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枳不知道他生的哪门子气,偷眼瞄他冷峻的侧颜,瞧见他皱起的眉峰,乖乖将手伸了出来。
她的手本就没好利索,昨日控马又用了极大的力气,粗糙的绳索在伤口处一遍遍摩擦,她疼得几乎握不住马缰,可昨夜的情形容不得有丝毫的犹豫,便是废了一只手也不能松开缰绳。
他冷着一张脸,手上动作虽不温柔,但也比上次好多了。
烧酒倒在伤口上时,苏枳疼得脸色煞白,额上立时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魏枞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你还知道疼啊!”
听阴阳怪气的口气,苏枳脾气上来了,扯回自己的手,瞪他:“是你让我控马的,缰绳也是你亲手交给我的。”
魏枞被她一阵抢白堵得没话说,事出突然他确实忘了她受伤的事儿,这么多天她从未提过他就以为她手伤早便好了。
他以为她是娇弱爱撒娇的性子,哪知她性子这般倔,一路上愣是忍着不肯叫一声痛。
魏枞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触及她不断颤抖的羽睫,以及眼眶中渐渐酝起的湿意,心底却是没来由地心软了。
“是我的错。”他重又向她伸出手,苏枳欢欢喜喜将手交到他掌心,侧着头大大方方地瞧他。
魏枞从小被这样的目光看惯了早不知何为害臊,但在苏枳明目张胆的目光注视下,他的心跳竟是没来由地快了几分,上药时手一抖就多撒了药粉,好在苏枳没有察觉,不然定是在心里笑话他的。
休整了半日,队伍又重新启程,魏枞打算明日下晌赶到凉州城。但马车丢了,她只能骑马手上又有伤,正踟蹰间听得身后有马蹄声响,她回头便对上魏枞漫不经心的目光,“上来吧!”
苏枳有些犹豫,还有一日的路程才到凉州,若是与他同乘,难免会紧绷神经,这一路定然是极累的。
这时,身后传来皎皎的喊声:“苏苏,我载你呀!”
说话间阿史那皎皎已到了她身旁,一张明丽的小脸兴冲冲地对苏枳笑。
许是瞧出了她的迟疑,魏枞看了二人一眼,一拉缰绳掉头走远了。
苏枳心说完了完了,这厮又生气了。
迫于无奈苏枳只好上了皎皎的马,她疑惑地问道:“你哪儿来的马?”
皎皎指了指卫延,小声道:“他给我的。”
“你不是要去京城吗,我们去凉州怕是不同路吧。”她早便瞧见皎皎与卫延套近乎,估计是早已套出了魏枞的身份。
果然就听皎皎压低声音,挤眉弄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夫君是到凉州赴任的军官,我听说凉州有都督府,到时让你夫君带我去见大都督,自然就借到兵了。”
皎皎神情得意,满眼都是小星星,为自己能想到这么个主意自豪不已。
苏枳不知该不该告诉她真相,不管是都督府和大梁朝廷都不会借兵给突厥的,一个强大而统一的邻国对大梁是威胁,而分崩离析则是大梁朝廷最乐意见到的。
一路上皎皎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苏枳倒也不觉得烦闷,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凉州城。
凉州素以富饶著称,临近凉州城便见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各色商侣往来不绝。尤其入了城,人群熙攘,酒楼鳞次,宴飨竞技,胡姬歌舞红袖招,却是热闹至极。
皎皎几乎看呆了,扯着苏枳的衣袖不停地发出各种惊叹之声,便是苏枳也在心中为之震撼,她去过京城,去过洛阳,那里都是大梁数一数二的繁华之地,可这远在河西之地的凉州竟比之洛阳毫不逊色。
魏枞一行常年镇守边关,早已见过凉州的繁华,对街市上的各种小玩意自是不感兴趣,带着他们一行人穿过大街小巷,戴着各色头巾的龟兹女子叫卖着新织好的漂亮毡子,卖馕的胡人用铁钩快速地勾出一个个金黄的饼子,脯炙摊位前飘来一阵阵肉香。
皎皎嗅到肉味兴奋不已,抓着苏枳的手道:“好久没吃肉了。”
炉火噼里啪啦地烧着,将男人黝黑的脸庞烤成铜色。一阵风吹过来,白烟熏得人睁不开眼。
皎皎跳开来,指着炉火上用红柳串起来的大块儿羊肉,吸着口水道:“要这个,还有这个……”
那胡人男子将烤得焦香的红柳炙肉递给皎皎,她却拿不出钱,无辜地看向苏枳,苏枳转头又看向魏枞。
他此时正与卫延说着话,并未注意到苏枳求救的目光,不妨有人轻轻扯了扯自己的袖子,接着一支冒着香气的红柳炙肉出现在自己唇边。
“请你吃!”小美人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一脸讨好地望着他。
她的瞳仁黑中泛灰,羽睫浓密纤长,眸子里的灵气喷薄欲出,尤其讨好人时,双颊微微鼓起,显出几分幼儿般奇特的天真,让人难以拒绝。
魏枞薄唇紧抿,凝视了她片刻,随即解下腰间的钱袋丢给她,道:“我还有事儿,你们先吃。”
说罢,转身就走了。
苏枳接过钱袋,下意识地晃了晃,哗啦啦的声响很是悦耳。
“他去哪儿?”
