人在望风。波波夫认得出他。他是罗迪·桑兹,在这个组织中他是个谨慎的人。
德米特里下了车,看着他,但没有与他握手。他从行李厢中取出装满毒品的黑色手提箱,走进农舍。
“早上好,约瑟夫,”格雷迪向他招呼。“一路上飞得怎么样?”
“很舒服。”波波夫把手提箱递了过去。“这就是你所要的东西,肖恩。”
他的语气将他的意思演绎得十分清楚。格雷迪看着来客的眼睛,脸上略显尴尬。“我也不喜欢它,但是你总得有钱来支撑行动,而这正是搞到钱的手段。”这十磅可卡因的价值并非一个定值,而是可变的。地平线公司是在向制药公司开放的市场上买进的,它仅花了两万五千美元。经过稀释,它在街头的价值将是那个价格的五百倍。这就是资本主义的又一个方面,波波夫想,不过既然现在转运的任务已经完成,他也就不再去想它了。所以,他接着就把一张小纸条递了过去。
“这就是瑞士的账号和激活这个安全账号的密码。作为一种额外增加的安全措施,你只能在星期一和星期三取款。这个账户里有六百万美元现金存款。账户里的金额你随时可以核实,”波波夫告诉他。
“一如既往,跟你做生意就是愉快,乔,”肖恩说,还在脸上堆上难得一见的笑容。在他作为一个职业革命者的所有的二十余年生涯中,在他控制之下的钱还从未有过哪怕是它的十分之一那么多。是呀,阿尔卡季耶维奇心想,他们毕竟不是商人,是吗?
“你们什么时候动手?”
“很快。我们已经对目标作过彻底的调查了,我们的计划是个绝妙的东西,我的朋友。我们将把他们刺痛的,约瑟夫·安德烈耶维奇,”格雷迪保证道。“我们将重创他们。”
“我需要知道什么时候,确切的时间。我也有我必须做的事情,”波波夫告诉他。
这个要求把他难住了,德米特里看得出。这个问题在这里牵涉到的是行动的安全性。一个局外人要求知道只有局内人才应该知道的事情。两双眼睛瞪着互相对视了几秒钟。不过那个爱尔兰人最后还是退缩了。只要那笔钱的到账一得到证实,他对这个俄国人的信任也就确定下来了——但这十磅白粉的送到本身正是这样一个事实本身的证明——假设他不在今天晚些时候被爱尔兰警察逮住的话。不过,波波夫不是那种人,你说是吗?
“后天。行动将在下午一点钟开始,准一点钟。”
“这么快?”
格雷迪得意了,那个俄国人小看他了。“为什么还要耽误?既然钱已经到账,我们已经得到我们所需要的一切了。”
“就按你所说的好了,肖恩。你对我还有什么其他的要求没有?”
“没有了。”
“那么,如果你同意,我就要告辞了。”
这一回他们相互握了手。“丹尼尔会开车送你的——去都柏林吗?”
“没错,去那里的机场。”
“你告诉他,他会送你去的。”
“谢谢,肖恩——祝你好运。说不定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德米特里又说。
“但愿如此。”
波波夫看了他最后一眼——毫无疑问,那将是最后的一眼,尽管他刚才所说的是还会见面的话。现在,格雷迪的眼睛闪烁着勃勃的生气,看得出他已经在考虑即将成为他事业顶点的一次革命力量的大示威了。在他的眼睛里面,波波夫看到了一种他先前未曾注意过的凶残。就和弗克特纳和多特蒙德一样,此人与其说这是一个人,还不如说是一头食肉动物。尽管他与此种类型的人已有颇多的交往,它仍让波波夫觉得困惑难解。他本该是阅读别人心理活动的高手,但在这个人身上,他读到的只是空白的虚无,只是人的感情的缺失,因为它们已被引导他的意识形态代替了——但是引向何方?格雷迪自己知道吗?或许并不知道。他以为自己走在那条通向某种“光辉灿烂”的明天的道路上——但是,指引他前进的那盏明灯却远比他所意识到的更加遥远,而它的耀眼光芒却使他看不见近在眼皮底下的道路上的坑坑洼洼。确实,波波夫继续在想,就算他的夙愿有朝一日能够得以实现了,但那时,作为一个人的治理者,他也将是一个天大的灾祸,就如那些与他相像的人一样——他们的世界观与普通老百姓的相去何其遥远,以致只可能是格格不入,对他来说,生与死都只是达到他个人幻想的工具,而根本不是某种人性的东西。关于世界应该是怎么样看法,肖恩·格雷迪是用一种几何般的精确的模型来代替他的人性和感情的——他已经与那种幻想结合成如此之源,以至于他再也看不到这样的事实:不管是在哪里进行的实验,它已均告失败。他所追求的是一种不可能实现的幻想,一种不真实的东西,永远不可能达到,反而只会拖他滑向深渊,自取灭亡——尽管他可能滥杀许多无辜者在先。