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伯克和惠子分别是各自系统内的高级官员。从他们大学时代起,阿尔弗雷德就开始关注这两个人。他们绝对想象不到阿尔弗雷德有多了解他们,这就是活得够长、关系网够广的优势。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阿尔弗雷德引导他们走上了情报道路,虽然他们本人和他们工作的机构都从未怀疑过这一点。他们不会背叛欧盟或日本,但阿尔弗雷德完全可以凭自己对他们的了解,设下精心布置的圈套,引诱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是这么计划的,现在他也仍然希望如此。但他的这两位年轻朋友锲而不舍的态度,已经成了他计划的最大绊脚石。就像今天——
“是的,是的,是有风险,”阿尔弗雷德说,“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但是万一我们漏掉的是一个洗脑术项目,那就更危险了。我们必须搞清楚他们正在圣地亚哥实验室做些什么。兔子计划可以做到这一点。”
惠子摇了摇头:“阿尔弗雷德,我在美国的情报系统中有多年的联络人。他们不是我的人,但我可以用我的生命担保,他们不会允许这么一个致命的武器项目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开展。我们应该联系他们,非正式联系,看看他们对圣地亚哥实验室了解多少。”
阿尔弗雷德向前探探身体:“你能以自己国家的命运担保吗?因为这就是我们现在面临的局面。最坏的可能是,圣地亚哥不仅在进行洗脑术研究,而且是由美国政府的最高层支持的。如果是这种情况,你朋友们的努力只会打草惊蛇,让他们的上司知道我们已经开始怀疑了,然后证据就会被他们销毁。涉及这种严重威胁的调查时,我们只能靠自己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场辩论从巴塞罗那会面时就开始了,今天这一次可能是决定性的。
惠子往后一靠,沮丧地耸了耸肩。她现在的影像多少体现了她真实的外表和地点: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坐在东京某处的一张办公桌前。她还在阿尔弗雷德办公室的一侧投上了她自己的极简主义家具和窗外的东京天际线。
金伯克没那么多花哨的背景,他的形象只占据了阿尔弗雷德的一把办公椅。看来金伯克对欧盟的分量足够自信,认为自己不需要那么咄咄逼人。金伯克可能是今天真正的麻烦,但到目前为止,他一直在安静地聆听。
好吧。阿尔弗雷德摊开手:“我真心认为我们在巴塞罗那制订的计划是最谨慎的。我们取得的进展是有目共睹的,不是吗?”他指了指散落在桌子上的报告,“现场有我们的人在调查和行动——这些联系全都可以切断,而且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幕后操纵者是谁。事实上,对这次行动的重要性,他们心里完全没有数,你们对这一点有疑问吗?你认为美国人已经觉察到我们在调查了吗?”
两个年轻人都摇了摇头。惠子甚至露出一丝苦笑:“不。你基于安全硬件环境的模块化调查确实是军事行动中的一场革命。”
“确实如此,而我们公开这些方法,即使是对联盟内部的兄弟部门,也能说明我们印度国际情报局认为当前局势已经到了危急关头。所以,请你们三思。如果我们再拖延一百多个小时,那还不如重新开始,你们到底在犹豫什么?”
金伯克看了一眼他的日本同事,她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示意他尽管说。“我认为你的问题是个反问句,阿尔弗雷德。兔子计划的问题是兔子本身,我们把一切希望都押在它身上,却对它一无所知。”
“但美国人也对它一无所知。我们可以否认跟它的一切联系,这是最重要的。兔子正是我们需要的。”
“它并不只是我们需要的,阿尔弗雷德。”金伯克目光坚毅。尽管金伯克年纪轻轻,他却像世纪之交典型的德国人那样喜怒不形于色。他沉着地从一点推到另一点,“在准备这次行动时,兔子为我们创造了奇迹,但它的能力表明它本身就是一个威胁。”
阿尔弗雷德扫了一眼金伯克最新的调查结果:“可是你已经发现了兔子的致命弱点。无论它怎么伪装,你依然追溯到了它所有的授权证书都来自一个最高机构。”所有证书来自一个机构并不罕见,但找到兔子所属的机构对金伯克来说是一项巨大成就。对阿尔弗雷德来说——鉴于他自己与兔子的微妙关系——这是个非常好的消息。
金伯克点点头:“是瑞士信贷。但这又怎样呢?”