被留下来善后的卫延有些不太高兴,懒懒道:“自然是公务。”
来到凉州折冲府前,魏枞拿出自己的文书正要向守门的士兵说明自己的身份,就见大门里走出一五十岁上下的男子,看到魏枞面上露出喜色,笑吟吟上前道:“你可是魏小将军?”
魏枞愣了下,点点头道:“正是在下。”
“来得正好,走走!”说着便拉着魏枞的衣袖将人带到了府内。
那人边走边道:“在下是折冲府长史,姓宋,单名一个珂字。”
魏枞忙停下步子欲行礼,却又被宋珂拉住衣袖,笑道:“小将军不必多礼,在下对你多有耳闻,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小将军少年英才,到这凉州小庙真是委屈了。”
“宋大人切不可这般说,在下只是一八品校尉,您这话实在折煞我了。”
宋珂笑了笑道:“龙困浅滩而已。”
二人说话间,魏枞已听到院墙内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十分的热闹。三转五转,宋珂已将魏枞引入一宽阔场地,场中黄蓝两支马球队此时正打得火热。
宋珂小跑到球场上,与计分的男子耳语了几句,那人朝这边看了一眼,随即敲了一声锣,场内打得正酣的两支马球队这才慢慢停下了动作。
魏枞被拉到一个四十岁上下的长须男子面前,宋珂叉手行礼道:“将军,魏校尉已带到。”
那人将魏枞上上下下一阵打量,蹙眉道:“可会打马球?”
魏枞感觉到场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他恭敬地行过礼,方才道:“会一点。”
这时,场上一骑着枣红马的壮硕男子冷哼道:“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什么叫会一点。”
宋珂忙打圆场道:“左将军受了伤,恰好魏校尉可以顶上。”
说话间场上一名戴着红巾的男子被士兵搀扶着走向魏枞,到了跟前将自己额上的红巾取下,拍了拍魏枞的肩膀道:“靠你了!”
宋珂简单给他说了规则,只听一声锣响,两队人马闻声而动,胯下骏马四蹄翻腾,纵跃驰骋,耳畔鼓声雷动,群马争骤,各以长藤柄球杖争接之。
先前嘲弄魏枞的那赭红色衣袍男子正是蓝队,他似乎有意与魏枞过不去,带着两名队员处处与魏枞作对。
据先前宋珂所言此时马球赛已是第三场,前两场两队得了平局,第三场魏枞来之前,蓝队尚未进一球,而每场时长一炷香,此时那香已过半,魏枞所顶替的正是前锋的位置,也怪不得那赭红色衣袍男子紧紧盯着魏枞。
魏枞的马术自然不差的,但这些人也个个都是上过战场的,尤其赭衣男子骑术不在魏枞之下,二人在场中不停角逐。
即便这般围追堵截,魏枞仍是瞧准了机会,忽然掉转方向与赭衣男子错身而过,只听身后有人喊道:“魏校尉,接球!”
手持球杖迅疾反转,轻巧向侧面一纵身,反身击球,球似星,杖如月,一阵旋风过后,五十步外,一杖击球进洞。
随之场中响起一阵高亢的欢呼之声,“进了!”
魏枞心中亦是欢喜,红队队员欢声雷动,纷纷涌向魏枞的方向,便是先前一直不动声色的长须男子亦对他投去肯定的笑容。
在众人的簇拥下魏枞来到那长须男子面子,叉手行礼道:“见过都尉大人。”
李都尉看了宋珂一眼,笑着拍了拍魏枞的肩膀道:“干得好!”
宋珂却是满脸疑惑,这小子是如何知晓李都尉身份的?
李都尉夸赞了红队之后,复又看向赭衣男子,“孟元,这次你输了,先前说的扩兵一事就此罢休!”
秦孟元叉手道:“将军说的是!属下愿赌服输!”
李都尉这才笑笑,对诸人道:“魏校尉初来凉州,宋长史替本将军好好招待他,夜里的接风宴我就不去了,你们也玩得自在。”
宋珂客套了几句,便同大伙一起送别了李都尉。
待李都尉走后,魏枞正欲抬头,忽然察觉到耳后一股儿劲风袭来,他下意识地偏头躲过,回身却见秦孟元怒气冲冲地朝着自己再次挥拳。
“住手!秦将军不可!”宋珂忙拦住了秦孟元,好生劝慰。
好一会儿,秦孟元朝着魏枞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冷笑道:“姓魏的,你给我记住,这笔账我会讨回来的!”