现在就是在这种追逐幻想的狂热的鼓动之下,他的眼睛闪闪发光,炯炯有神。他的顽固不化的思想意识已经使他失去了如实地认识这个世界的能力。然而,甚至就连俄国人自己,在经过追逐这同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幻想长达七十年之久以后,也已最终踏上了认识这个世界的正道。一双明亮闪烁的眼睛却长在一个盲目的主人身上,何等的奇怪,那个俄国人这样想着,同时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好的,彼得,你们值班了,”查韦斯对第一分队的队长说。从此刻开始,第一分队为随时待命的值班分队,第二分队则进入休整备战状态,将回到更密集的训练中去。
“没有问题,丁,”科温顿答道。“反正,天下似乎都太平无事。”
事实上,从各个国家情报机构传递到他们那里来的情报是十分令人振奋的。根据线人发回的报告,他们在与已知的和怀疑的恐怖分子——大部分是后者,因为比较活跃的恐怖分子应该都已经落网了——交谈后发现,“世界乐园”事件使得恐怖分子的气焰大跌,尤其在法国人最终公布毙命于西班牙的已知的恐怖分子的姓名和电话之后,其中之一,结果证明,还是一个很受他们尊敬的有威望的前“直接行动”组织的成员,挂在他名下的已知的凶杀案就有六起,他还是一个享有行动专家名声的人物。他的身败名裂的下场不等公开已在社会上产生出广泛的反响,与此同时,对于西班牙警方的敬意也遽然大增。现在,整个西班牙警方正沐浴在“彩虹”的英雄业绩的光辉之中,而搞分裂的巴斯克恐怖分子却因此十分不安,据西班牙方面的消息报告,他们也多多少少遭到了惩戒,因为他们在事件中损失了若干最受他们尊敬的人员。
如果这些情况属实,那么,就如比尔·托尼在他的总结文件上所说的,“彩虹”确实已经起到了当初成立之时希望达到的那种效果。也许,这就意味着他们将再也不必那么频繁地出动并痛下杀手,以证明他们的勇气,达到震慑恐怖分子的目的了。
但是,为什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会接连发生了三次恐怖事件,或者,如果是有人在策动的话,到底谁是它们可能的策动人,在托尼的总结文件中仍丝毫未有提及。英国秘密保安局则在它的总结文件的分析部分称,它们是随机发生的,文件指出,瑞士、德国和西班牙是不同的国家,不可能有人与她们所有三国的地下组织都有关系。与她们中的两个有,或许可能,与所有三个有,不可能。文件还建议与前东方集团的情报机构取得联系,以便弄清他们的某些已退役的前情报人员的当前情况。也许,甚至按市价收买他们手中的情报也是值得的,即使现在它的价格已相当高了,因为这些前情报人员都已经不得不在真实的世界中真正地自谋生计了——但总不会像一次有人员伤亡的恐怖事件那么代价高昂。在托尼将报告交给约翰·克拉克时,他还特意在那个部分划出了重点记号,而后者也再次与兰利讨论了这件事,并再次遭到断然的拒绝,“彩虹六号”为此整个星期都在咕咕哝哝发牢骚,大骂中央情报局总部的头头们混蛋。托尼考虑自担风险向伦敦的“军情六处”总部提出这个建议,但没有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明确首肯,就算建议上去也是徒然浪费精力。
另一方面,“彩虹”似乎确实是在起作用。甚至克拉克也对此承认不讳,尽管他依然不满意,不愿坐办公室当“衣架子”,把年轻人派出去执行惊心动魄的任务。在克拉克的情报生涯中,在很长的时间里上司的监督曾经令他牢骚满腹。现在,他自己坐在领导的位置上了,他想,也许他对于领导工作的理解也更强一些了。做领导、指挥他人行动也许自有它的痛快之处,也有它的回报,但对于一个曾经趴过草丛、钻过弹雨、在瞬息万变的情势中跌打滚爬过来的人来说,它永远不可能带来很大的乐趣。有人认为,既然他知道怎么做,因此他也是能够告诉别人怎么去做的,但对于他而言,他是不可能接受这一观点的,如同最近的五年之前,他不可能接受这种立场一样。生活就是一个陷阱,克拉克告诉自己,逃脱这个陷阱的唯一的方法也是没有多大的乐趣的。所以,他每天早上还是衣装笔挺地去上班,但嘟嘟囔囔抱怨岁月在他身上不饶人却也是免不了的,就像全世界他这样年纪的其他每一个男人一样。他的青春跑到哪里去了?它又是怎么失去的?