“所以,万一兔子变成敌人,你只要把瑞士信贷关掉,就能断了它的财路。”
“关掉瑞士信贷的授权证书?你知道那会对欧洲经济造成什么后果吗?我为我的员工挖出这条信息感到骄傲,但我们没法在实际中运用它。”
“我们在巴塞罗那和兔子第一次会面之后就应该放弃这条路。”惠子说,“它太聪明了。”
阿尔弗雷德举起一只手:“也许吧,但我们没有证据。”
“是吗?抱歉,阿尔弗雷德,我总觉得你比我们更了解兔子。”
该死!“没有的事。真的。”阿尔弗雷德往后靠了靠,看着这两位紧张的同事,“你们背着我讨论过,是吗?”他温和地笑了笑,“你们真的认为兔子是美国特工吗?”他俩的确花了很长时间调查过这些可能性。但现在惠子摇了摇头:“那么你们的理论是什么呢,朋友们?”
“呃,”金伯克有点窘迫地说,“也许兔子先生根本不是人类,也许它只是个人工智能。”
阿尔弗雷德笑了起来,然后看向惠子:“你呢?”
“我认为我们应该考虑人工智能这种可能性。兔子的能力如此广泛,工作如此高效——但它的个性却像个青少年。最后这一点是美国国防高级研究计划局认为的人工智能的特征之一。”她看着阿尔弗雷德怀疑的表情,“并非所有威胁都来自犯罪组织或者阴谋家。”
“当然。但是人工智能怪物?那是20世纪的鬼故事。情报圈中谁会把它当真啊?噢!那是帕斯卡·赫瑞反复论及的话题,对吗?”阿尔弗雷德的语调变得低沉严肃,“你是不是和帕斯卡谈过这个项目了?”
“当然没有。但近年来人工智能的威胁确实被大大低估了。”
“没错,那是因为它什么影响都没产生过。在中美战争之前,国防高级研究计划局在小帮手项目上投入了数十亿美元。结果差不多和他们的太空禁飞计划一样遭到惨败。”
“太空禁飞成功了。”
阿尔弗雷德笑了:“惠子,它对所有人都是不利的,尤其是美国人。但你说得对,太空禁飞计划不是一个恰当的对比。我的意思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一帮人试图创造人工智能,而他们都失败了。”
“那些研究人员失败了,但他们的可执行代码肯定保留了下来。如今的互联网已经不是从前的那种破玩意儿了,也许国防高级研究计划局的小助手的碎片已经自我进化到从前的技术无法企及的程度了。”
“那是科学幻想!有一部电影就……”
“其实,不止一部,”金伯克说,“阿尔弗雷德,惠子说多年前的程序仅仅因为现在资源丰富了就可以实现自我进化,这一点我不同意。但在情报局内,我们一直在跟踪各种可能性。我认为帕斯卡·赫瑞说得有道理。纵使有大多数人否认,这也不代表可能性不存在。在电脑硬件方面,我们肯定已经越过了临界点。帕斯卡认为,当它最终发生时,将不会有任何预警。这点和许多研发项目一样,只是更具灾难性。”只是又多了一种使人类毁灭于21世纪的方式。
“不管原因如何,”惠子说,“兔子就是太聪明、太神秘了……对不起,阿尔弗雷德,我们认为应该终止这项行动,还是向我们的美国朋友求助吧。”
“但是设备都到位了,我们的人手也到位了。”
她耸了耸肩:“然后让兔子来负责整个行动?那么无论我们在圣地亚哥发现什么,都会一样不差地暴露在兔子眼前。即使我们同意,我们的上级也绝不会同意的。”
她是认真的。阿尔弗雷德看了一眼金伯克,他也是。这太糟了。“惠子,金伯克,请你们考虑一下这么做的风险和收益。”
“我们就在考虑啊,”惠子说,“兔子就是这个宏伟计划中巨大的安全漏洞!”她完美地展现了现代日本人直率的一面。
阿尔弗雷德说:“但我们可以做一些安排,让兔子只在行动前夕得到任务指示。”
幸好,金伯克马上就驳回了:“啊,不行。这种远程微观管理肯定会坏事的。”
阿尔弗雷德犹豫良久,故意做出努力思考却又难以抉择的样子:“也许,也许可以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呃,既保证‘宏伟的计划’的实施,同时又降低兔子带来的风险。假如我们不提前向兔子提供所有细节,假如在南加州的潜入之夜安插进一个我们自己的人?”
惠子和金伯克盯着他看了一秒钟。“但怎么摆脱干系呢?”惠子说,“如果让我们自己的特工潜入的话……”
“想想看,惠子。我的计划只是有可能被美国人发现,而你的计划肯定会被他们发现。这样一来我们可以把风险降到最低。只要把我们自己的人放在现场,安排在一个精心挑选的位置,消除时间差就行了。美国人管这叫现场指挥。”
金伯克的精神为之一振:“就像爱丽丝·宫在奥蒂兹城时做的那样!”