波波夫在午饭前就到达都柏林机场了。他在机场买了一张去盖特威克机场的机票,重回英国的飞行时间要一个小时。他发觉他在怀念那架湾流V型公务机。真是一种极其方便的旅行方式,解放了乘客,无需再在机场里来回奔忙。无论在哪一点上,它都毫不逊色于巨型的喷气客机——但他是永远不会有足够的钱,能允许自己沉溺于那种程度的奢侈之中的,所以他把这个念头从头脑里一笔就勾销掉了。他只能乘坐飞机头等舱旅行,他不得不认可这一点,这个俄国人在心中鸣不平,他抿了一口葡萄酒,此时的波音737飞机已在向巡航高度爬升了。现在,再一次,他又要做一点思考了,他发觉飞机头等舱里孤独的时间倒是很适合思考问题的。
他希望格雷迪成功吗?或者更确切一些,他的雇主希望格雷迪成功吗?在伯尔尼和维也纳的两次事件中,他似乎并没有这样希望过,但这一次是另当别论的吗?也许,亨里克森是希望成功的。在他们讨论时,他给了波波夫那种印象。他们之间有分歧吗?如果有,什么分歧?
亨里克森是前联邦调查局的人。或许,解释就在这里了。与波波夫一样,他做任何事情都不会去主动谋求失败。或者,他真的希望这个“彩虹”组织受伤害到不能——不能什么?干扰某个行动?
再一次,那一堵砖墙又横亘在他的前面,波波夫又把他的脑袋撞在它上面了。他已经点燃了两次恐怖主义的行动,他所能发现的它们唯一的目的无非就是提高国际社会对于恐怖主义的警觉。亨里克森有一家从事那个领域的工作的国际咨询公司,亨里克森希望提高人们的警觉,于是他就能够接到合同了——但从表面上看,它似乎是一种既浪费钱财又缺乏效率的方法,波波夫反复思考。肯定地说,从这些到手合同赚到的钱将少于波波夫已经花掉的——或者,已经装进口袋里的。不过,他再次提醒自己,这些钱是约翰·布赖特林和他的地平线公司——或许是布赖特林本人——而不是亨里克森的全球安保公司拿出来的。所以,这两家公司在目标上互相关联,但在财务支出上却互不搭界。
因此,波波夫一边抿着法国夏布利葡萄酒,一边在想,行动全部都是布赖特林的事情,亨里克森提供的是一种支援服务,为他提供专业技术和咨询意见——
但是,有一个目的是使得亨里克森得到悉尼奥运会的咨询合同,运动会几周以后就要召开了。那件事对于他们两人,布赖特林和亨里克森,都极为重要。所以说,亨里克森正做着某种对于布赖特林极为重要的工作,毫无疑问是支持后者的目标的,不管那个目标是什么。
可是,布赖特林和他的公司又是做什么的呢?地平线公司及其不计其数的国际子公司都是做医学研究这一行的。这家公司生产各种药物,另外还每年投入巨额资金研制新药。在医学研究领域中,它是一个当之无愧的世界领袖。有不止一名诺贝尔奖获得者在它的实验室里工作,根据他在互联网上研究所得出的结论,它正在一些非常令人兴奋的富有发展潜力的医学前沿领域中展开研究。想到这里波波夫不禁又一次摇了摇头。基因工程和药物制造跟恐怖主义又有何相干?
飞机飞到爱尔兰海的上空,灯熄了,它提醒波波夫,只不过几个月以前,美国就遭到过生物战的攻击。它令大约五千人丧生,并因此激起美国和她的总统的强烈愤慨。在克格勃给他的那份卷宗中说,这个“彩虹”组织的头目,克拉克,与他的女婿,查韦斯,在结束那场血腥的小型战争中起了默默无闻的,但非常令人难忘的作用。
生物战,波波夫想。它已经给过整个世界一个战栗的理由了。在那次事件中,它已经证明是国家权术的一种无效的武器——特别是在美国以习惯性的快速和高得可怕的效率在沙特阿拉伯战场上作出反应之后。结果,今天已经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国家甚至再胆敢动一动进攻美国的念头了。她的武装力量昂首阔步在世界各地,就像西部片中的边境警察一样,备受尊敬,或者更确切地说,备受畏惧,因为他们所拥有的致命的能力。
波波夫喝干了杯中的酒,看着下面渐近的英国的绿色海岸线,手指仍在弹击手中的空酒杯。生物战。它已经引起全世界在恐惧和厌恶中颤抖不已。地平线公司对前沿的医学科学研究非常深入。所以,肯定地说,布赖特林的公司完全有可能涉足生物战的研究——为了什么可能的目的呢?此外,它不过是一个公司而已,并非一个民族国家。它没有外交政策。它从战争一类活动中无任何利益可得。公司一般并不对其他公司开战,或许只有少数例外。它们也许会是设法偷盗商业机密,但实际上流血丧命吗?当然不。波波夫再一次告诉自己,他只不过发现了一堵会让自己的脑袋撞得粉碎的坚硬的密不透风的墙。
“好的,”军士长迪克·沃斯告诉他们。“首先,这些数字无线电的音质极好,所以你能分辨声音,就像在客厅里正常谈话一样。其次,这些无线电都是经过编码的,所以,如果你有两支不同的队伍在现场展开行动,一支队伍的声音进左耳,另一支队伍的声音进右耳。这就防止了声音的混淆不清,把指挥员搞得晕头转向。”他的解释令澳大利亚的士官们听得津津有味。“这样你就能更有把握地指挥你的行动了,并且它也使得每一个人都能随时了解到情况的变化。在现场,你们对情况的了解越多,你们的战斗力就越高。你们还可以通过这里的一个旋钮调节音量——”他给他们指出麦克风底部的那个旋钮。
“通话距离是多少?”一位资深的澳大利亚士官问。
“十英里之内,或一万五千米之内,没有障碍的话,还能远一点。超过那个距离后,信号会有些失散。电池是可充电的,每台机子都配了两个备用电池。放在你们的备用电池舱里,它们的电力能保存六个月,但我们仍推荐每个星期充电一次。不麻烦的,每台机子都配有充电器,它有一个万能电源插头。它能插进你们这里墙上的,或世界其他任何地方的插座。你只要玩一下这个小玩意,找到你这里正确的组合模式就行了——”他作了示范。房间里的大多数人都对自己手中的插头看了有几秒钟。“好吧,让我们大家戴上机子,好好地实际试一试吧。电源开关在这里……”
“十五公里,是吗?”马洛伊问。
“对的,”努南说。“这样,你就能听到我们在地上做什么,不需要等着我们来告诉你了。它就装在你的飞行头盔里,应该不会对你切换到机内通话系统所需做的动作有多大的影响。你可以接上这个小小的开关,让它的控制按钮穿过袖子到达你的手里,你拨一下就能打开或关上它了。它也还有一个‘只听’的模式。那是在这里的第三个位置上。”
“棒极了,”南斯中士感叹道。“能够了解到地上的情况太好了。”
“对极了。如果你们地面打击人员需要撤退,不等你们叫我,我就已经飞在半路上了。我喜欢它。”马洛伊中校说。“我想,我们会把它留下来的,蒂姆。”
“它仍在实验之中。E系统公司说,它也许还会有一点小毛小病存在,但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人发现。它的编码加密系统采用的是最先进的一百二十八位连续编码,从主机同步下载,但实行分级化管理,所以一旦一台机子出了问题,另一台就会自动接管那个功能。米德堡的小伙子和姑娘们或许能够破译它,但也只有在你使用十二小时以后。”
“装在飞机里有问题吗——会对机上的其他任何系统产生干扰吗?”哈里森中尉问。
“就我们所知的,没有。在布拉格堡,它已在‘夜鹰’直升机和‘夜行者’直升机上作过试验,没有发现问题。”
“让我们把那台机子好好验证一下。”马洛伊马上说。他已经学到的经验是不要太相信电子的东西——除此之外,它还是把他们的“夜鹰”开上天去的不能再好的一个借口。“南斯中士,向我们的鸟儿出发。”
“当然,上校。”中士起身向门口走去。
“蒂姆,你留在这儿。我们来彻彻底底地把它试一试,同时,把通话距离也核实一下。”
三十分钟以后,那架“夜鹰”直升飞机已经在空中绕着赫里福德翱翔了。
“我这个声音怎样,努南?”
“又响又清楚,熊。”
“好的,很好,我们大约在十一公里之外,喔,听你的声音就像听马路对面的拉什·林博,这些数字无线电真是神了,不是吗?”
“是的。”努南钻进他的汽车继续试验,结果证实,像笼子一样把他围在中间的金属的汽车壳体对机子的性能没有影响。而通信距离试验的结果也证明,这种无线电在超过十八公里的距离上还能继续工作。他们觉得,对于一台使用一个只有两枚两角五分的美元硬币大小的电池,天线长度只及一根牙签的四分之一的东西来说,能达到这种性能已殊为不易。“这会使你的绳索滑降更加顺利的,熊。”
“怎么会的,努南?”
“嗯,绳子尽头的人能够告诉你了,如果你高了一点或低了一点的话。”
“努南,”无线电中传出的答话显然带了生气的味道。“你当我的深度探测器是派什么用处的?”
“收到,明白,熊,”努南不禁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