“对,就是那样。”他没把这事和爱丽丝联系起来,但金伯克说得没错。在奥蒂兹的冰山上,爱丽丝·宫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发现并阻止了自由水前线运动,也许这个运动注定会失败。毕竟,没有人试过把土制手枪改造成三亿吨量级的炸弹。但如果那颗炸弹被成功引爆了,将会危害南极洲西部的淡水采水工业。外界对爱丽丝·宫仍然一无所知,但她在情报界内已经成为传奇,她是个好人。
谢天谢地,金伯克和惠子似乎都没有注意到阿尔弗雷德在听到爱丽丝·宫的名字时尴尬的表情。
“现在很难插入一个现场指挥,”惠子说,“是让他扮作一个旅行者过去呢,还是兵行险着,用集装箱偷渡过去?”暗地里安插人手,犹如走私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都是万分惊险的举动。“我所有的手下都达不到参加此项行动的级别。这需要一个特别的人,具有特别的才能,特别的许可。”
“我在加州有一些不错的人手,”金伯克说,“但他们也都达不到级别。”
“没有关系,”阿尔弗雷德语气坚毅如铁,“我愿意去,我自己。”
他以前也令他们意外过,但这次他却让他们无比震惊。金伯克张着嘴呆坐了一会儿。“阿尔弗雷德!”
“这次行动很重要。”阿尔弗雷德说道,真诚地直视着他俩。
“但你和我们一样,只是文职人员!”
阿尔弗雷德摇了摇头。今天他不得不透露一点点自己的背景了,希望不会暴露得太多。他曾花了数年时间才“融入”国际情报局中层,如果他的身份被揭穿了,那么最好的结果是他会像总理一样,被迫回去当高层政客。而最坏的结果……最坏的结果是,金伯克和惠子可能会发现他在圣地亚哥的秘密。
瓦兹→国际情报局核心办公室:向盟友情报机构共享第三号简历。
同时,他大声说道:“我的确有现场经验。就在美国,在2010之后。”
金伯克和惠子同时盯着他看了很久。他们忙着浏览文件,第三号简历里有任务信息。一切都与他们已知的信息吻合,但又展示了更多他们的印度同事的信息。金伯克先回过神来:“我……我明白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浏览文件,“你做得很好。但那是很多年前,阿尔弗雷德。而这次行动任务繁重,会涉及很多网络技术方面的内容。”
阿尔弗雷德点点头说道:“是的,我不再年轻了。”美津里惠子和金伯克认为他五十岁出头,“但是,我在国际情报局就是专门负责网络问题的,所以我并没有落伍。”
惠子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笑容:“而且你确实比其他任何人都了解这次行动。因此,如果你在现场,可以直接向有关人员提供关键信息,并且无须通过兔子。”
“没错。”
金伯克仍然没有被完全说服:“但这是一次极其危险的行动。大国之间有竞争,这是事实。但是面临武器威胁的时候,我们必须合作。在我的职业生涯中,这是头一次违背这条盟约。”
阿尔弗雷德郑重地点头:“我们必须找出真相,金伯克。我们对圣地亚哥的怀疑可能是错误的。如果是那样,我们会心怀感激,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但无论这种武器的来源是哪里,我们必须找到它。如果事实证明是来自圣地亚哥,美国人很可能还要感谢我们呢。”
惠子和金伯克对视了很久,最后他们点了点头。惠子说:“我们同意安插一个现场指挥,假定是你。我会让专家制定备用方案,以防你暴露身份,我们会提供网络和分析师支持。现场的关键数据将由你来负责。”
“以防兔子掌控整个计划!”金伯克说。
在朋友们都离开之后,阿尔弗雷德在他的办公室里坐了几分钟,刚才真是好险。
当赌注增加时,危险总是会随着成倍增加。兔子行动是印度政府有史以来主动参与过的最敏感的行动,而且好不容易才得到总理的支持。今天,惠子和金伯克差点就叫停他的行动,就像过去总理做的那样。至于兔子——嗯,人工智能或许太夸张了点,但是金伯克和惠子担心得有道理,兔子本身也是一个威胁。
阿尔弗雷德放松了一点儿,露出了微笑。是的,这些威胁就像……就像兔子一样,会成倍增长。但是今天他遇到了其中一些威胁并消除了它们,他为这个现场指挥的角色已经谋划了几个星期。最后,金伯克和惠子终于为他出现在圣地亚哥现场提供了绝佳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